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声东击西
世间毒物算得上是千奇百怪,寻常易得的,有断肠草、雷公藤、鸩酒、砒石,但是这些毒物或多或少都会在死者体表出现一些典型的中毒表现,比如唇甲发绀、面部浮肿、眼底充血、血液变成污黑色等等。
而还有一些毒物,却不会在尸体表面留下任何痕迹,需要剖腹验尸才能进一步得出结论。
可乌日星毕竟是遣唐使,吐蕃人又闹得凶,要进行剖腹验尸这种非常规手段实在是太难了,可不剖又得不出正确结论,所以这事儿在寺里讨论了好长时间,谁也不敢轻易拍板决定,最后还是案情呈报和验尸请求一同呈送到了圣人面前,又在朝中整整闹了四日才总算批下来,这才最后又进行了一次检验。
终验剖尸的结果令所有人大为震惊,那就是,乌日星真正死因并不是因为中毒。
而是因为暗器。
暗器这两个字是拿朱批写上去的,触目惊心地摆在那里。
在十六郎的观念中,所谓暗器,是在暗中实施突袭的兵器,出其不意,伤人无形,但说到底,不过也就是铁蒺藜、袖箭、镖刀一类,个头也不算小,造成的外伤也能用眼睛看到。
而到底是什么暗器,能够在体表毫发无伤的情况下神不知鬼不觉的致人死亡?
那行朱批后面,还写下了暗器的名字,叫做雏绒银针。
十六郎心里一沉,打开了一旁的证物匣子。
在匣子里,安静地躺着一枚小小的银针,如果不仔细看,很容易将它忽略,银针非常非常细,甚至只有一根头发丝的十分之一,在烛火下闪着微弱的银光,像一根刚从雏鸡身上拔下来的绒毛。
十六郎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将它从匣子里镊了起来,虽然几乎没有重量,但隔着镊子,他还是能感觉到近乎无坚不摧的质感。
做成这样一根银针,应当非常不容易,可以说得上是需要极其精湛的工艺。首先需要将高纯度的银料融化,拉长到一定粗细之后,再进行打磨。打磨的时候务必要非常小心,用力过头,银针就会折断,用力较轻,就达不到想要的效果。
还有,用针之人不光是需要有非常厉害的内力,能够将银针神不知鬼不觉的插入别人体内,还需要非常熟悉人体穴位,这样才能精准命中,直接穿透肌理,没入血脉之中。
可怕的是,仵作在乌日星的血管里,不仅发现了一根这样的雏绒银针,而是总共找到了二十八根。
这二十八根雏绒银针通过血脉循环,汹涌地在乌日星的身体里游走,四肢,内脏,甚至大脑。一开始他只会觉得身体皮肤表面上莫名出现了一些小红点,像是不小心剐蹭的淤血,后来,随着银针逐渐深入,他会感到有莫名其妙的偶发性疼痛,虽然有些难受,但是不大要紧,即使找了大夫来看,也根本看不出来什么,最后,在银针进入大脑之后,受害者会突然头痛难忍,行为变得无比癫狂,不受控制,甚至想要自尽。
所以说,乌日星死前很有可能正遭受着突如其来的巨大痛苦,生不如死。
那场景,十六郎简直不敢想象。
可是,阿诗弥到底是什么时候把这些银针插到乌日星身体里的呢?
他突然想起来自己初次拜访阿诗弥家的时候,乌日星神色警惕的来给自己开门,后来阿诗弥才走过来,他看似不经意地在乌日星肩膀上轻轻拍了三下,然后,乌日星有些不自然的耸了耸肩膀。
后来大家从红鸾星君庙求签回来,乌日星非要拽着阿诗弥跟他一起骑马,阿诗弥虽然很不开心,但还是去了。两人同乘一骑,有说有笑,看起来非常情投意合,情意最浓厚时,阿诗弥又在乌日星同一侧肩膀上拍了三次,乌日星又是相同的耸肩动作。
当时,他还因为乌日星撩拨阿诗弥非常恼怒,又觉得阿诗弥傻里傻气,对别的男人完全没有防备心,就这样让人占了便宜,连自己吃了亏都不知道。
现在仔细想来,应该就是在这两次,阿诗弥神不知鬼不觉的将这些雏绒银针插进了乌日星的身体里。
所以说,阿诗弥杀死乌日星并不是因为他对他纠缠不休,而是,阿诗弥一早就处心积虑的结识他,把他带到家中,最后有计划地杀死了他。
所以当初乌日星在南市附近被奸商缠住,也是他设计好的。
可阿诗弥为什么要这样做?
