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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大衡二十二年 六月二十一 夏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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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衡二十二年 六月二十一(农历五月十一) 夏至 凉爽

    六月是读书人的盛会,是鲤鱼跃龙门之时,是十年寒窗苦读得以自证的日子。

    一如往昔,今年梁都来了很多赶考的书生。他们都是来提前占好住宿位子,参加春闱考试的。

    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姚大家都变得比往日里更暴躁,活像要吃小孩的夜叉,还是一口八个那种。

    所以大家见到她一般都会绕道走,遁地三尺,不敢轻易触她的霉头。

    可不巧,有人不长眼,偏偏来讨骂挨。那是一个书生,长得也算是周正,戴着巾帽,身着学士服。

    他押着一个哭哭啼啼的女人往冠群芳门前一推,唬道:“不准哭!”

    那个女人被吓的够呛,一下子便收了哭声,只敢偷偷的抹着眼泪。

    程胥媛和姚大家放下手中伙计,赶忙来门前看。

    那书生长的倒是人模狗样的,说的话却是狠绝,他说他要卖了这个女人,问媛媛姐能给他多少银子。

    他口气轻快,仿佛在讨论买卖一件衣服,而不是一个人。

    媛媛姐眼神一寒,冷声问道:“你和她什么关系?”

    书生说,女人是家里给自己纳的妾室。按照大衡的律法,确是允许买卖妾室的,她们报不了官。

    姚大家肉眼可见的变了脸,她抱着手臂往门前一倚,开始阴阳怪气的骂那个书生白读许多年圣贤书。

    那个要被自己男人发卖的妾室却一句多话也不敢说,只是一直抽抽搭搭哭个不停。

    我被她哭的心中一紧,搓着衣角看了过去,她长得文文弱弱,双目又沁泪,被她丈夫掐着的杨柳腰盈盈一握,仿佛一用力就会断掉。

    我心中顿时出现了,柔弱不已这四个大字。她简直是完美的诠释了,世人心中对妾室柔弱这个词语的理解。

    我楞楞的想,我当年若是没有嫁人、没被泅河,是不是也会被发卖呢?同病相怜的苦楚让我突然间难过起来,于是我迅速跑过去扶起那个女人。拍了拍她身上的灰尘。

    我问她:“你没事吧?”

    而那边,书生已经着急忙慌的和媛媛姐谈好了价钱。

    她见状很是着急,来不及答我话,便急急忙忙的撇开我,去拽那书生的袖子,她哭道:“相公,你别不要我,没有你妾可怎么活啊。”

    而那书生只是颇为不耐烦的一把推开了她。

    姚大家凉凉一笑,她拾起琵琶,搬了张椅子就坐在门前唱了开,她唱——皑如山上雪,蛟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那书生好赖也是读书的,又岂会听不懂姚大家的低嘲?

    他面子很是挂不住,只好一把扯出自己的衣服,极其不耐烦的应承道:“这只是暂时的,等我考完了中了,有钱了,自然就来赎你。”

    说完他又像是怕她不信,抿着嘴看着她说:“你安心等我就是了。”说完不在停留,就转身离开了。

    只剩了那女人扒着门框,带着哭腔怯怯的喊:“奴家等你,奴家会一直等你的。”

    姚大家听的直翻白眼,她抱着琵琶说:“你等个屁啊等,这种骗姑娘的瞎话就连咱们乡下来的小寡妇都不信。”

    “你想想,他要是考不上自然没钱赎你,考上了更不可能赎你,一个刚中了榜的就来青楼赎人?他这仕途不要了?还是显能耐了?别做梦了好吗。”

    一个伤心至极的女人,一个一心扑在男人身上的女人是听不进去劝的,而她显然是难过极了,嘤嘤呜呜的哭了半天,说自己每日晨昏定省的,像个丫鬟一样伺候上下一家子,从来不敢跟正妻争宠,就连正妻夸她又勤奋乖巧,她都不敢僭越半步,她战战兢兢的跟着他,就差成为吉祥物摆件,只盼望有一日自己男人可以光耀门楣,长上一家子的脸。

    可为什么还会落得如此田地?

