第8章 陆微之的救赎与复仇
翌日，天还未明，深冬的早晨总是比寻常要晚到来些。夜色突然褪去，天边陡然泛起一丝黎明的曙光，鲜红的旭日缓缓爬上了竹林。
陆微之正悉心擦拭着那把玄铁剑，动作间利剑白光毕现，倒映出其认真隽秀的面容。良久，背上一个黑色布包，覆上面具，往定都城方向疾驰而去。
冬风如利刃般刮向他的面庞，陆微之抬手轻挡。他还是没想好这把剑该如何命名，但是现下来看，恐怕是要先以血祭剑了。因为上次夜里已经将那纪府摸的差不多了，如今动手也算有了些经验。今日他便打算出手除了纪申身边那美姬，且必然不能失手，否则叫纪氏和三王爷那边的人起了疑心，下次只会更难行事。
陆微之还是没有动用过暗卫的力量，虽说那日在定辰殿裴岚带他去过暗卫营，且里面人手很多，个个身怀绝技、武艺高强，行事肯定要比自己一人之力要方便的多——但他并不想。
借助暗卫营的力量，只会让他欠裴岚的人情越来越多，越来越还不清，而他并不想和这样一个暴君有太多没必要的牵扯。虽说以他那拔舌吞话的残忍性子，碾平梅花村这样的事也完全可以做得出来。但是现在辰国内忧外患、民心惶惶，此举恐怕会引起诸多动荡，轻则口舌之争，重则引起民愤叛乱。这样的后果，即使再昏庸无道的帝王，也要掂量一二才能行事。
所以替他做事，陆微之只不过是当还了他帮助陆氏的人情。但如今裴岚还将价值连城的玄铁剑赠与了他，要想还清，恐怕得替他卖命一辈子。他必须要找个时机将这把剑还回去。
···
另一边，裴岚负手而立站在池塘前，言语中带着打量，有些不自在地问道：“那剑……他收下了？”
影昭点点头，发出机械男音：“回主人，收下了。”
裴岚突然呼出一口气：“做得很好，影昭，今日重重有赏。”须臾好似想到了什么，又问道，“他可喜欢？作何反应？”
影昭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是还是如实答道：“陆小将军让我多多言谢，他甚是欢喜。”
裴岚的脸上噙着笑，薄唇边荡漾出一个极为清浅的笑容，给其本就妖孽的俊美容颜添了些不可言说的美感，一时间迷了整个冬日。
影昭杵在一旁，不由得有些看呆了，觉得真是怪哉。平日里明明一个笑容都没有的主人，最近好似解锁了什么开关，每天都心情愉悦，嘴角到哪都带着不值钱的笑。看到这个赏一下，看到那个赏一下，连路过的狗都要被赏上一个骨头。
不对劲，绝对不对劲！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陆微之疾步走在定都街上，因其形态本就不凡，再配上一把剑和一个简陋的黑布包，在人群中更加吸睛。
街坊中吆喝砍价声不绝于耳。说起来可能有些难以启齿，陆微之堂堂一个八尺男儿，其实很喜欢这些市井上的小玩意。
关于定都城的记忆，还停留在十年前的国子监。再稍微大点的时候，陆微之就随陆铭去了辰东。辰东地势险要，环境艰难，有些吃食就很不错了，更别提这些城里的新鲜玩意。若非他现下有要紧的事要去做，他还是很愿意仔细逛逛的。
宫里来信说道，近日纪云和纪申二兄弟皆被调去了辰南支援其父纪平，短时间不会回京。此时再不动手，更待何时焉。
定都街道上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跪着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后面的女子。她身形瘦肉恍若枯骨，面前用一块巨石压着一张白纸，上面写着四个大字——卖身葬父。
在她身边卷着一个凉席。虽然是冬日，但已经有些臭了，散了些味道出去。不时有行人路过，纷纷捂着口鼻，离了几米远，嘴里还发出些抱怨之声。
陆微之并不是什么心善之人，战场上杀过的敌军不计其数。况且自己如今的境地也只是尚能自保。世间疾苦太多，而他不是救世主。其实他也曾心软过，可是心软的代价是满门抄斩，沉重而刻苦铭心。
他并没有停留，但是出于对死者的尊重，他并没有像路上行人那般退避三舍，而是径直往前走去。
刚走了没几步，后方传来一句粗哑的男声。
“抬起头来，让本大爷好生瞅瞅。”陆微之闻声看去，只见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正笑眯眯地盯着那个女子，手上把着一把折扇，勾起那个女子的脸，眼神里充满打量之色。
女子面庞被高高抬起，露出枯瘦得没有一丝血肉的面容。颧骨凹陷下去，嘴唇没有一丝血色，看上去十分可怖，宛若一个带皮骷髅。
“啧，这么丑，怪不得这么些天没人要，等的你老爷子都臭了，好不晦气！”那男子显然是被女子的容貌吓到了，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灰溜溜地跑了。
女子听到这样的恶言，面上仍没有任何波动，想来这样的经历已经不止一次，只是安安静静地望向身侧的凉席出神。
“好吧，今日便算我多管闲事。”一双白靴伫在了女子的面前，女子抬起头，面露茫然。
正是陆微之。他又原路返回，从自己的破旧包袱里取出大部分碎银子，放在女子白布上，只留了一点自足。
“这些银子你先拿着，将令尊好生葬了后，剩下多的部分你自己留着用。”说罢便要离开。
