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永平二年 元月二十 大寒
永平二年 元月二十(农历十二月十一) 大寒 天寒地冻
晚舞早就准备好了东西,全然是一副说走就走的架势,这楼里的一个个的都被带坏了,全成了说一不二的主。
我和墨莲只能妥协了。
一月十九夜里,小天玑光着脚连滚带爬的跑到我房里大呼小叫:“晚舞姐姐不见了。”
我睡眼惺忪,揉着眼说道:“小天玑你梦游了吧,晚舞她能跑哪里去。”
小天玑一个泰山压顶将我扑在床上,我痛呼一声。她也不管这是数九寒天,生生将我被子一掀,无情的推搡着我:“小寡妇你赶紧起来,真的不见了,你去看快去看啊。”我没了办法,只能跟她去晚舞房里一看,只这一看,血液便直冲大脑。
完了,人不见了。
我一下子睡意全无,如热锅上的蚂蚁急的团团转,怎么也想不通一个大活人怎么在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楼里无人可用,我只能赶紧叫上墨莲去寻了侯府的陌莫姐帮忙,陌莫姐带着家丁连夜摸黑将梁都翻了个遍,可是找了个把时辰却依旧无果,最后墨莲靠在河边的石柱上,叫我别寻了,说八成是跟着朝酒跑了。她笃定的样子让我好奇:“你怎么这么肯定?”
墨莲翻个白眼,打着哈欠:“你还是好好想想,朝酒回来怎么交差自己把人看丢了吧。”
我不忘跟她拌嘴道:“你也跑不掉。”
陌莫姐指挥着家丁再继续找人,她问:“明日我会继续寻人,你们去城外看看,实在不行就只能派人沿着王将军走的路子找。这好端端的怎么跑了?”
我和墨莲对视一眼,不好说其中缘由,只好说着养精蓄锐明日再找这等话,将陌莫姐先劝了回去。
晚舞自从出生长大以来从未和朝酒分离过,她可以不吃饭不睡觉,但是她无法习惯身边少了一个人。那滋味是鱼离开水,人离开呼吸般的窒息。
花柳河畔常年来往达官显贵,街边总是有通宵不关门的马店,晚舞选了一匹棕黑马儿,留下银钱。奔着小路上了翠屏山,那里有一条不过城门的小路,虽然这些年她不怎么碰过马了,但是当初万幸当年跟朝酒逃命时学的很熟练,肌肉的记忆可以指挥着她跑的很快。
一月二十五日,晚舞孤身在一家临街小店找到了朝酒。
朝酒正在吃茶,举着茶杯的手卡在胸前,她先是不可置信,继而气急败坏,她心跳的砰砰不停,抓过她质问:“不是让你在家等着我吗!你来干什么?那两个没用的家伙怎么没看住你?很危险的,你,哎,我。”
晚舞将茶杯取下放在桌上,她乖乖的比划“不放心你。”
朝酒很想让她回去,但是又不放心她一个人在折返。现下是打舍不得,骂舍不得。朝酒一跺脚,只能无奈的说:“路上千万跟紧我。”
晚舞又比划:“等细作露头,你去北疆报信,我就赶回去禀告陛下。这样时间上更快。我不会误事。”
朝酒知道她是怕自己把她当累赘,生怕她有心理负担,于是只能说:“好好,都听你的。”
永平二年 二月初三(农历十二月廿五) 立春 小雪
王将军的队伍抵达了去北疆的必经之地,也就是她俩曾经的家——舒丽城。
舒丽是个边陲小城,城内百姓几十年如一日的过安生日子。进城的时候朝酒看到了城边卖柿饼的大娘,她小的时候这位大娘就在这卖东西了,不曾想现在还在。
今日虽是立春,但城内不见回温,仍有小雪坠落,朝酒遥遥的注视着一个方向。
那是家的位置,就在西南角的集市边,家门墙边种的有两颗竹子,门内角落是她俩最喜欢的月季花,家里有看家护院的小狗,有爹和娘拿着扫把要从她身后夺过晚舞,送去齐王府……
她倒吸一口凉气,以为时间会冲刷掉记忆中的某些东西,可是她丝毫不曾忘却,只是更清晰的刻在了脑海最深处。就连以往不曾注意到的细节都更加明晰,她浑身一抖。
晚舞问她:“冷吗?”
朝酒低下头不敢看她,只是试探般的指向右侧的一个巷子“……晚舞,那边。”
晚舞停下来顺着她的手方向看了一眼,继续面无表情的往前走,等过了那个位置,好一会,她才比划道:“家在梁都城里头,这里不是。”
朝酒怯弱问道:“不想去看看吗?”