    十两银子,一个随便的理由,她的丈夫就这样把她卖了。

    利落而干脆。

    姚大家将琵琶横置腿上,十分无奈的说:“这你还不懂?因为你只感动了自己啊姐妹,他又不知道你付出了这么多。不对,就算他知道了也没用,因为他觉得你做这些事是应该的。”

    说罢她转头就教育我说,小寡妇你看到没,这就是你说的那种女人,那种当男人是天,是地,心甘情愿当牛做马的女人。

    我被姚大家教育的一愣一愣的。

    我好似我看到了自己刚来这里的样子,愚昧顽固。自己给自己画了个名为女人应该如何做的圈子,坚守着跳不出来……我一瘪嘴,头一次觉得是自己可能是错的离谱,错的过了头。

    我看她缩在角落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心里也很是酸楚,于是我走过去抱了抱她,拨开她额间的碎发,问她你叫什么?多大了?家里可还有爹娘?

    她哭哭啼啼揉捏着衣角,打了个哭嗝断断续续的说:“奴家一十七,奴家叫墨莲。奴家是良妾,奴家不要进青楼。”

    我挤出了个笑容,有些生硬的说:“你看,真是缘分啊。我们这有白莲,金莲,现在又有了墨莲,三花聚顶,多好。”

    墨莲一听哭的更大声了,她说奴家不当花姑娘,奴家不愿要当三朵花,奴家想爹娘,奴家想回家。

    思思姐被她哭的烦极了,只好一拍桌子冷冷一笑。

    她道:“这朵黑莲花,麻烦请你好好说话。不然我打到你破了相,当时候莲花变成菜花。”

    大衡二十二年 七月初七(农历五月廿七) 小暑 云高风阔

    刚来的黑莲花期期艾艾,自怨自艾了小半个月,立秋以后总算不在哭哭啼啼了,究其原因是姚大家告诉她,要是再哭就扒光了拖出去唱今夜十八摸。

    不过哭倒是不在哭了,但是她却把我和金莲得罪了个底朝天。

    由于黑莲花亦是斗大的字不识一个,于是顺理成章的,姚大家又多了一个学生。

    也许是家里有读书人耳濡目染的缘故,相比我和金莲,她聪明的多。背书很快,行文也通畅。

    这可总算是让姚大家找到了当老师的成就感,理所应当的墨莲便成了教育我和金莲的绝佳榜样,往往姚大家一表扬她,她就会站起来,用一种很不好意思的口吻,极其客气道:“奴家其实也没有很用心啦,奴家只是随便背了背,奴家一点也不聪明。比不上二位先学的姐妹~”

    然后顺带吹捧一翻姚大家“:都是姚姐姐教得好。”

    那副欲语还休,欲扬先抑,欲说还拒的模样,让人看了直叫好家伙,真是十分让人吃不下饭。

    金莲打着手语说她这样真的很烦,明明被表扬就开心的不得了,还要勉力装低调。

    我十分赞同,没错,你看她分明激动的耳朵都红了。

    金莲说没关系,下次比赛作诗自己一定要赢了她!

    我俩义愤填膺,慷慨激昂。越说越气的心梗。就连安茜和程胥媛姐走到了我俩身后坐着休息,都没发现。

    一想到黑莲花害羞的对我们说也没什么啦,金莲就噘嘴,比划着烦!

    一想到黑莲花低眉,整张脸带着耳朵一红,我咬牙,说该死的耳朵!

    最后我说,比赛!

    于是我和金莲下定决心,定要让黑莲花在下一次的诗词比赛中一尝我们的痛苦。从而我们要发愤图强努力学习。

    安茜茫然的看着我俩一会互相皱眉一会咬牙切齿,最后撸袖子站起来跑回房,她十分不理解的问程胥媛姐姐懂不懂我们说的烦,红耳朵,比赛什么意思?

    程胥媛姐原本就有些乏,寻个地方休息,一不留神就听劈了叉。

    烦,耳朵,塞?

    烦耳赛?

    哦她也不知道,但是说不知道,安茜又不会罢休,所以为了休息。她闭上眼想了想,随便胡乱解释道,大概就是指某些听了令人心烦又不得不参加,但是赢了会觉得神清气爽的比赛吧。

    大衡二十二年 七月二十三(农历六月十四) 大暑 酷热难耐

    董小王爷和思思姐打起了冷战,其实说是冷战也不太对,这更像是思思姐单方面宣布开战。

    七月底,董小王爷捧着新得来的南洋瓷器,无比得意的要献给思思姐。他说自己谁都没舍得给,只留给了思思姐一个人。

    思思姐看着他炫耀,只挑了挑眉,不愿多说话。

    董小王爷侧目又笑说,近来家里管得严,父亲说他日日跑这里,不上进。他这才没来看她,求她体谅,他心里是有她的。

    思思姐好整以暇的撑着头想了想,说道:“董德隆,你父亲是不会同意你娶我的。我想要的你给不起,别在折腾了,咱们好聚好散。”

    这次换董小王爷不说话了。

    思思姐潇洒起身要走,董德隆却拉住她不让走。

    思思姐只能又坐下来,苦口婆心的说:“你要么娶我,要么一拍两散,别这样拖泥带水的,矫情的很。小王爷你花名在外,今天没了我,明天还有其他莺莺燕燕,何必故作多情。”

    董德隆低着头,皱眉:“你说的都对,太对了。我莺莺燕燕那么多,家里成群婢女排着队的要爬床,可是这么些年了,我怎么就是觉得谁也不如你呢?”

