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自有决断
暴雨说下就下,滕王万事俱备,却偏偏没带雨具,赶回营时,全身都已经被浇湿了。
自从知道了锦囊里面的东西是宝玺之后,裴戎的脸色便像凝了霜。
圣人宝玺一共有四枚,尺寸不同,用处也不同。尺寸最大的,常年放置于大明宫的龙案之上,用以发布圣旨,是为国宝。一枚又小又轻便的,由圣人随身携带使用。一枚是专门为武后刻印的,方便她帮圣人处理政务。这三枚除了圣人那枚从不离身之外,都有专门人员负责保管,造册登记,每一次使用都有明确的记录,别说拿出皇城了,就是拿出大明宫都不可能。
而最后一枚,在三日之前,由圣人亲自交由右相,命他封禅大典期间监国使用。
很明显,这一枚,应该就是右相手上的那一枚。
裴戎不知道武后是如何从右相手中得到这枚宝玺的,又为什么要让他送给滕王,不过他要是真的送了,大概立马就会有南衙的人找上门来,人赃并获,到那个时候,滕王就会被扣上盗窃宝玺的罪名,形同谋反,万劫不复。
而且丢失宝玺之罪,也会成为压死长孙无忌这只大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再也没有翻身的可能。
这招可真够歹毒 。
不过,滕王又是怎么惹恼了武后的?他从不参与政事,每天只顾自己花天酒地,就连封地滕州的事情也一概不理,随便拿出来一个藩王都比他有权势,武后干嘛要跟他过不去,偏要给他安一个掉脑袋的罪名?
听王陆话里话外的意思,应该是那件魍魉之匣惹的祸,
再仔细想想,应该是滕王把那日十六郎在魍魉之匣里所见之事禀报给了圣人,又被有心之人传了出去,本来已经弹压下去的‘荧惑搅动风波浪’的谶言又翻了出来,而且越传愈烈。
武后这口怨气,当然得在滕王这个罪魁祸首身上发泄。
可武后这种打压政敌,排除异己的手段又与长孙无忌有什么不同?
裴戎有种不好的预感,某一天右相如果真的倒台之后,武后就会迅速崛起,成为能够一手遮天的第二个长孙无忌。
李石柳在魍魉之匣中所见之事,也许真的有可能会变成现实。
可现如今,自己手中这件宝玺,就是一个烫手山芋,送还是不送?如果送了,滕王就会死无葬身之地,如果不送,这谋逆的罪名就得由自己,以及裴家,一同承担。
自己死,或者让他死,我该怎么办
裴戎迈步走进行营,抹去眉宇间的雨水,嘴唇抿成一条直线,轮廓分明坚毅,似乎已经打定了主意。
这间行营单独扎在山腰上,离大部队的驻地还有四五里的距离,没有很大,不过一大两小三间帐篷,滕王这次倒是出乎意料的没怎么讲排场,可能是临时决定在这里扎营的,所以时间上有点来不及。
“裴少卿,请您更衣。”侍女站在一旁,端来早就准备好的衣服,请他更换,又羞答答地瞄了一眼裴戎的湿衣,衣服紧紧贴在胸膛上,勾勒出紧实的肌肉形状,她不禁面色绯红,不敢再看,又不舍得不看。
“这里不需要你,你出去吧。”滕王见不得别人对裴戎发春,板了脸,把侍女撵了出去,“把衣服给我就行。”
“是。”
侍女看了看两人,心里犯嘀咕,但还是挺有眼力见的关上了门,屋里没有别人,滕王又贱兮兮地贴了过来:“崇德不喜欢被人伺候,我把她们都撵出去了,就剩咱俩了,来,本王亲自帮你换。”
“不必劳烦,各换各的就好。”裴戎往后退了一步,站着不动,滕王只好悻央央地开始自己解僕头,他这才取了帕子,开始擦脸上的水。
“殿下,你这行营为何不扎在规制的地方,非要单独扎到这半山腰?”
“不必在意那些。”滕王摆了摆手,“跟他们在一起我嫌吵,省的他们明面奉承,却在暗地里对我指指点点,离得远,清静。”
虽然是这么说,可事实却并不是这样。滕王向来‘超脱尘外’,连在谪仙楼众目睽睽之下抬大床出来游街这种事儿都干得出来,怎么还会怕人指指点点?自从自己和他扯上关系之后,滕王这脸皮好像越来越薄了,怕人瞧见,连车帘子都换了好几次,说到底,也还是因为顾忌他的感受。
裴戎光顾着想,手上的动作就慢了,脱了半天袍子还没脱下来,滕王看不过去,伸手一把扯开了他的蹀躞。
“你干什么?”
