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午后阳光

    人这一辈子，总会想过去死。没想过去死，你不会知道怎么活着。

    ——债族箴言

    阳光底下，没有新鲜事。这是一个普通的午后，和平路上的车流不多不少，二三十公里的时速平常不过。

    因为这条路上红绿灯一如既往地多，并且，它们的存在合情合理。一切都是为了横过马路的人们的安全，所以每隔不到一百米，就是一个灯，守护着一个斑马线。

    这样的交通规划和配置，长期被诟病。但纪得却不以为然，并且，只要没有特殊的需要，他还挺愿意走这条路——脚底下根本不需要给油，就这样晃晃悠悠地走，慢得心安理得。

    有时候听别人说和平路说得多了，纪得会告诉对方：

    “如果你想了解这个城市，还真的多在和平路上走几趟，这里曾经是主干道，路边就是中医院。这里还曾经是厂子集中的地方，什么纽扣厂、铁器厂、油漆厂，半大不小的，都热闹过。改开之后，才渐渐没了，厂区也成为最早拆改的居民区。你看这片区域，楼不算高，也不算矮，却都是旧了，因为曾经风光过。现在却是居民集中的区域之一，有老市民，更多的是进城谋生的租户，拖家带口的。他们的出行当然需要得到尊重，那么些班马线都是为了让群众方便，你开车的，慢点就慢点了，又不是总得那么焦急。”

    对所见所闻说三道四，本就是生活的常态，不然哪里有那么多废话聊天，不聊天又怎么能图个熟络攀个交情，懂得不该较真的不去较真就好了。

    大家都知道纪得随和，更知道不能和他较真，特别是当他说那么长一段话，摆事实讲道理的，也没什么好反驳或质疑。

    反正设多少个红绿灯，以及车开得不快这类事情，纪得不负责，不参与。不如顺势和他开聊城市生活百态，也挺好，也显得自己懂市井有情怀。

    纪得喜欢别人和他攀情怀，虽然他也很警惕那些把情怀说出花来的人。

    他已经不相信情怀有太多的外向能量，他更愿意把情怀当做个人内心的自守，或者说是自我按摩的一种形式。

    比如，在和平大道上开慢车，就是一种很好的自我按摩，甚至于，他可以一边开车一边拿着手机刷抖音——右手抓方向盘，左手拿手机，手指就在那盲划，目视前方，耳朵里听到有愿意听的内容，就停一下，没有，就继续划。

    但愿意听的并不多，抖音毕竟还是需要看的，所以他的左手大拇指不停地向上划着，各式各样的音乐、人声、音效不停地更替着，让他的脑子不再去思考其它事情。

    他把大脑在这种无意义的应接不暇中停止转动的行为，当成一种休息，当成心理上的放松。

    一个男人的哭腔响起，估摸着是个口播内容。

    纪得的大拇指机械地把他划掉，然后又拉了回来。

    这个男声很粗糙，沙哑，是个男子汉的声音，而他的哭腔，又是百转柔肠。纪得快速瞄了一下手机屏幕，是一个叫做“福哥在路上”的号。他说了一个悲伤的故事：

    “我一个好兄弟哦，负债一千四百多万，今天跳河走了。他老父亲刚给我打电话，说他风光了一辈子啊，卡里面就是两百多块钱，现在连办丧事的钱都没有着落。负债这几年啊，他为了儿子把身边亲戚朋友都借了个遍，现在就剩他一个一身病的老头，没有人愿意借钱给他，都怕借了，他还不上。

    我现在就带着这五万块钱，要去送他最后一程。真的，这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事了，希望他能走的体面一点。

    他是我高中同学，曾经开了两家金店，身家千万，一儿一女，生活的很幸福啊。可是七年前，他被身边的朋友骗，投资了一个项目，结果效益不行，负债了一千多万，两家金店也倒闭了。从那以后，他尝试了各种创业项目，又因为戴口罩的原因，都在亏钱，债务是越积越多。今天在他轻生之前，他还跟我通了一个多小时的电话，我们聊了很多，聊了这几年我们负债的不容易。

    他说年初的时候在家撞到他老婆出轨，看到那一场景，他心如刀绞。老婆当时就闹着要跟他离婚了，嫌他落魄了。可是我的兄弟为了小孩，跪着苦苦哀求啊，他老婆才没有跟他离。

    可是变了心的女人几乎是九头牛都不可能拉得回来的，绝不会轻易因为你的软弱和哀求留下来的，后来他又发现了……这次他没有挽留，选择跟他老婆离婚了，办了手续，他老婆把两个孩子也带走了。

    我能感觉到他情绪上的低落，我一直在安慰他，我就怕他想不开做傻事，我劝他积极的面对人生。通完话没多久就收到他发来的一段话，他说，哥，负债这几年真的好累，这么多年都是我一个人在默默承受，虽然累，但一想到我还有家，还有老婆孩子，我心里就有底，我就从来没有放弃过。

    可现在我心里了无牵挂了，老婆真的离婚了，她把两个孩子都带走了，我突然就没有方向了。我爸做手术借你的二十万，都快八年了，还不上你。我只有一块手表，是我唯一的家当了，虽然抵不上借你的钱，我已经给你寄过去了，实在是对不住了。

    听完他的语音，我赶紧给他打电话，打了无数个，就是没人接，直到我听到他已经走了的消息。

    那二十万是2016年他负债后，老父亲病重需要做一个大手术，我借给他的。后来我也负债了，也找他要过，他没有给我。再后来我也知道他困难，就再也没提这事。没想到，临走了，他想着拿手表给我抵债。这个表我肯定是不能要的，这个表我会帮他卖了，把钱留给他老父亲过生活。

    兄弟啊，以后的日子里，我一定会竭尽所能帮你照顾好老父亲，你也不欠我啥了，人死债消，希望你一路走好。这辈子活的这么累，希望你到那边了，能轻松一点。

    最后我也想跟所有女性朋友说一句啊，如果你的老公现在负债了，请不要在他最困难最需要安慰的时候去伤害他，因为债务压力已经要了他半条命了，这个时候如果说你再做一点对不起他的事，你就是把他往绝路上逼呢。“

    这个悲伤的故事陪纪得走过了三个红绿灯，他安静地听着，机械化地做着制动、启动的驾驶操作。外面的阳光是真的灿烂啊。只是阳光照不到车里来，只能照在车外明显跑得更快的电动单车、以及它们的主人身上，明晃晃的。

    终于，在十字路口，在博文天桥底下，一声异响，纪得赶紧刹车——出事了，一辆电动车倒在他的车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