    他困顿:“思思,你到底给我下了什么迷魂药?”

    最后董小王爷迷茫的问:“思思这些年你动不动就逼我娶你,你告诉我,到底为什么非要嫁给我?”

    思思姐低头看他,意味不明的笑了一下,干巴巴的说:“因为我贪图虚荣安逸,想过荣华富贵的生活,那个女人不想嫁一个有权有势的丈夫,安度下半生呢?”

    董小王爷盯着她说是嘛?你贪图虚荣的话,城里的王公想要你的不少,你怎么不答应?至于富贵,钱财……你自己积攒的,估计是下辈子都用不完,难道不算荣华富贵?思思,你为什么要嫁给我?

    思思姐冷哼一声。不想和他掰扯了,于是一巴掌抡开他,说道:“我还是那句话,你不娶我就一拍两散。”

    董小王爷缓了一阵,最后才说,老王爷身体近来不好,许是快不行了,现在他是不能娶思思,这是不孝。

    这是一个很好的理由,就连思思姐也听的是傻住。

    董德隆走了。并且从那天起,董小王爷就再也没出现过在冠群芳了。

    其实在思思姐大批的裙下臣之中,不乏有更好托付终身的人选,我也很想多嘴问一句,为什么?

    处暑刚过。夜里下了一场暴雨,电闪雷鸣风雨交加,门外的杨柳都被劈折了腰。

    夹杂在这场暴雨中,一声接一声凄惨的叫喊从思思姐房里传了出来,在雨夜里显得格外惊悚,我有些害怕,但是想到思思姐的安危,我还是决定鼓足了勇气披了件衣服,提灯过去看看。

    等我过来,才发现自己来的算慢的了,姐妹们都已经围了个水泄不通。

    晚舞和安茜姐正在努力的摁住发疯的思思姐,结果才压住两秒钟,便全都被她甩到了一旁。思思姐魔怔了一般跪在地上,圈着地上的一个花瓶又哭又喊“别打她!我叫你们别打她!你们滚啊啊啊啊,娘!娘!娘!”

    她没了往日的神采飞扬,像是一个疯婆子一样一边哭还一边打人。

    安茜姐赤着脚喊:“压着她。”

    姐妹们顾不得气喘吁吁的又围上前去,几个人七手八脚制服着她,然而根本拉不住。

    她抓着头撕心裂肺的哭喊:“母亲!母亲!你别打母亲!求求你别打她了!”

    她哭的哑了嗓子,好似下一刻就要断了气。

    白朴姬在最外圈,看准时机,一个箭步上前,这才勉强制服了她。

    婉儿姐拨开众人用力抱住了思思姐,对她道:“没事了思思!董王他早就快病死了!他不会打你娘了,永远也打不了!思思,思思?你听到了没!”

    思思姐听到快死了三个字时,忽然就停了住,她眨着眼怯懦的问:“他要病死了?”

    婉儿姐捂着她的头,四目相对,说:“对,他快病死了。”

    思思姐念叨着“病死了。”这才两眼一翻,晕死了过去。

    就这样,思思姐一晕不起了。

    大衡二十二年 八月初八(农历六月三十) 立秋 时阴时晴

    思思姐闷在屋子里,整个人依然毫无起色,八月初八,大家不约而同扎堆来看思思。

    她窝在床上,惨白着一张脸不声不响,像一个被人抛弃的破旧的娃娃,没了灵魂。

    媛媛姐感同身受一般叹气说:“她一直把报仇当做活下去的动力,突然一下你告诉她,这个动力没了,她就崩了。”

    已经很久,思思姐都没出过屋子了。婉儿姐放心不下,就叫了于小敏来看。

    于大夫说,得,又是一个心病。你们冠群芳怎么总是让我来看这种高难度的病呢?

    白朴姬皱眉问:“有没有什么办法让她开口?”