“不干什么,瞧你磨磨蹭蹭的,帮你一把。”滕王坦然地解释道,“你脱得太慢,一会儿洗澡水就该凉了。”
话是这么说,可此时两人的距离离得也太近了吧,已经都能闻见滕王发梢上的龙檀香,而且这家伙动作奇快,已经给自己脱得溜干净,都没穿上衣,裴戎高大的身材遮住烛光,投射在滕王的锁骨窝上。
影影绰绰,水汽朦胧,裴戎心里莫名一阵慌张。
“我自己会脱,你离我远点。”
矮嘿。他又急了。
滕王那个犯贱的劲儿又上来了,手也开始发欠,裴戎越是窘迫,他就越兴奋。
“崇德~怎么还跟我客气嘛,你知道么,自大唐开国以来,让本王亲自伺候更衣的,你还是第一人呐。哎呦,你躲什么躲,反正一会儿都得一起洗澡,你害羞个什么劲儿啊~我又不能吃了你~~”
滕王上下其手,说着就来扒他衣服,裴戎自然不肯,拉扯之间,从衣服里面,竟掉出来一件小锦囊。
“哎?这是什么?”
滕王弯下腰去捡,裴戎也去,不过还是慢了一步,让滕王抢先拿到了手里。
“给我。”
滕王本来是想捡了还他,却见他这么紧张这个东西,就又想逗弄他,不想给了。
“你想要么,本王偏不给,有本事你来抢啊~”
滕王自然不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可裴戎心里却一清二楚,这哪里是可以抢着玩儿的东西?却又不能告诉他,只能慌忙去抢,可滕王就是不想给他,从左手换到右手,在屋子里来回的蹿。
“李元婴!别闹了,快给我。”
“就不给~你抢到了我就给你!”
裴戎实在是急了,一个跟斗就翻了过去,一把扣住滕王的手腕,把人按在了墙上。
“赶紧给我!”
滕王挣扎了半天,可裴戎的劲儿实在是大,连动都动不了,只好嚷道:“你干什么啊!弄痛我了!”
他这么一嚷,裴戎就慌了,以为自己情急之下真的弄伤了他,顿时松了手,滕王见状,狡猾一笑,又要从他胳膊底下钻出去,裴戎手疾眼快,知道他在耍赖,又一个壁咚,把他扣在了身子底下。
“这回我可没碰你,不许喊疼,快把东西给我!”
确实没碰他,可问题又来了,裴戎突然发现,两人的距离实在是太近了,自己的下巴几乎贴到了滕王的鼻尖。
特别是,滕王还没穿上衣。
他本就生的比滕王高大,单靠身材就已经是压倒性的差距,何况强大的特殊气场,滕王在底下,显得异常娇小。
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滕王也是愣住了,没想到自己这辈子一直在调戏别人,突然有一天竟被人给调戏了,真是风水轮流转,苍天饶过谁。
不过他毕竟是响当当的‘大唐第一纨绔’,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甚至还臭不要脸的想到了‘小鸟依人’这四个字来形容自己,抬起眼睛直勾勾地望向对方,撒着娇道:“我说你这就不够意思了,我不过是拿了你件锦囊,你就这么追着我要,我要是拿了你点别的,你还不得上门追着我讨啊~?”
说着,滕王还有意无意地将目光落向他的喉结,裴戎着实被他热烈的目光给灼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只好偏过头去,把视线转移别处:“不过是件小玩意,暂时不能拿给你看。”
“哦?是什么东西这样宝贝得紧,都不愿意拿给人家看看?”
“不过是件私物,没什么大不了的。”
“私物?”滕王眯眼笑着,再也忍不住,伸手在他的喉结处轻轻划了一下,“你这样一说,本王就更好奇了。”
冰凉的触感,让裴戎浑身一凛,顿时松了手,然后立即背过身去,不敢在看他,强行熨平了声音,回答他:“其实这东西本就是想送给你的,不过,不是打算今日给你。”
“给我的?真的是给我的么?”滕王竟然被惊喜到了,又跑到裴戎面前,一个劲儿地追问,“既然是给我的,为什么不能今日给我?”
“因为这是我为你准备的生辰礼,而你的生辰不是明日才到么。”裴戎很快扫地他一眼,面色绯红,旋即又把视线移了回去,补充道,“唔。是银姬前几日告诉我的。”
“那个多嘴的丫头,什么生辰不生辰的,本王早就忘后脑勺去了。”滕王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是高兴得很,乐的嘴巴都快咧到了后脑勺,“难怪你早上在屋子里磨磨蹭蹭半天才出门,原来是给我在准备这个东西。”
裴戎点了点头。
“既然是给本王准备的生辰礼,那么本王就换给你。”滕王大手一挥,将锦囊递了回去。
裴戎一愣:“怎么不想看了?”