乌日星年仅二十一岁,虽然号称为吐蕃第一公子,但他的生活范围局限在吐蕃,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来过大唐,更没有来过洛阳,两人看起来并无交集,更谈不上什么私仇。
当年在剿灭西突厥的过程中,虽然圣人曾经向大赞普借过兵,但是被赞东禄找各种理由拒绝了,所以吐蕃并没有为大唐贡献过一兵一卒,就算是阿诗弥为了灭国之仇要报复的话,也不应该报复在乌日星的身上。
那他为什么要杀了他?还是用这种近乎于虐杀的残忍方式?
这到底是为什么?
十六郎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去红鸾星君庙之前,在西郊猎场的晚宴上,乌日星好像提到过一个人,他说那个人的时候非常不尊重,阿诗弥有一瞬间,表情显得非常古怪,似乎在刻意压制自己的情绪。
那个人就是吐蕃大赞普的太皇太后,也就是由贞观年间自大唐入藏和亲的,文成公主。
难道阿诗弥和文成公主两人之间有什么特别的关系?
十六郎还没有想明白,忽然外面有人大喊起来,他抬起头,三司堂的方向居然一片火光冲天。
发生什么事了?难道大理寺走水了?
“大人!大人不好了!出事了!”
“什么事?”十六郎忙去开门,还没等到门口,门便被人推开,门口站着一名捕快,神色十分慌张,见着他就开口说道:“大人!不好了!有贼人闯进寺里来了!”
“贼人?”
“是啊,大人,不知道从哪儿冲进来了一帮暴徒,进门就砍,先是放火烧了三司堂,还扬言要血洗咱们大理寺!”
这名捕快瞧着有些面生,一时间,十六郎想不起来他叫什么,不过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前一阵子寺里在各地衙门抽调上来许多新捕快,其中有展城这样年岁小的,也有像现在这位岁数较大的,可是这捕快年近五十,岁数可不算一般的大。
不过,这事儿还是让十六郎吃了一惊,半夜三更,居然有人敢公然闯进寺里?这里可是天子脚下,东都洛阳啊!
“谁这么大胆,居然敢做这样的事情?”
捕快好像非常着急的样子,生怕他不信,还特地转过身,指向外面的火光说道:“我不知道啊大人,咱们的人跟他们在前堂打了起来,可是咱们人太少,我怕抵挡不了多一会,怕是一会儿就要打到这里来了!”
这话倒是不假,夜里不像白天,只有十几名捕快在寺里执勤,要是真有许多暴徒硬闯进来,也是难以抵挡的。
“那你为什么不去帮忙,来这里干什么?”
“我特地来找您啊,我心里惦记着大人安危,出现了危险,便第一时间来找您,别说了,大人,赶紧跟我走吧,再不走一会儿就来不及了!”
他见十六郎盯着他看,似乎莫名有些紧张,右腿还下意识地往后闪了闪。
这人右腿好像有些毛病,一移动,整个人站姿重心就全部移动到了左边来。
“你腿怎么了?”