晚舞抓着缰绳的手更用力,她比划:“不想。”
朝酒:“那就算了。”
晚舞深吸一口气,快速看了一眼那儿,接着回头比划:“走吧。”
模糊不清的记忆中,晚舞想起了多年前从家里逃回来的景象,也是寒冬腊月的天,她身子上的伤未好全,只能靠晚舞半拖着往前走,两个人相依为命。饿了就吃野菜,困了就靠着山石睡。
那种日子她不想再过第二次。
现在她能平静的路过这里,路过前十几年前的噩梦,已然很不错了。她不想为难自己,去揭开伤疤直视那鲜血淋漓的毒瘤。不是所有人都是勇士,总有人会逃避过往,她的眼睛长在前面,只想往前看就好。
“你还恨我吗,晚舞。”朝酒轻轻抓住了她的胳膊问着,声音飘忽不定。这些年来从不跟她亲近,不跟她吐露心声,也不睡一屋。可是至亲的姐妹就要这样将恨带到阎王殿里面去了吗?
晚舞喝出一口白雾,抬手比划道:“都过去了。先走吧,今晚过了丽城就近北疆了,那奸细也该动手了。”
“好吧。”朝酒不敢再逼,只能顺坡下了这话题,她俩选了一间离王将军不远不近的小店下榻,跑堂的一看是双胞胎姐妹,便自然的说:“一间大房。”
晚舞却摇头,对跑堂的比了个二。
跑堂的哦了一声,说:“那挨着吧,正好二楼有挨着的两间房。”
晚舞点头。
朝酒心理便明了,自然还是恨的。也是,换谁不恨呢。
夜里五更天不到,晚舞便自然的醒了。她十八岁后便从未睡过一次踏实觉,日日都是五更天便醒,夜里也是一有风吹草动便自动惊醒。
可今日又有些不同,她心跳很快总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许是孪生姐妹的心电感应,突然朝酒酒来叩了门,烛火跳动在纸窗上,照出半个女人的侧影,一张与自己同命相连又不同命运的侧影;她看着烛光微微发颤,将女人的影子照的更大扯的更高。
当初那条门缝外,还好她没出声。
“晚舞,你睡了吗?”朝酒又唤了一遍。晚舞将衣服穿好,拉开了门,朝酒急忙拉住她:“今日一过,王将军的队伍就要出城,这还有一日就到北境三城,那细作定会在今夜动手,你就在这等着我,不准乱跑。”
晚舞不听,只知道不能放她一个人去冒险,她比划着:“……如果今天是我去,你会乖乖在这里等我吗?”
朝酒愣住:“你说什么呢?我怎么可能让你去。”
晚舞比划:“那就对了,咱们十几年都一起过来了,现在你要抛下我了?”
朝酒啧声道:“你这是胡扯嘛。我不跟你争,你就待着等我。”
晚舞不争了,但是默默跟着她一步不让,朝酒对她这样向来是没办法的,果不其然朝酒就说:“行,走吧。”
王将军为了安全起见,走的都是官道且下榻的俱数是驿站,一路都很是,今夜到了这将士们松了口气,值守的人便少了一组,想着让大家好好休息一夜,明日快马加鞭昼夜不息便能赶到。
朝酒身上揣着一块令牌,是出发前朗月塞给她的,说是陛下赏她的,是个好使的东西。没想到今夜却在驿站用上了。
朝酒称自己是宫中回乡探亲的女史,带着下人在这借住一天;驿站自然不会拦,她就堂而皇之的进了去。
二人被仆从指引带至歇息用的房间,朝酒刚要开口,晚舞一个捂嘴的姿势轻轻摇头示意她不要说话用手势交流。
朝酒谨慎的点头,便打手语跟她交流起来:“这是东厢房,驿站的驻守人员住在南边,这样说来王将军人等便应是在北房,粮草就近挨着,理应是在西院。”
晚舞点头,又算了算时辰:“走吧,去押粮草的地方。”
果不其然,西园围着大批驻守粮草的将士,粮食怕受潮,又全都是用帐篷扎在院里的。
夕阳落山时分,驻守的将士换了岗。
二人悄悄换上了驿站仆从的衣物,混了进去。晚舞找到了帐子边的小厨房,那儿本是个柴房,这几天驿站人多,便单独批出来给王将军他们做了临时厨房。门外有人经过,晚舞见橱柜空空,便拽着朝酒躲进去。
门开合,有人进了来。是一个小兵来取炭火。那小兵脱下厚重的胸甲放在了灶台上,又将两筐碳石合为一筐,蹲下背起,一气呵成。
“去哪?”
“回将军,将后半夜的碳火送去给守夜的兄弟们。”
“不用去了。”
“什么?”
