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永平二年 二月十八 雨水
永平二年 二月十八(农历正月初十) 雨水 晴
二月十七,姚卜驻扎在北境山间的队伍已经苦等半月,她本是和南宫约定好,自己为诱饵,引北夜的主力部队上山,南宫见到她发出的信号弹便可从合围,将之一网打尽。
谁知等来的不是南宫,是北夜的大军。
此山唤作渺落,是一处老林,山峦层叠内有瘴气沼泽。姚卜拿出地图分辨,现下这山只两条山路可进,退路却是悬崖。
她手中的事务还未整理完毕,沿途埋伏各个陷阱也还没完工,就突然被反围剿了,围困在山间的姚卜苦苦支撑着,她还有牵挂,就算弹尽粮绝,也绝不能死。
北夜放火烧山,山下的前锋已经报了三遍急。北夜的前锋已经逼至山腰,她看着手边当初和南宫约定好的信号弹,还剩最后一枚。
可林间山火越烧越旺,滚滚黑烟遮云蔽日,哪里还见得着小小信号弹。
姚卜心道定是出了内鬼,但现在没时间多想,她立刻转身对几位副将分工:“现在立即分成三队,一队往西继续完工陷阱,我带一支直接面敌人吸引火力,等大部队俱都吸引过来了,我会引他们去西边的陷阱,最后一支在敌方大部队被吸引进西边陷阱后,想办法突围去找南宫。”
被分派突围的赵姓副将抱拳道:“军师,我来吸引火力,您带队突围。”
姚卜出掌制止他:“敌人见不着我,是不会追的,你去也没用。”
前路被围,南宫若是不能及时赶到,今日怕是走不出去了。她不怕死,只怕死的没气节,姚卜抽出腰间长剑,站于一众人前:“今日我等就算亡命于此!也要记住!只能站着死绝不跪地降。”
说罢,姚卜双手提剑带着亲卫冲进火海,熊熊烈焰遮天蔽日。姚卜虽从未执剑杀过人,但这不代表着胆怯,她握着那柄长剑砍下了此生第一个人的头颅。姚卜仰天长啸一声:“杀,杀一个赚一个。”
面前护住姚卜的亲卫被暗箭射倒了一圈,只剩三两个小兵与一副将。
副将大喊:“保护军师!”
果不其然,副将喊完这一句,箭矢呼啸的声音从头顶掠过,霎那间箭如飞雨,密布上空。马匹受惊开始乱窜,
姚卜劈开眼前的箭矢,被副将推上马背,她厉声大喊:“走,往西撤!”
副将举剑下令,吼道:“弓箭手掩护,放!”
姚卜身后万箭齐发,追兵杀声震天,场面混乱至极。姚卜往后看一眼,很好,大部分北夜的将士都跟上来了。
就在她分神之际,一支流箭忽贴面而过,姚卜侧身闪过,瞬间跌下马背,山间乱石滚滚树枝剐蹭,姚卜撞到背部,艰难起身,咬咬牙在次上马:“快撤!”
埋伏在西边的副将等候已久,见姚卜策马而来身后万千追兵,当即向后举拳吼道:“军师来了,快,准备。”
继而对树下的几位小兵挥手示意,小兵们抓紧绳索,死死的盯着姚卜,只等她过去,便是一拉。
姚卜的马越过,追兵紧随其后,用力一拉,马儿疾驰的速度太快,当即绊的北夜骑兵人仰马翻,栽倒在地。
北夜前锋大叫:“将军,咱们中计了!有陷阱。”
北夜将军一把拽住惊马,亦高声道:“怕什么,他们才多少人,给我继续杀,抓住姓姚的,我请旨让他加官进爵。”
北夜不杀她,竟是想活捉。
此言如同给将士们打了鸡血,前仆后继的兵将杀来,此处埋的陷阱数以百计,先初还好,能堪堪打个平,
可惜敌军人数太多,就算再多的陷阱也架不住这般人海战术,渐渐的就落了下风。副将反手一抡板斧,砍倒两人,凑上前喝道:“军师,咱们架不住了。怎么办!”
