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退让
“臣不愿。”
此话一出,如飞石击水,荡起一片涟漪。皇帝蹙眉,转头看向左右,安平王面色似乎如常,而绥宁王此时任然躬身抱拳,瞧不见表情。
四下争论不休,北狄世子勾唇一笑,朝杨清蘅扬了扬茶盏。
“陛下,可容臣一问?”杨清蘅十分恭敬。
“准。”
“你方才说,你是苛查大君的女儿?”
“奴是。”
“奴?好称呼,不知北狄世子可知道,大睢有规矩,贱籍奴籍不得上殿,违者彘刑。我可是记得,三年前苛查部有位小妃获了罪,连这她说出的王女一道卖给拓达为奴了,”迎着满场的非议,杨清蘅缓步走上皇家的观礼席,“拓达世子如此行事,拿这等脏东西来污陛下眼,莫不是存心挑衅?”
“郡主堂堂三品将,何必这般侮辱那女子,”韩承毅插话,“更何况那是外族大君之女。这比试不接便不接,何必刁难。”
“放肆!”皇帝朝着韩承毅扬声道,“玉尧郡主讲话,轮得到你插嘴!”
“陛下息怒,韩二公子毕竟才疏学浅,难免不记得规矩,”杨清蘅十分大度,“玉尧记得,方才诸位说了,此番比试,要扬我大睢国威,是与不是?”
没有人敢接话,杨清蘅俯视着拓达谵,环顾了一圈,目光停在了那位带头的学生苏成豁身上,后者别开目光,却梗着脖子站直,拱手开口
“郡主,比试本为雅事,臣请郡主以大局为重。”
“好一个大局,”韩承言笑了一声,“要强迫贵女委身下气去迎合外族的女奴,陛下,这便是我大睢该有的作为?臣倒是觉得,北狄如此礼数,实在是居心不良。”
“岂敢啊,”拓达谵也不慌忙,装模做样的起来行礼,“这女子,乃是霍簌公主和亲前挑选的随侍,只是说琴艺了得,想给陛下献乐,其余之事,我一概不知,陛下明鉴。”
“呸,你们拓达部果然没一个好东西,我父君为北狄效力至此,你竟然……”
“嗖”□□破空之声瞬息而过,直挺挺的射穿了那女乐师的左眼。
“皇帝陛下,如此挑拨离间之徒,当有此下场,在此清理门户,还望陛下莫怪。这也是给各位大臣和郡主殿下一个交代。”拓达谵执着一把袖弩,满脸理所当然。
皇帝一个不留神,场面便已经无法收拾了,在座的人大多从未见血,此时只瞧了一眼便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干呕声,好不狼狈。皇帝脸色阴沉至极,也不知道该朝谁发怒,伸手扬了桌上的器皿。
“好一个清理门户。想必你们在睢都呆的够久了,多有不适,明日世子便带着国书回吧,朕会与拓达大君说明情况。”
“多谢陛下宽厚,今日一见,大睢果然是泱泱大国气象啊,那谵便先行告退了。”
皇帝目送着扬长而去的拓达谵,一口恶气憋闷于胸,心口瞬间传来撕裂般的疼痛,刚扶着把手起身,却立马跌坐回去,惊的皇后与众人赶忙搀扶,一阵兵荒马乱。
拓达谵面带笑容,从容的欣赏着这满场掩面潦倒的众多文人。这便是大睢人啊,他很想看看,在拓达部的铁蹄之下,这群道貌岸然的学究会不会如牲口一般跪地求饶呢?
“嗖——”
又是一声破空,擦着拓达谵的耳边,正正的钉在了崇文宫的门栏上。拓达谵摸着耳后,血从他指缝间流出。他转过身去,没有了方才漫不经心的笑容。
又一支箭矢擦着他的面庞而过,人群被再次出现的声响惊的到处乱窜。杨清蘅立在高台山混乱的人群前,手上还举着那五石的大弓。在北狄,那是最精壮的勇士,才能拉开的弓箭。他迎着杨清蘅冷厉的目光,行了一个拓达部的礼数,绕开门栏上的箭矢,没在黑暗中。
“晗晗,”韩承言越过推搡的人群,捉住了杨清蘅拉弓的手,“你这不是在赌气吗?”