小兵话音未落,胸前被一刀刺穿。
“将军你!”那小将士倒了下去,背部的碳石哗啦一声,落了满地。他双眼怒目圆睁,死不瞑目,睁大的双眼里写满了不可置信,就那样看着他。
朝酒晚舞双双握紧手,心提到嗓子眼。
未几,门外又进一人,细声道:“张大人让小人带问您安。”
王将军只淡淡道:“张良他许诺的我什么,可别忘了。”
“您的家人早就入了北夜的境,您大可放心。”
“好。”
张良?北境?这声音如此的耳熟,不由让朝酒皱眉,她努力回想,一时间却想不起到底是在何处听过,她拍拍晚舞示意她千万不能出声,然后壮着胆子轻轻将柜门推开一条细缝。
王将军?叛徒,他竟然是那个叛徒!晚舞呼吸重了起来,朝酒更是一脸不可思议。
那细作背对着两人,看不清脸,只能听见声音:“多亏您这次及时告知在下粮草分两队押解,不出意料,那边的粮草已经被咱们的人烧掉了,那个姓姚的女人在山上还以为自己布下天罗地网,真是可笑。粮草一没,都不用打,围山半月便自会弹尽粮绝。”
朝酒越听越觉头疼欲裂,这个细作竟就是王将军,这可怎么办。且不说去报信了,大家信不信。只单这两边粮草都没了,就够要命。
王将军背起手说道:“女人当家本就足够荒唐了,竟然还将主将的位置给了南宫长史那个女人,待我将此城一断,水粮皆无,往前一步救姚卜是死路,往后退回舒丽城也是死路,我倒要看看她们能翻了天吗。”
朝酒全身僵硬,手脚冰凉,刺骨的寒冷从脚底窜到了心间,她握住同样僵直的晚舞的手微微晃了下,晚舞大气不敢出,朝酒抬手开始用手势交流。
朝酒比划道:“怎么办。”
晚舞摇头示意先别出声。
王将军唤:“来人。”帐帘被翻动,进一小兵。
王将军挥袖下令:“封城,动手。”
舒丽城内驿站突发大火,火光冲天。不出一会,驿站外也杀声震天,刀光剑影中,血色弥漫了整个城中。
战鼓响,王将军手持重剑,带头杀了出去,西院一把火平底而起,点燃了帐篷里的干草,风卷星火,片刻席卷了整个大营。火大了起来,像是蛇一样到处钻,朝酒惊恐的借着那条缝往外看。
此间地狱。
……她看见了血腥的阎罗殿,上一刻还鲜活的人下一刻便横尸在地,到处都是断臂残腿,妇人的头颅滚在了门缝外,双眼不合就这样看着他们,血水成了巨大的镜子倒映出血月,朝酒下意识的捂住了晚舞的眼睛。
朝酒抱紧了身边的人,她不能慌,现在她需要冷静。朝酒深呼吸一股血腥冲上鼻头,她强忍住不适,下定了决心。
在昏暗中的火光里她捏住了晚舞的肩膀,一丝带火的微光曲曲折折的落在眼角和嘴角,眼角盛不住的泪珠滑下到嘴角,她伸手摸摸她的头:“梁都城里有数万人在等着他们的丈夫儿子回家。这里距离北疆三城仅一日马程,你一定要将消息带到北疆。”
晚舞瞬间明白她要做什么,她慌忙比划道“不行,不行。”
火势越发大了起来,没时间了,朝酒捏住她的手:“姚大家和南宫还在前线等着我们,我们不能这样自私。”
朝酒害怕的拽住她,低头哭述着:“晚舞,我不是个好姐姐,做错的事一直想弥补……”
门缝被火蛇舔舐,不过片刻金漆下落,滚烫的木边被她一掌推开,朝酒捡起柜子边最近的一把匕首,回身将门关好,隔着那条缝她们四目相对,朝酒颤抖着不知是害怕还是什么,她说:“当初那条门缝外我看着你,现在你就在这看着我,当初姐姐跑了,现在姐姐不跑了。欠你的,姐姐都还给你。你原谅我好不好?”