“没什么大人,前几天出任务的时候意外伤着了。”
“受伤了还来值夜班?你倒是尽责。”十六郎点了点头,似乎是夸赞,又问道,“对了,你刚才说贼人闯进来之后,你第一时间就来找我,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大理寺的中层官吏平日里也是要轮番执勤的,不过大家都有自己固定的休息场所,但是洛阳寸土寸金,不能给每人发一个小院子,只能住是联排的宿舍,级别低一些的,还需要两三个人挤在一间。
刚才他回来的时候,对值守房的人只交待说是执勤,并没有多说什么别的,如果是来找人,为何没有首先找到宿舍,而是跑到这里来找自己?
捕快好像回答不上来他的问题,只好急切催促道:“别说那个了,大人!赶紧与我走吧。”
说着,他就来伸手去扯十六郎的袖子,像是要保护他似的,企图把他往门外拽。
十六郎盯着他的动作,忽然甩开胳膊,往后退了一步,紧接着,一个反手把门紧紧关上。
“大人啊!你再干什么啊,快出来啊,再不出来,咱们就都跑不掉了啊!”
门里传来十六郎的声音:“我若是跟你走了,我才真是跑不掉了!”
“大人,您在说什么呢?什么跑不掉了,属下不懂你的意思啊,时间不多了,您快把门开开啊!!”
“究竟是谁派你来的?!居然敢到大理寺撒野,是活腻了么!?”
“大人,您是不是吓糊涂了,我是文正啊?”
“大理寺确实有个捕快叫做文正,年龄也与你相似,可他是东川人,官话说的根本没这么标准,还有,你对这里大理寺的环境根本不熟悉,你知不知道,你刚才指的地方不是前堂,而是膳堂,前堂的位置,在与膳堂相反的方向!”
门外的人不再说话,透过门窗,十六郎也能感觉到一股突然腾起的杀意。
“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外面那人低沉的骂了一句,然后抬起脚,猛地踹开了房门。
门开的一刹那,退思堂里面的灯熄灭了。
屋里一片漆黑,那人毫不犹豫,迈步走了进来。
“李石柳,你可真是狡猾,我装扮成这样,还是让你认了出来。”那人边走边说道,“不过,你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你这颗项上人头,我今天必须取定了。”
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人说话,今晚的夜色异常浓重,退思堂熄了灯,里面什么也看不见,那人一进来,就绊倒了一个花架,青花瓷碎了一地,这人居然躲也不躲,直接踩在了碎片上,用力一捻,变成了一地粉末。
他看不见十六郎,可十六郎却能听见他,反手从书架里扯出来两本案宗,打在了那人身上。
那人结结实实地挨了两下,不怒反笑:“堂堂大理寺少卿,就这么点能耐?你这本事,与尿炕的娃娃,有什么区别?你可要藏好了啊,你爷爷我,就要来抓你了!”
屋里还是静悄悄的,没有动静,那人气势极凶,走的却颇为缓慢,好像那只右腿确实使不上什么力气,是个跛子。
“李石柳,你再好好藏藏啊,爷爷都看见你了。”
十六郎此刻藏在案几之下,听到他这么说,不免心里一惊,但看他走路的方向,并不是冲向自己,心知这是在诈他,于是他伸手在桌面上摸了柄烛台,闪身藏到墙柱后。
那人也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屋子西侧掠了过去,随即,他看见墙柱旁突然亮起火光,只是一瞬,又熄灭下去。
咻咻两声。
两只弩箭直插在柱子上。
十六郎本想试探他一下,结果这人手里真的有弩箭,再仔细一看,那两支弩的大小和形制,竟与西郊猎场用来暗杀自己的那支一模一样。
对方好像会读心术一般,居然察觉到了他在想什么,又大笑了起来:“哈哈哈,李少卿,没想到吧,那日没成功杀掉你,你却还是没有逃出我的手心。”
当时真的是他?!
虽然十六郎很想问他到底是谁派他来的,但是事情已经再明显不过了,那边自己刚派人端了阿诗弥的老窝,这边就有贼人冲进大理寺。而且自己清楚地记得,阿诗弥有个当过兵的邻居叫做古罗叔叔,总是来给他家送柴火,那个人就是个跛子,从身量来看,与这个杀手相差不大。
“你是古罗伯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