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上元节
“我与林语嫣是在上元节那天相遇的,那日正巧右相府设宴,邀请我去献艺,我为了快一点能到,没有走大路,而是绕了几处小路,途径择善坊一间大宅后门的时候,竟然看见几个仆役正与一个女子在门外纠缠。
看情形,是女子想硬往里面闯,仆役们自然不让,三两下就推搡起来,最后女子被仆役们架着两臂,扔在了台阶下面。
我看那些人丝毫没有怜香惜玉之心,就跟拖拽猪狗一样扔那女子,边扔还边骂道:‘你如若再敢来胡搅蛮缠,我们就把你打死!’”
其实当时我很生气,这些高门大户,怎么能如此对待一个弱女子?
不过再转念一想,说不准是这女子与府里面哪个郎君有什么纠葛,上门来纠缠的。这种事我见得多了,总有些败坏门风的郎君在外勾搭了什么野女子,人家找上门来,男方不但不承认,还会厚着脸皮倒打一耙,反诬女子胡乱攀扯。
何况这择善坊里住着的都是些名门世家,或是朝中权贵,诸如太子太师李绩、中书令来济等名臣,这些人最重视家教门风,哪怕是真的出了事,也是断然不会承认的。
可怜这女子了。
洛阳城中上元节最是繁华,那夜大家不是忙着在家中摆团圆宴,就是去西市南市看灯会,而且择善坊这几处宅子全都占地非常大,每个院子至少几十亩,白日里来来往往都是些办事的车马,入夜了以后就全都散了,后巷更是偏僻,没什么人来。
待到我的马车走的近些,我这才看见那女子浑身脏兮兮的,蓬头垢面,像个叫花子,口中还含混地说着:“我要回府!快点让我进去!我要找我阿耶!!我阿耶是你们老爷!快让我进去!!”
我心里一惊,没曾想到这女子居然不是来找情郎的!居然是来找爹的!
仆役十分生气,没想到这女子疯疯癫癫,居然把自己家老爷说成是他爹,于是骂道:“那里来的疯婆子,你可知道这里是谁的府上,这里住着的可是鸿鹄寺卿刘善刘大人!岂是容你胡说八道的地方。”
女子连连点头:“我就是来找刘善的,刘善就是我阿耶。”
“哪儿来的疯婆娘,居然到这里来打秋风,我们大人岂是你这种狗东西能来碰瓷的主?这里没有你的阿耶,哪儿来的滚回那里去!”
“狗东西你居然骂我是狗东西”女子被骂的一怔,神色黯然,好像是决定离开了,可没想到她竟然趁仆役不注意,又一次冲上台阶,拼命往门里闯,仆役眼疾手快,又一次拦下了她。
“快让我进去!我真的是来见我阿耶的!!我是你们家四小姐,我是刘婉钰啊!你们难道不识得我了么?”
“你是四小姐?”仆役上下打量她,见她虽然身段与自家小姐差不多,但是人长得老鼠牙,朝天孔,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居然还敢跟小姐相提并论,真是这年头奇了怪了,什么牛鬼蛇神都有,有打秋风的,有攀诬郎君的,现在居然还有人来碰瓷小姐的!
“你要是我们四小姐,我还是右相呢!”仆役忍不住前踢了一脚,骂道,“我们四小姐金尊玉贵,论才华,论样貌,皆是这洛阳城中数一数二的,哪是你这种疯婆子可以比!你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我真的是四小姐。”她急得都快哭了出来,“你把阿耶叫出来,他定会认出我来!你去啊!你快去啊!!”她抓住仆役的腿死死不放手,仆役被她拖倒,她又马上爬起来,找准机会冲到门口,又再一次被拦住,这回仆役们可没有客气,把她夹起来就丢到了石阶下。
“我要见阿耶,我要见我阿耶,阿耶有难,阿耶要有难了。”
那女子见进不去,就站在门口大喊大叫。仆役们吓坏了了,见这女子不仅疯,居然还敢恶语相加,诅咒老爷有难,又怕她真惊扰到府里的老爷小姐,于是从门房拿来出棍棒,说她要是再敢喊,他们就打死她。
女子大概疯的还不是太彻底,见他们确实取来了家伙,浑身吓得直哆嗦,立即闭上了嘴,一边往后退一边哭,退了几步之后,突然跪在地上,朝府门的方向叩了三个响头,泪流满面的说道:“女儿不孝,女儿本来已经决定走了,得知阿耶可能有难,特地回来提醒,可你我父女之情既然已经缘尽与此,女儿只能向阿耶拜别,愿阿耶得仙人保佑,能够平安度过此劫,女儿在此再三叮嘱阿耶,阿耶千万莫要再礼佛了,莫要再去礼佛”
她做出这副动作,看起来至诚至孝,像是真有那么回事儿似的,仆役们也摸不着头脑,只当她病得厉害,又骂她:“我们老爷一直虔诚向佛,岂是你说不礼就不礼的?真是多管闲事。”
仆役又骂了半天,最后看她泪流满面的走了,这才拿回了棍棒,重新把门关上了。
大概这女子的精神真有什么问题,我不再想理这闲事,关了围帘,转弯前去右相府。
那夜的差事其实很简单,不过是唱两首曲子助兴,结束的也快,我又不喜欢热闹,唱完便走了。
那日春寒料峭,进府的时候就开始下雪,出来时,府外已经积着一层薄薄的清雪,歌舞声渐渐听不见了,雪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天色昏暗,角门处只留着一盏灯,朦朦胧胧,此处偏僻,没什么人,只有驾车的老刘抱着两臂靠在车上冲盹。
这时候,我发现事情有点不对劲。
起初不是因为什么别的,只是因为我的直觉,隐隐约约觉得这风雪夜过于寂静,天色苍茫,屋檐皑皑,连成一片,雪落上去,垂廊下的八角风铃没有响。
为什么没有响呢?
那个八角风铃像是一个门铃,铜铃片比正常的稍微长那么一截,质地非常薄,有人经过的时候,走路带起的风都会吹得铃片飘起来,发出叮叮的响声,这样一来府里的奴婢就知道从角门有人来了。
右相府不比其他府院,院子非常大,每个人又都很忙,有时候从角门进来了什么人大家可能没有多在意,有了风铃的提醒,大家也会抬头看一看,也好有个应对,特别今日是上元节,宾客们都聚在前厅,角门这里根本没有什么人,若没了提醒,就算有人偷偷溜了进来,大概一时半会也不会有人发现。
而风铃确实没有响,我抬头一看,发现似乎有人把铜铃片卸掉了。
真是奇怪,难道是坏了,被拿去修了?
不过这不关我事,我只是一个歌姬,活儿干完了就得走,主人家无论什么好了坏了的,与我都无关紧要。
我走出了角门,看见老刘还坐在那里,睡得很香,入府不过一个时辰,他应该是清扫过马车上的积雪才睡的,车身不染风雪,车里应该还炽了一炉银霜碳,这种碳无烟,热气隔着厚厚的围帘缓缓散发出来。
车底周围积雪被热气融化出圆弧,融雪浸湿轮毂,雪一边落,一点一点往下滴水。
可奇怪的是只有一面滴水,而另一面的地面上却没有水渍。
我愣住了,停下脚步,没有再往前走。继续顺着湿润的地面向后看,竟看见有一道清晰的脚印留在雪地里,由远及近,然后在马车后面消失了。
居然有人偷偷溜进了我的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