杨清蘅没有抽开手,却握紧了拳,没让韩承言碰到手上的血。转头给父亲递了个眼色,片刻之后,禁军与羽林卫便到场,疏导着人群。
“让我看看!别捏!”韩承言强硬的展开了她的手。手指上深深的一道口子,瞧的人心头发凉。
“小伤,弓弦劲儿大而已。”
“为何不带扳指。”
“你脑子也吓坏掉啦?”杨清蘅笑出声,抽回了手,轻轻揪着他的衣袖,“这好好的辩学,谁会带个拉弓的扳指,真没事儿,赶紧带长公主和茹茹回去吧,这场面不好看,别吓着了。”
“敬德!敬德!韩承言!”此时场面混乱,所有人都围着皇帝皇后转,还有乱窜的学生与贵族,杨书瀚找不见人,只得边找人边扬声叫唤。
“哥哥!这边!”杨清蘅举着那只受伤的手回应,拉着韩承言与之会合。
“没事吧?”杨书瀚确认两人的状态都还好,护着杨清蘅和韩承言往外走,“母亲和瑶瑶他们已经接上骏儿洲儿,方才长公主与小郡主我也从侧门送出去了,敬德快去吧。”
“多谢子恪兄,我先送母妃和妹妹回去,改日再道谢。晗晗的手……”
“啰嗦,快去吧。”杨清蘅用弓尾轻轻推了推他的手。
韩承言拱手道谢,转身离去了。杨清蘅将弓递给兄长,借力扶着栏杆跃下,和正在收殓尸体的羽林卫打了个照面,杨清菱看见长姐过来,挥手让属下止步。
“长姐,父王说直接带下去烧了,可是有什么不妥。”
“无事,尸体上的□□还在吗?”
“啊?”杨清菱疑惑,但还是很自然的掀开了担架上的白布,“在,没动过。”
杨清蘅抽出箭矢,将布掀了回去。
“辛苦了,洲儿有母亲带着,你与谢长允不必忧心。”
“行,那我去了?”
“嗯。”
姐妹两人告别后,整个崇文宫里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皇帝也在太医和皇后的看顾下移驾回宫,两位王爷随行而去。
杨清蘅转了转手上的□□,眼神晦暗不明。
——————————————————
官驿
拓达谵手上的烛火轻轻的燃着,映出屏风后的倒影。
“先生真是高明啊,”拓达谵玩着火苗,“几日的打戏,多亏了先生参谋,我越发好奇,先生一个睢人,是如何能得我父君信任?或者说,您和这大睢有何深仇大恨?”
“你管的太多了,”屏风后的人声音沙哑,雌雄莫辨,个头却不是很高大,“大睢人面上瞧着风光,其实个个都懦弱无能却偏偏喜欢做那可笑的谋划,挑这么一出戏不难。”
“不论如何,多谢先生帮忙,希望来日,谵能与先生好好见一面。”
许久没有人回话,拓达谵再望向屏风,里面只有微弱的光亮,不见了人影。
——————————————————————
次日便传来的皇帝龙体欠安,休朝一日的消息,随之而来的,还有斥责太学生的圣旨,以及把四皇子养在皇后门下的消息。世家大族皆静默,明眼人皆能看得出来,北狄人没安好心,昨日的举动,算是明晃晃的打了大睢的脸,太学院的那些个学生算是出头鸟了。而皇后未生养,夺嫡之事早晚要放在明面上,此时将皇子异母,是否就意味着局势要变动?
总之,此后朝中,该是再无宁日了。
绥宁王府
上好的砚台从书房里飞出,差点溅在长公主的衣裙上。
“孽畜!你给我滚去祠堂跪着!还有你,整日招惹是非,撺掇儿子生事!滚出去顶水盆!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起来!滚!”
长公主让开砚台,拎着裙摆绕开那被拖走哭闹的妾氏与庶子,和儿子一道捡起地上的书卷。她本在院子里同女儿绣花,大管家亲自来喊她劝劝王爷。韩点苍是今晨才从宫里回府的,听说儿子也一夜没睡,一早便去书房候着他了。她最是清楚自己的夫君,动起怒来不管不顾,若是伤了儿子可怎么是好?现下瞧见韩承言无碍,她才松了一口气。
“母亲快些放下,儿子来。”韩承言接过长公主手上的东西。
“我韩点苍筹谋一世,怎么就生了韩承毅这个蠢货!”
“好了好了,罚也罚过了,王爷消消火。”长公主拉着绥宁王坐下,“不是还有敬德吗。”
韩点苍被长公主哄了半天,按下火气,端起桌上的凉茶一口闷了进去。韩承言见父亲消了点火,才将整理好的书文递上去。
“父亲,这是宫里送来的,要现在看看吗?”
韩点苍接过书文,看了长公主一眼,她从善如流的换好热茶,捏了捏儿子的手,同管家一道回韩承曦那边去。
直到长公主的身影离开院落,韩点苍才拆开了信封。
“不成了,”韩点苍叹气,“没有昨天那出还不知道,大睢居然养了这么多软骨头。”
“也叫人心寒。”
“哼哼,”韩点苍哼笑了两声,“你倒先替杨家人心寒起来了?他杨家被针对,关你什么事?”
“父亲,您怎的也开始口是心非了?”
“没大没小,竟敢编排你老子,”韩点苍也没有生气,“现在才心寒,那叫天真,敬德,你觉得,我们韩杨两家未来该如何处之?”
