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二十餐
“刘管家。”董寄辞点点头。
“董少爷,请来小屋里说话。”对方尽可能地扯出一个和蔼的笑脸,只可惜这笑极不自然。
林昭拉住了董寄辞,因为她也认得,这就是那天在普明寺的佛堂里捉拿董寄辞的热心人。
等不及他俩交换眼神,刘管家一个箭步上来,急急忙忙把董寄辞两人都拉进了旁边的小包厢里,又仔细查了房间里的窗户和桌下。
“少爷,这里安全吗?”刘学涛低声向董寄辞问道,得到董寄辞的肯首后,又叹了口气:“少爷伤好些了吗?”
语气似有愧疚。
“受不起受不起,刘管家……我也不是什么少爷。”董寄辞连忙从椅子站起来扶起朝他行礼的刘管家,他和一旁的林昭一样的迷惑,心想着这刘管家葫芦里卖的又是什么药。
怎么前一次见到,恨不得将他捉拿送去官府伸张正义;这一次又一口一个公子喊得关切,实在叫人摸不着头脑。
“少爷您先坐下。”刘管家见他要站起来,又关切地按着他肩膀,硬让他坐下:“您伤筋动骨的,还是不要乱动了。”
“……刘管家来找我,不只是来关心我的伤势的吧。”董寄辞哭笑不得,但还是把话题引向正轨上来了,“您快站起来吧。”
刘学涛拍拍衣服的下摆,低头说道:“在下是定云侯旧部下粮草官刘学涛,随侯爷征战数年。”
“侯爷宽仁,在下年轻时一直受他照拂,后来因病告老,侯爷又送了一笔钱要我好好生活,此恩无以为报……”
“在下一直在和雍州故人联系,听闻小侯爷与少爷您失踪,便四处打听下落。”他说着又要跪下了,像是很愧疚似的,“没想到居然因为自己,叫少爷受了这样的苦,等刘某百年之后,定去老侯爷面前领罚。”
他这一句百年之后说得那叫一个情真意切,肉麻得董寄辞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林昭却松了一口气。
“我这不是活该吗?我爹要是知道我做这些偷偷摸摸的勾当,怕也不会轻易放过我。”董寄辞苦笑着安慰他。
“少爷还能走吗?”刘学涛再一次问道。
“好了差不多了。”董寄辞觉得他这问题实在蹊跷,把换了轻便夹板的腿露出来给他看:“又不是断了,除了爬墙上树,倒还算方便。”
林昭听见他还想爬墙上树,从后面掐了他一把。
“少爷,这么说可能有些唐突……”刘学涛突然压低了声音,把一块尚还温热的令牌放进了董寄辞的手里,“在下还请少爷回雍州一趟,就当是回去看看老侯爷和夫人的了。”
董寄辞像是被烫着了一样,猛地缩回了手。
难道他不想回雍州吗?
董寄辞在反问自己,难道自己就不想回到那个熟悉的城市吗?他又在害怕什么,在逃避什么呢?
“我回那里干什么。”他低声说,似是在发抖:“十日之后,那里已经是一座死城了。”
十日!
据说那日齐人给濒临极限的将军带话,说只要他们投降,便不会动这城里的一草一木。
定云侯一生勇猛,从未屈人之下,却做了所有人都不愿见到的决定——
一人当之,不累百姓。
带着某种忠愚的悲壮,他与妻子自戕于城墙之上,等到齐兵入城捉拿他们的时候,家仆已经遣散了,只剩下空荡荡的老宅,风吹过时还能听见低低的鸣泣。
齐兵轻而易举地挺进雍州城,如蝗虫入境,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又忌惮定云侯镇守雍州,向来待人宽仁,如此惨烈一死会动摇民心。
他们违背约定,遂一屠,以儆效尤。
漫山尸骨相垒,血漫莲塘,这群野蛮人甚至在佛堂中用炉鼎焚尸……有百姓不堪其苦,夜里偷偷聚集青年义士,意图一把火烧光齐兵兵营。
此举无疑刺激了神经紧绷的齐人,十日之间,再屠、三屠……屠得一城积尸如乱麻,哀鸣动地。
嗣后大兵到处,官员军民抗拒不降,雍州之鉴也!
“正是因为是一座死城,才足够安全。”刘学涛没有察觉出他的异样,强硬地把那块铁令塞在了他的手心里:“时间容不得再耽搁,船就在二更天西玉带河,找第二条船。记得,拿着这块令牌给船家看,那是我安排的人。”
“是非去不可的吗?”林昭对他的苦衷心照不宣,轻轻问到。
刘学涛还想说话却被董寄辞摆手叫住了,一阵长久的沉默后,他长长地吐了口气:“晚上行舟?怕是不仅仅要我回去看看父母,那么简单……刘管家,这里没有外人,你就与我直说吧。”
刘学涛没想到他竟然如此敏锐,只是苦笑道:“少爷是不是最近招惹了什么人?”
见林董二人脸色,他明白了大半,叹了口气。
“我在县老爷家做管事,今日一早便听见有人报官,一个胖子一个老头,就跪在府门口,赶都赶不走。”
听他说到老头,董寄辞脸色微变。
“他们去官府报什么?”董寄辞冷笑道,“难不成是去自首的?”