环顾四周,孤立无援,怎么办?渐渐的她体力透支,有些砍不动了,身边倒下的人一个接一个的,无力感蔓延了全身。
姚卜从未如此绝望过。
姚卜撑着树喘息,当机立断:“带大家杀出去。”她捡最近的一匹马儿翻身而上:“我姚某人在此,来杀啊!”
北夜领将暴怒大喊:“给我生擒她,上!”,旋即所有人马皆冲她而去,“杀!!”山间杀声震天。
姚卜咬牙贴着马背往断崖上奔去,身后流箭再次铺天盖地而来,很快北夜领将追上了姚卜:“吃我一剑!”
姚卜向后一仰,堪堪躲过,却因重心不稳直直坠下马去,北夜领将在劈,姚卜狼狈的滚向一侧。
北夜将领在举剑,姚卜被吓的闭眼,忽箭声惊响“叮”的一下,击飞了佩剑。
“姚卜!!”南宫长史头戴银冠披着银甲,骑黑色骏马,出现了在了后方,她率小队从山下生生劈了一条路杀了上来!
“姚卜,上来!”南宫伸手将她捞上马背,姚卜喘着气问:“你,带了多少人来。”
南宫大喝一声,展臂长刀一挥,又是一人头落地:“只五千先行,侯停的大军马上就来,还有黄将军马上也会驰援,撑住。”
姚卜沉声问:“五千?怎么会才五千?”
南宫抄起缰绳,调转马头向北夜领将冲去:“押解粮草的王将军就是细作,他烧了粮草占了舒丽城断了我们退路。”
“什么!”姚卜一脸煞白,又急急问:“那你怎么知道消息的?”
南宫狠狠道:“有人拼死来报……吃我一刀!”
南宫与北夜将军开始拼刀,姚卜把住她腰,指着对方骂道:“全身没有两寸长的狗东西,还想抓你奶奶我?呸!”
北夜领将被姚卜骂的气上头,招数乱了方寸,南宫只十招之内便将他挑翻在地,南宫持马乘胜追击,嘴也不闲着,接着回她:“舒丽下梁都不过数日,我赌不起,只能让副将带兵驰援舒丽,黄将军守城,所以只能自带兵驰援。”
姚卜问道:“我派一小队突围去寻你了,你见着人了吗?”
南宫左一刀右一个,不过片刻,已经浑身是血:“嗯,见着了,我叫他们去山脚放火了。”
姚卜又是一惊:“还嫌火不够大,疯了?”
南宫:“这支队伍是北夜最后一支主力了,若能一次歼灭,其他的小股力量便不成气候,不足为惧。”
姚卜:“疯了疯了,你这是疯了!”
南宫头盔被人挑下,她双手握剑高举一劈,又是一头颅落地:“今日我来本,就没想着能活着回去。你要是怕死,就寻一具尸体掩着装死,我引开他们。”
姚卜呸道:“呸,开什么玩笑,老娘我怕死?”
南宫哈哈大笑:“好。传令,掉头,跟我杀回去!”
死战。
也不知杀了多少人,姚卜跟在南宫身后已经计无可计,身边的将士接二连三的倒下。
姚卜的手已经渐渐握不住剑,虎口血肉模糊,此刻二人均是筋疲力尽,四周全是尸海,南宫战至脱力,以剑为支撑。
身后一侧小兵弯弓搭箭偷袭。
“南宫!”姚卜只身去挡,胸前当即被刺穿。
南宫猛咆哮一声,拔出剑奋力一砍,小兵头颅点地。姚卜继而一个趔趄跪倒在地,口中鲜血涌出,她无力的抬起手指着身后,道:“……看……看”
爆炸声响起,南宫回头看去,山脚四面大火燃起,火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肆虐百里,与近处山火相交印的整个山谷呈火红之色。热浪持续扶摇直上上冲,带起灰烬,卷成风暴蒸腾,刹那间所有人脸色皆变,敌军大喊:“跑啊!”