十八岁那年的门缝比现在的宽得多,门外的雨打芭蕉声压不住今夜门外的一城人凄厉的叫喊声,今夜的那条门缝很窄,窄到她忘却了十多来年的所有的不堪和恨意,火光交织着血色在此时分崩离析,雨水和泪水穷尽到不剩一丝一毫,什么过往什么、从前也俱都烟消云散。
四面八方都是火海,全是死路。朝酒以袖捂鼻,丢一把小刀在她藏身的脚边,接着便冲了出去,她大喊着:“狗贼,姑奶奶在这,来啊。”
晚舞泪眼婆娑,强忍住悲痛,她咬住自己的手忍耐着,等门外没了声,才悄悄捡起那把趴在血水中的匕首,红着眼圈拼命往反方向跑。一刻不敢停。
驿站外早已杀疯了分不清敌我,晚舞提起裙摆连奔带爬,见路边竟停有汗血宝马,便二话不说纵身上马直冲城门,她用仅存的记忆回忆着大街小巷最近城门的距离。
舒丽城的城楼门上早已经是重兵把守,厚重的大门就要被关上,晚舞见势不妙,迅速捏起匕首往马背上一刺,马儿受惊前蹄扬起,不受控的向城门跑去。
城门街角边卖柿饼的大娘躺在柿饼摊位上,身中数箭气绝生亡,历历在目的卖叫声还在耳边,今夜却成了亡魂,晚舞不敢再看压住悲痛,想着快,在快一点。
“快关门!拦住那个女人!”晚舞全身血液向头部冲去,她向后看一眼瞳孔紧缩。王将军狠厉的弯弓搭箭,一箭呼啸而过从她面颊擦过,血味入口。晚舞咬咬牙举起剑在刺马一刀,马儿连受两剑,不受控的发疯往前冲。
城门上的箭俱对准了她,而她只能赌这匹马的速度。
姐姐们保佑我。
火红的箭雨一圈一圈的落在四周,马儿吓的不轻,奔跑的似乎要腾云而出,城门只剩下一条缝了,快!
她听不见其他声音,只一心锁定在那越来越小的城门缝。
心理的倒计时响起,五四三二一……
最后一刻,马儿冲出舒丽城门,晚舞兴奋的几乎要叫出声。
但是她还是不敢停,身上的重担压着她只能一路向前,身后追兵叫嚣着,奈何她比他们更认得路,一时半会在这山间穿梭也追不上。
一日转瞬,日出渐热又落斗转星移,北境城池豁然出现在眼前,四周开阔。黄沙漫天。
她脱水失力,刚要掏出令牌,刚要高高将之举起。
身后一支箭矢再度瞄准了她的胸膛,下一刻箭矢破空而出直入,霎那间胸膛传来剧痛,血液喷涌而出,眼前的城门近在咫尺。城楼上士兵弯弓搭箭,副将看到了那个小姑娘手里的令牌,也看到了他身后追的那个人是王将军,他不知情况,不敢指挥士兵擅动。
“啊……”她张大嘴,努力的想要说出来……说出来北夜已经提前知道埋伏,说出来,说出来,晚舞,你快说出来!只要说出来!
“啊,啊,啊。”可是怎么办,她说不出,她说不出!
“城楼副将听令,即刻射杀此女,此女是北夜奸细,烧毁了押解的粮草!!”王将军向城头怒吼着,紧接着,一只利刃破风,再次直中了她的腹部,血水顷刻间染红了整个胸膛,她已经疼到失去了知觉;晚舞绝望望向城楼,她抓住缰绳的手有些不稳。
无穷尽的泪水慢慢模糊了视线,她失力的匍在了马背上,周遭一切在这一刻好似静止,呼吸也慢了起来。眼前那斑驳的城门和梁都城门描金绘漆的城门并在了一块,城门后头是花柳河畔的无尽春色,是那座了不得的冠群芳,她看见了里面的一个个言笑晏晏的女人们,看见了姐姐,她泪眼模糊的对她说:“欠你的,姐姐都还给你。你原谅我好不好?”
“啊!啊啊啊啊啊啊!”她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着直起身,不管不顾的用力抓向了脖间。喉头一惊一震,血迹斑驳在了黄沙之上。
“北夜!已率军,发起了进攻!!”
终于,她喊出来了,晚舞满手鲜血的扣住脖子,用嘶哑的嗓子放声嚎叫:“北夜已率军向渺落山发起了进攻!!”
她用尽全力高高举起令牌,前胸的伤口撕裂成了巨大的肉窟窿,血流如柱淌下,几欲成河。一声一声一遍遍,在漫天黄色中喊着:“通知南宫将军,北夜已率军发起了进攻!!”
“王将军就是那个细作,南宫!!南宫你听见了吗?南宫!”
声声久久,犹如杜鹃啼血,悲戚哀怆,难以消散。
她说出来了;将话带到了。
用力的喊叫耗费尽了她全部力气,晚舞眼前一黑,继而因声嘶力竭而直直栽下了马背,眼前万物颠倒,天空上万箭如雨齐发,似流星划破了黄沙掩住的烈日骄阳。
“晚舞!!!”耳鸣声拉成了一条直线,恍惚间她听见了南宫的嘶吼的叫喊。
这一刻解脱的眼泪就这样和着血迹悉数没在了黄沙之中,她失声痛哭,似要将这一世的痛苦委屈,在这一刻尽数落的干干净净。
烈日灰败,黄沙掩鼻。箭光只一流转,双眼阖合,这人世的哀愁,便在与她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