“儿子只知道,如若父亲想要更上一层楼,就不能没有兵。”
韩点苍颇为惊讶:“你这语气,到让我有些难接话,不劝你老子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
“父亲哪里的话,”韩承言笑着坐在了侧位的书桌上,“您已经让步了,儿子何必多言。”
韩承言提笔书了一幅字,附身吹气。韩承言在一旁默默的展开了方才交给韩点苍的信封。
“你说的也没错,”韩点苍拎起宣纸,“有时候不必去做那挨枪打的出头鸟,有名正言顺的办法,能省去诸多麻烦,何乐而不为呢?”
“所以四皇子的事情,是父亲与皇后姑姑的退让。”
“以退为进而已,四皇子年幼,好控制很多。你呢?还跟着那假主子?”
“父亲都说是假主子了,必然是要跟的。不然怎么让外人相信我们父子不合呢?”
父子二人十分默契的一笑,韩承言看着纸上的字。
“河清海晏,时和岁丰。”瞧字,父亲今日心境似乎有所不同。
“突然想明白了一个道理,抢不如合。儿子,我终是不想与杨家为敌。昨日殿上一观倒是叫我觉得,韩杨两家或许能走到一处去?”
“因为杨清蘅吗?”
“也是也不是。我曾与杨擎多年兄弟,他最生气的时候,从来都不会歇斯底里。如今皇帝将机会给了我,那就不能怪我挖他墙角了。”
“父亲对杨家的态度,倒与我想的不一样。”
“有什么好奇怪的,”韩点苍靠着椅背,长呼一口气,“在朝堂上如何争斗都好,边防万不能动,若是边境乱了,还容得我等在此处坐享太平?人可以狂,也可以狠,但不可自掘坟墓。”
望着父亲案上的字,韩承言突然笑了。韩点苍疑惑地看过来
“没什么,父亲能退一步,儿子很高兴。”
“嗨,你这逆子,平白无故的傻乐,”韩点苍满意的举起纸,“说个正事,菖雅有一个叫顾淮安的,你想办法按在身边。”
“姝夫人的弟弟?”
“是,最好让那孩子入你门下。”
“知道了,父亲。”
——————————————————
“家主,主母到了。”
安平王与杨书瀚在书房里坐立难安,杨清蘅发现箭的不妥之处,本想拿回来探查。谁也没想到,箭上涂了毒,她手上又刚好开了口子,这便中了招。
听见崔挽依来了,父子俩差点纵起来。
“母亲,晗晗没事吧?”杨书瀚接过母亲手上的托盘。
“没事,发现的及时。”崔挽依坐下,接过安平王递上来的帕子,“上面的毒我都处理干净了,这毒还挺厉害,若是跟着箭矢射伤了要害,毙命也不过是刹那光景。”
“没事便好。”安平王扒了扒托盘里的箭,提起来的心这才放回肚里。
“好什么好,父亲你再好好看看这铁箭。”杨清蘅裹着大氅进了书房门。
杨书瀚立马上前想要扶,却被躲开了。
“哥哥不用这么小心,我都躺一晚上了,又不是瓷娃娃。”
“什么不用!你下回给为父小心点!”安平王拍着桌子站起来,“什么东西都干随便上手捡!你母亲什么时候教你这么不讲究!”
“我错了父亲,我下回一定不乱捡东西。”
“哼!你认错倒是快的,”安平王哼哼两声,捻起托盘里的箭头颠了颠,瞬间变了脸色。
“父亲发现了吧。得亏我多了个心眼。”
“这是?”杨书瀚凑近,屈指轻轻敲了两下箭杆子,“玄铁!”
杨清蘅点点头,端起桌上的茶盏,却被母亲打了手,素雪没一会儿便端上了一碗黑乎乎的药汤,在母亲的注视下,她只好一滴不剩的喂进嘴里。
“真是好家伙!”杨书瀚气笑了,“这拓达部真是立得一手好牌坊。”
“外流的玄铁数量远远不止我们掌握的这些,”安平王拨弄着箭矢,“若玄铁去处不查明,终成大患,拖不得了。”
“不过父亲,”杨书瀚开口,“如今看来,我们似乎多了一个有力的盟友。”
“子恪,你去会会这位新盟友,晗晗,你来查。”
杨清蘅颔首,随后拿出一块玄铁材质的精致令牌。
“素雪,传我命令,让所有潜伏在北狄的鹰军给我盯紧了,一旦发现有玄铁交易,立刻传信。”
“喏。”
“杨忠,白术,”杨清蘅一改往日的称呼,“动用大睢境内的暗桩,查。我倒是要看看,是谁那么大能耐。”
“喏。”
“既然有人要宣战,那就掀他个底掉!浑水,才好摸鱼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