北夜全部主力俱都在此了,近万人被火燎的鬼叫,哀嚎,那痛哭之声直冲九霄。
姚卜捂住胸口惨淡一笑,重重向后倒去,血水模糊了整个衣衫,南宫伸手弯曲接住了姚卜的身体,姚卜面色已呈灰白,显然是失血过多,她抓住南宫的手,血糊满口,话都说不清了:“……朗,朗月,月他们还在……等着我,回去,等着我。”
渐渐地她瞳孔涣散,声音小了下去:“我,南宫南宫……嘉怡,嘉怡。我来,来寻你了。”
南宫双目失神,泪眼婆娑。低头轻轻将她的身体放下,一口气拔出剑,她摇摇晃晃道:“杀。”
大火连绵三日不绝,风带火势将整个缥缈山烧成了千里焦土,春草不生。皆是废墟模样,四处破败凄凉,山脚下的那队仅剩下突围的小队哭声一片,几欲断肠。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此一战不知又有多少人魂断。
赵副将涕泪满面,单膝一跪:“二位英烈当世巾帼,赵某定不负重托,走!”
永平二年 二月二十二,缥缈山战终。北夜全军殁,赵副将带领八人残队与侯、黄二将在汇合,一举铲除叛军,大胜。
永平二年 三月初五(农历正月廿五) 惊蛰 回暖
北夜国败了,败的一塌糊涂。
北夜失了大半的国土,退到了流江边天堑处,这是北夜的最后一道防线。只要打下去,陛下便可完成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成就,天下一统。
可陛下的大军却停留在了流江边,不再进了。
没有什么可以撼动侯廷的大军进发,除了陛下的命令。没有什么能让大胜的兵士脚步停滞不前;除非主将没了。
边陲的信使又往来折返回了梁都,举着胜利的书信大喊着:“大捷,北夜降了!大军即将班师回朝。”大街小巷已成为欢乐的海洋,我挤在一群人中间大声问着,那有姚卜给朗月的信嘛?有吗?
人们停下手,用差异的眼光看着我,信使摇摇头,明明他背上鼓鼓囊囊的背包里,却一封都不是写给我的。
三月初九,宫里派人送了一块匾来,还有晚舞的棺椁。
小天玑扑上去抱着棺椁哭个没完,墨莲一身素缟,接过那两个牌位往回走,她眼下青黑,不发一言。
我麻木的问:“还有一个呢?”
传话的侍卫低下头,抱拳说:“朝酒姑娘找不到了,但是两位姑娘的功德,为此战做出的牺牲,陛下都是极为感念的,故赠此牌匾,颂其功德。”
大大的红布一揭而开,巾帼英雄四个金色大字金光灿灿刺的我眼睛疼,我伸手捂眼,直呼拿走,快拿走。这不是夜里引贼惦记呢嘛。
任凭谁劝说,我都不许留。
宫里来的人也好生无奈,只能将牌匾往门前那么一搁,撒丫子就跑。我追不上,但也绝不惯着他们。
改天我就把那牌匾上的金漆全部刮了下来打成了好大一金锭。小天玑问我那这御赐的牌匾怎么办,我说:“随便找个犄角旮旯搁着,就柴房吧,等今年入冬也不用买柴了,就当柴火劈了烧。”小天玑愣在原地见我不似说笑,她抓狂的问:“这,可是御赐的东西?你这样乱来是要被杀头的!”