    于小敏,大手一挥干脆的说:“不可能。”

    白朴姬伸手:“血给你。”

    于大夫挣扎了一下,还是摇头:“真不行。”

    就在她俩讨价还价时,思思姐突然之间的开了口。

    她说,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大家瞬间就安静了。

    她说,我是妓生子,这事你们都是知道的吧?

    我娘年轻时艳绝梁都。只可惜是个胸大无脑的无知女人。凭德王那个王八蛋三言两语,便哄得团团转,还以为自己得到了劳什子爱情。

    她委身董王爷,生下了我,却等啊等怎么也等不到那个王八蛋,她便用了所有钱财自赎其身,拿着金钗信物自己找上门去。

    可惜王妃是个十足的悍妇,她觉得这事有辱门风,于是辱骂我娘不要脸,为了荣华富贵也不知道从哪里搞了个小杂种回来,说我娘这种女人只会破坏别人的家庭,只会勾引男人,这不算完,还用带着倒刺的鞭子毒打我们出府。

    ……她笑了笑,对着我说,你不是觉得我腰软吗?那是因为我的腰,被打断了一根骨头。

    我喉头一紧,一时无言。

    思思姐接着说:“而我娘呢,由于护着我被打的遍体鳞伤,可她傻,却仍旧不信意中人如此无情,就拖着我在王府门前一日一日的等,后来伤的久了,又惹了风寒,也就拖死了。”

    但是那个王八蛋从我娘找上门来,到我娘走,一次都没出来过。

    我能怎么办呢?就只能卖身葬母。

    她双目失神的说:“只是我好不容易才勾引到了董德隆,还没嫁过去祸害她全家呢,还没实现董王妃说的破坏别人家庭,为了荣华富贵不择手段呢,那个王八蛋怎么就要病死了呢?”

    大家不说话了,屋子里散发着一股子名为沉痛的气息。

    后来还是姚大家打破了沉默,她扑过去说:“你少在那自怨自艾的,骚娘们你不是这个德行的女人,你一向张狂的很。”

    思思姐苦笑着说,我让你失望了。

    姚大家憋了口气,站起来走到门边将门一把打开,她指着外面回头说,你现在这是干什么?装可怜博同情?这楼里的姐妹,哪一个身世不可怜?哪一个说起来不是一把辛酸泪?

    她咬牙切齿指着婉儿姐道,婉儿姐年纪轻轻挨了六十八刀,亡了国灭了族。一身病痛,都不知道哪一天,可能就要见了佛祖归了西。

    又指着程胥媛和安茜说,她们俩一个一夕之间死了两个女儿,没了九族。

    一个被最爱之人骗了十来年,害死了全家,满门抄斩,狗皇帝可连只猫都没给安茜留下。

    然后又指着一旁的白莲花说,白朴姬是个孤儿,你还有娘,她呢?娘是什么东西她都不知道。她从小只会杀人,血里藏毒,身体养蛊,连正常人的感情她都没有了,她羡慕你自由洒脱,羡慕你能歌善舞,羡慕的不得了你不会不知道吧?

    她说着,说着……突然就抹了一把眼睛,哽了那么一下又接着说。

    哦对了,金莲,金莲和你倒是很像。被主人家打死父亲,卖身葬父,她还是个哑巴,话都不会说。不照样活的好好的?

    墨莲算是姐妹里最好的了,她只是被父母卖给她丈夫,又被她丈夫卖给了我们,她哭完闹完不也没事了,怎么到你这,就要死要活的?

    朝酒晚舞,那两姐妹的事。你难道不知道吗?晚舞不也努力的活着吗?

    还有小寡妇,她是被泅的猪笼闯过了阎王殿,死了一回才活下来的。

    你在这作什么呢?乔不思你在作什么呢你!

    这世间谁人不苦?就你苦?

    姚大家扑过来打她,一巴掌接着一巴掌,又毒又狠。大家就看着,却没人拦着。

    最后姚大家给了她响亮的一耳光,痛骂道:“你要是还这幅要死不活的样子,我就当从来没认识过你,我再也不管你了!”

    思思姐灰败的眼珠子动了动,一把抱住要走的姚大家喊“我错了,我错了,你别不管我。”

    姚大家红着眼睛说:“我知道你很难过。但是能怎么办呢?这个世道下,那个不难?难不成你要去死啊?你不死?不死那做这个德行又是给谁看呢?”

    屋外灰色的天空更加阴暗,屋里的气息更加承重,没人在说话。

    不一会,外头竟传来潮湿的气息,婉儿姐将手伸出去接了几滴,压低声道:“下雨了。”

    朝酒却道“没事,总会晴的。”

    我往外狂奔去:“管它会不会晴,先收衣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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