女子却猝然抱住了陆微之的腿，声音带着哭腔，“公子，公子……求你留下我，大恩无以为报。奴婢自知自己姿色低下，不敢奢望其他，但是奴婢愿意倾尽一生为公子做牛做马……只求您留下我……”
“姑娘，这些银钱虽说不多，但也够你去寻个好去处。说来惭愧，如今我一人的温饱都成问题，更别提要多一个人了。”陆微之将那女子紧紧抱着腿的手一一掰开，半蹲着身子好声说道，隐在面具下的黑色眸子里满是柔色。
女子深凹下去的眸子对上他的，一时间更加手足无措起来，只低低垂丧着头。
“山高路远，咱们山水有相逢！”陆微之微笑着说道，“姑娘，快去吧。今日我还有要紧之事，就先走了。”说罢便转身离去。
那女子擦了擦眼泪，望着陆微之的背影，眼里满是感激。
陆微之疾步行驶着，说到底他还是没有忍心无动于衷。
看到那女子孤立无援的模样，他就想到了曾经火海中绝望的自己。族人全部惨死，化为火堆中的一缕青烟，随那场暴雨一同消散了。连着死去的，还有当初鲜衣怒马的陆小将军。
自己已是残破之躯，断然不能叫还活着的人没了希望。
不远处便是纪府。陆微之观察一眼四周，确认没有耳目后，轻而易举地攀上了纪府的檐壁，如履平地般直达后院。
还是那间挂着紫晶风铃的屋子，不同的是门外站着几个婢女，再往外还环着一些侍卫。想不到这纪申倒是用情至深，自己不在定都城的日子里，给那美姬多了这么些人手防护。
可惜，他遇到的人是少年杀将陆微之。陆微之身轻如燕，几步便踏上了屋檐，揭开瓦片后旋即弯弓拉弦。完成这些动作几乎只是一息间，连丝毫喘息都没有，可见其内力。
只见那女子着浅绿绒丝裙，正端坐在镜前梳头。古铜镜的镜面并不清楚，照得其面容不时粼粼而动。
陆微之不愿再等，将箭头正对女子心门。只等其一松手，这女子便会立刻毙命。女子突然转过身，露出一个熟悉的面容。
陆微之看到女子的脸，握着箭的手开始不自控地剧烈颤抖着，漆黑的眸子里透着难以置信。
轻烟，阿烟。轻烟就是阿烟，她是三王爷送过来的，她是三王爷的人。是三王爷害了陆家！
所以当年他真的误会了高城，自己独闯敌营寻仇的事也就是天大的笑话。其实真正的仇人还在布着滔天大局，逍遥法外，谋划着得到辰国至高无上的权利。
陆微之面露倦色，心中是锥心涕血般的疼痛。陆微之脩然一脚将屋檐踹开一个大洞，飘然落地。
他拖着玄铁剑，面具之下的眸子里染上冰霜，如淬了雪的利刃，又如深渊里爬出来的恶鬼。眸子里已经布满了血丝，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但是仔细发现，这微笑中处处透着冰冷的杀意。
“谁！”轻烟明显是被吓到了，刚想开口呼救，一把散着寒光的利剑就抵在了她的脖子上。她轻轻一偏，白皙的脖颈就被利剑轻轻划破，渗出点血来。
轻烟发现情况不太对劲，这人居然能逃过纪府那么多侍卫的看守进来，必定武功盖世，自己想活命恐怕没那么容易。
可是她从来都是以色侍人，男人嘛，要的东西无非就那几样。于是轻烟的柔媚的眼睛里噙着泪水，好不可怜地说道，“少侠饶命，少侠想要什么，轻烟都能给您……”
“我只要你的命。”陆微之还是保持着微笑，神色淡然，在他口中仿佛杀死一个人就如同碾死一只蚂蚁一般简单。
轻烟明显是通过声音听出来了一些端倪，万分惊恐地问道：“你究竟是谁！”
“很意外吗？我没死。那场火没能烧死我，所以今日我来向你索命了……阿烟姑娘。”陆微之言语里带着讥讽道。
“是你，怎么会！”轻烟满眼的不可思议，“明明……都……”
陆微之将玄铁剑更加贴近她的喉咙，再一丝，就会切开她的血管，“都什么？看来我活着，你很失望。”
轻烟知道陆微之不吃女人那套，于是便收起了心思，面色带着央求，“小将军，我是被胁迫的，都是三王爷逼迫我的，我不是自愿的，你信我……我是被威胁的。求您饶了我……我真的什么不知道，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我还没说是谁，你就将你的主子说了出来，倒也真是‘忠心耿耿’。”陆微之继续笑道，“你从一开始便是三王的人？故意让我救你，好获取我身边人的信任，是吗？”
轻烟面色苍白，木木地点了点头。
“这么说，倒真是我害了陆家。”陆微之发出一声嗤笑，面带自嘲之色。
“轻烟只是替人办事，求陆小将军饶命！”轻烟哭喊着，现下也顾不得形象，脸上一把鼻涕一把泪道。
陆微之眼神里带上狠厉，面容恣意狰狞道：“死到临头知道求饶，我陆家上上下下几百条人命该向谁求饶？
“你们……又可曾给过他们一丝生机？”陆微之暗哑着声色，言语里尽是悲痛。
“小将军，轻烟知道错了，轻烟真的知道错了……”说着，轻烟竟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轻烟知道小将军最为心善，求小将军饶命，放轻烟一马……”
陆微之置若罔闻，继续面带微笑，说出来的话却异常冰冷：“范和越对你痴心一片，你却在这里和纪申行苟且之事，属实是下流鼠辈。我这世上做的最后悔的事情，就是那日看走眼，救了你。”
“所以我得到了报应。如今轮到你偿命了。”
剑出喉断，玄铁剑上染上一抹骇人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