我嘻嘻笑着叉腰:“不会杀我,现在就我还能受着这些恩了,我死了给谁看着歌功颂德的戏码。”墨莲红着眼睛,将大门严丝合缝一关,骂道:“你是喝大了,还是得了疯病?在这说这等欺君罔上的话。”
我抓不住重点,只拍拍手:“喝酒,喝酒啊。”
三月初十夜里,我徒手挖出姚卜埋在院里所有的女儿红,一口气喝了个酩酊大醉,吐的胃都要出来。小天玑骂骂咧咧的说我不学好,怎么学会了喝酒,还学会了喝醉了就作诗。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我念叨着,姚卜那个混蛋说酒是好东西,以前我不认,到今日我才知道的确是个好东西。
三月十二,我夜宿在姚大家的书堆里,墨莲来赶我回屋,我不肯回就与她僵持在书堆里,谁知无故清风吹进屋子,乱翻了书,我瞥一眼上书大字:至之死地而后生。我忽然哈哈大笑说回去睡就回去睡,原来这是个计谋,姚大家的计谋,好计谋好计谋,也是,她还有很多事情没做,不可能就这样死了。
“小寡妇,你别吓我。”墨莲见状不对,以为我受刺激发了疯,只抓着我晃,搞得我上气不接下气。
我反手拥抱她,安慰:“我不信她就这样没了,朝酒晚舞死了,不可能她也死了,我们必须要相信姚大家,你看上次,说她被困山间,后来不也是好好的。”墨莲什么也不说,只是趴在我肩头痛哭,我就一个劲的拍她背:“好了好了别哭了,别哭了,姚卜会回来的。”
三月十四日,北夜大军在留江边正式递了降书。侯停派人快马加鞭送回了梁都城,举国欢腾。街头巷尾人人喜笑颜开,无人提及南宫与姚大家。
我洗把脸就带着小天玑上街,逢人便问,知道姚卜吗?户部的尚书,南宫的军师啊!北夜如今降了,她马上就凯旋而归啦。人们古怪的看我,小天玑打哈哈说我只是没睡醒。
我骂她混账,睁着眼睛说瞎话,我若是没睡醒,还在梦里岂不是杀人放火干什么都行,我还没说完,吓得对面的人拔腿就跑。
我在外抓人就问,问了一天,稀里糊涂的路过了南宫府邸,晚霞打在石狮子头上像是着了火,我站定抬头,见南宫府上下挂了白绢花又点了白灯。白花花的纸钱雪花飘一般落在我肩头,小天玑抓着我要走,我推开她,在南宫家门前噗呲笑出声,回头对小天玑指着南宫府说:“装的真像,她和姚大家两个人不去唱戏真可惜了。”
三月十五日,安茜姐派人传话叫我进宫,说是陛下要再行犒赏,无功不受禄我不明白这是哪门子的赏,带头的大宫女说这是告慰家属。
我听了以后,只觉得莫名其妙,什么告慰什么犒赏,我是不要的,谁爱要谁去,于是我半路趁着领路的大宫女不注意,溜了。
我胡乱往东边跑,想回家。结果路过东宫时闻到了一股子奇怪的味道,宫中不该有火的气味,我捏着陛下给的令牌,行使着特权。
东宫侍卫没人拦我,我大摇大摆的进了东宫。
东宫昏暗的偏殿里,我见到了小殿下,她素衣跪在空荡荡的大殿里偷偷烧着纸钱,小殿下的一滴眼泪砸在了黑色的耀石地板上,使我麻木的心也有了一丝裂痕,我悄悄站在她身后反复问自己,姚卜真的死了吗?
可她明明每次都这样骗我的,狼来了的故事听多了,谁还会信她。
于是我上前收拾好了那些纸钱,摸摸小殿下的背笑眯眯道:“她没死,小殿下,用不着这些。”
小殿下不可置信的看着我,紧接着沉默,又复慢慢的开口:“真的吗?我是个克星,爱护我的人都死了,我怕她也被我克死了。”
“不许乱说话,没有的事。”
“我没有乱说,这是事实。外头的都说我是天煞孤星,是不详的之人。”
“谁说的?”
“他们。”
“她们是谁?”
“不记得了,但是他们都那么说。”
我的记忆再次出现了偏差,眼前这个金枝玉叶的小女孩曾经破破烂烂又几乎倔强的说过同样的话。可是,他们到底是谁?我们为何要听他们的?
于是我说了出来:“小殿下你要是能克死人,你哪里还是人,那是神,是阎王,你让谁死谁不敢留到五更。至于外头的话,呵,那都是骗你的,不这样说怎么能推卸责任呢?你要记住你只是个小孩,不是祸国的罪名,也不是不详的征兆。”
她似懂非懂点头,像极了记忆中的那个人。
我说:“小殿下,要读书,多读书,一直读书,但读完书又不可尽信书,只吸取教训看别人的种种,不听流言不看非议;做自己很重要。”
苏苏眼睛亮闪闪的看着我,一如当年的我看着她,何等崇拜何等钦慕,姚卜,你该回来了,我可不是老师,不会教学生,也不知道自己教的到底对不对,你要是不想我带坏苏苏,败坏了你的名声,你就该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