“少爷啊……”刘学涛一听他这语气便知不妙,“老侯爷走了,也没有什么故国旧朝了……莫说隐姓埋名,我们这些身世不清不楚的人,在这齐国也是要夹起尾巴做人的。”
董寄辞捏了捏拳头,冷声道:“他们二人,一个欺侮林姑娘,一个抢了我母亲遗物作威胁……什么故不故国的,我要是再忍下去,便是个窝囊废。”
“哎呀!”一听见董寄辞提到陆夫人遗物,刘学涛痛心疾首:“我就说他们这帮刁民空口白牙污人清白,府衙未必会管……他们正是拿着夫人遗物去的,说您是故国将领之子,因为贼心暴露而恼羞成怒,将二人打伤。”
“试问,十日雍州血流成河,齐人连老侯爷一个死人都忌惮无比,更何况少爷您呢!”
“我一听这还了得,先将两人拦下了,只怕也拦不住多久。老爷今日恰巧去后山敬香了,下晚才会回来……所以……”
“还请您现在就收拾吧。”
董寄辞手紧紧地握着桌边,他疑惑这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怎么就这样巧地遇见,更没想到那个老头除了用镯子来威胁自己甚至为了防止他逃走告发自己,而留了这一个后手。
林昭不动声色地握住他的手,就好像告诉他无论要去哪里,都不该丢下她一样。
“我也该走了,还请少爷晚上立即与线人接头。”刘学涛不顾他眼底的复杂与纠结,再一次嘱托着,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拿出一只小锦囊:“少爷的东西,物归原主了。”
董寄辞捏着锦囊,一时间说不出话。
刘学涛冒死来护他逃走,是不是冥冥中母亲与父亲的庇佑,告诉他命不该如此,至少不该绝于此地。
且说刘吉从麻袋里爬出来,被揍得鼻青脸肿的。
他用袖口抹了抹脸,有几颗牙松动了,满嘴都是血味,他越想越气不过,恨不得回家拿把刀去盈春楼拼命。
也知道那东头盈春楼的少东家下了命令,但凡他靠近茶楼一步便要放狗赶客,如果此时他硬闯茶楼和那混小子讨个说法,明显是自取其辱。
刘吉一面低低地骂着,一面不自觉已经走到了盈春楼的街角。
江南建筑高低错落,水道与青石板铺成的桥就像是互相交错穿行的竹篾,屋檐的风铃与骑马墙相互呼应,像一道织造缜密的彩带。而盈春楼就建在水边桥下,静静地候着往来的画舫和小舟,颇有探月揽花之韵。
“走路是不长眼睛啊!”有个老头子与他撞了个满怀,骂骂咧咧从地上爬将起来,嘴里还嘀咕着:“马勒戈壁则个吊盈春,怎么建得缩到里头呢?”
刘吉盯着那人,只见那老头冲到盈春楼门口,框框砸门,嘴里说的是土话,叽里咕噜一通的骂,骂得那盈春的窗户都嗡嗡作响。
“嚎个落比,阿是家里死了人了!”旁边邻居听不下去,打开窗和那老头对骂到。
那老头还想骂回去,只听见旁边有个笑容满面的胖子在朝他招手。
“老人家,怎么回事?”刘吉擦擦手,把老头拉到街角:“你也是……”
“我来喊我那讨债鬼死回家!”老头不傻,翻着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眼面前这个油腻肥胖的人,一身见不到什么值钱的东西,那张老脸丝毫不掩饰的流露出了鄙夷,随口编道:“听旁人说,他和盈春楼那个不学无术的少东家活流斯,天天过的是神仙日子,把老子饿死在家里也不管。”
“你说的那,可是个姓董的?”刘吉装作惊讶,但明眼人都能看出,董寄辞那难掩锋芒的气度,显然和面前这糟老头子扯不上半毛钱关系。
“老爸爸,你不晓得,你家那好儿子把我一顿好打,今天我就是来找个公道的。”刘吉一手拎着那瘦猴似的老东西,作势要往盈春楼跑,老头一把拉住了他。
“谁和他老子儿子,他只不过是……”一听这人要来讹钱的架势,老头连忙撇清关系,扬扬眉,把他捡到董寄辞的前因后果都讲了一遍。
“唉哟,您是不晓得,那小子的拳脚功夫了得怕是不会安心呆在你手下……”刘吉虚情假意的,“要是他把您杀了,夺了镯子就跑,那时候后悔也来不及了。”
“年轻人,还是见识少了些。”老头指着那厨子笑道。
他从怀里取出一支古拙的银镯子,光面的,没有刻任何花纹,每一道划痕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内圈只写一行小字:可名,成元三十八年造。
“可名?哪个可名?”刘吉还是不懂,想上手摸摸那道平凡无奇的镯子,想知道究竟有什么奇妙蕴含在这只小小的镯子里,却被老头甩开了。
老头慢条斯理地用衣角擦了擦镯子上的指纹,仔细包好了放回胸口贴身的口袋里。
“九州为之骇然的雍州惨案中,以身殉城的定云侯夫人,姓陆,名可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