“明日的生辰,明日再给我。”
裴戎想了想,把滕王摊开的手掌握了回去:“既然是为你准备的,你便收下吧。”
这回滕王倒是有些扭捏了,小心翼翼地问:“能收么?”
“当然能。送你的便是你的,早一点晚一点拿给你没有什么两样。不过答应我,一定要明日再拆开,毕竟明日才是正经的生辰,提前拆了不吉利。”
不知道为什么,裴戎的语气有些郑重,滕王也认真起来,答应他:“好,听你的,明日再拆~”
滕王欢欢喜喜地收了东西,裴戎却不知怎地,忽然一把拉住他的手,滕王有些吃惊,抬起头看他,不知道他还要干什么。
裴戎的手握地很紧,好像想说什么,握了半天,这才松开,又像是怕他记不得似的,叮嘱了一遍:“元婴,答应我,一定要明日再拆。”
滕王微怔,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裴戎又回到了那种紧绷如弦的状态。
“知道了~我听你的就是了。说实话,我还挺期待的,里面究竟是什么呀?”
是一道你的索命符
裴戎哽咽了一下,却不能说出口,尽量挤出一个自然的笑容,回答道:“是一枚印章,我自己刻的,说实话有些拿不出手,因为不是什么贵重的玉料,是件牛角料,可能不配你的身份,不比琅琊印阁那些名匠手艺”
裴戎的声音越来越小,滕王却越听越欢喜:“真的么?真的是你亲手给我做的?”
“是。”
“那真是太好了。”滕王把锦囊放在手心看了又看,又稀罕地隔着袋子摸了摸,“我知道,做一件犁蒸棕的印章是很不容易的,要先打坯制成初坯,再经过打磨、抛光,上蜡,一共要做几十道工序,才能做出来一件像样的,要比玉料费劲许多。”
滕王捏了捏印章顶上的凸起部分,吃惊地道:“你还雕了兽首?”
裴戎红着脸,点了点头。
“这更是麻烦了,还需要用火烧,才能去掉多余废料,一不小心就会被烧坏了,还得重头再来一遍。”
“的确废了不少料子。”裴戎老实说道,“前前后后,一共烧坏了七八个。”
“居然这么难!”滕王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心里的喜欢,突然冲上来抱了裴戎一下,只是一下,如蜻蜓点水一般,就被裴戎推了出去。
“干什么啊你。”裴戎窘迫道,“多大人了,好歹也是个藩王,像个小孩儿似的,快去洗澡吧,光了这么久,一会该着凉了。”
“好。都听你的。”滕王笑着回应,“那我先去洗了啊,你也赶快换衣服,洗完赶紧出来吃饭。”
滕王进了里间,不一会传出淅淅沥沥的水声。裴戎坐在原地,慢慢褪去外袍,有些失神地换了衣衫,再也没动过地方。
里间热气腾腾,滕王泡在水中,收敛了笑意,不再像一朵艳阳下的紫藤花,目光冷的发寒,望向一旁的锦囊。
昆仑奴从暗处闪了出来,见主人脸色可怕,小心翼翼地问道:“殿下,这件东西怎么处理?”
“这东西我们不能动。”滕王压低声音,生怕外面的人听到:“不光我不能动,你们谁都不能动。这是武则天亲自派人交给他的,事关他的性命,任何人不能擅自处理。”
“那殿下的谋逆罪名岂不是就被那毒妇坐实了?”昆仑奴惶恐地说道,“殿下!您可要想好了,这可是掉脑袋的死罪啊,既然裴大人他从王陆手里接过了此物,又把它亲手交给您,就说明他对您毫无情意可言,您为何还要护着他?把一切罪责揽在自己身上?!”
这就是他亲手交给本王的生辰礼滕王越想心越凉,好像泡在冰窟里面,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崇德,你的心里难道一点也没有本王么
昆仑奴见滕王不说话了,又接着劝谏道:“殿下,您可不能妇人之仁啊!”
“大胆!本王的事情,何时容得你来置喙?!”
水花四溅,吓得昆仑奴立即跪了下去:“殿下请您息怒,阿奴不敢,阿奴再也不说了。”
滕王沉默了一会,摆了摆手,又恢复了惯有的慵懒口吻:“你下去吧,本王自有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