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绿窗纱
第二天清晨，文聆依旧一个人小心翼翼地起床下楼，没有惊动睡得正熟的程鹭。
程鸥也已经出现在餐厅，身旁放着她昨天带回来的那个行李箱，似乎做好了回学校的准备。
“今天下午还有课。”文聆听到她一边吃着早餐一边跟自己姐姐解释道。
做学生还真是辛苦。
文聆又发出了同样的感叹。
他的老板终于注意到了自己存在，如同餐馆服务员一般招呼着：
“文聆快来吃早饭吧，有白粥和水煎包。”
“嗯。”
文聆一下楼就闻到了熬煮大米粥的香味了，他熟门熟路地走到厨房里，盛好熬得厚厚的粥回到餐厅，看到餐桌旁已经摆好了为他准备的折叠椅。
水煎包是牛肉香菜馅的，跟昨天的包子是在同一家早点铺买的，用同样的纸袋装着。
三人静静地享用着这顿平凡的早餐。
文聆也不是一个喜欢挑起话题的人，他一边嚼着包子，一边研究着纸袋上油渍的形状打发时间。
最后还是程莺的话打破了沉默。
“文聆，等会儿能送小鸥去车站吗？”
“好。”文聆咽下最后一口粥，拿纸巾擦了擦嘴站起身来。
他看向窗外，下了一天的雨已经停了，屋外是扑面而来的凉风和雨后空气中的尘土味。
文聆拉着行李箱走在程鸥身后，两人穿过小区门口的斑马线，走到前天晚上自己偶遇程鹭的那个公交车站。
护送任务只用了三分钟，路程只有从楼下走到小区门口短短几步，这位姐姐未免有些保护过头了。
“谢谢。”
从文聆手中接过行李箱，程鸥礼貌地向自己道谢。
文聆此时才发现，程鸥与哥哥姐姐长得并不像，有着一张标准的瓜子脸。
程鹭说她这学期开始念大二，大概是20岁左右的年纪。如果不是因为老挂着那副冰山面孔，在同龄人中应该还是挺受欢迎的。
可惜程鸥本人对此并不在意。
“你觉得怎么样？”她一边看着站牌一边问道。
“什么怎么样？”
“我家，我们三个，很奇怪吧。”
要说奇怪也称不上特别奇怪，只不过是在毫无生活气息的高档公寓里，住着看上去亲密无间，却隐隐带着一分疏离感的姐弟三人。
其中必然有些隐情吧，文聆心想。
程鸥用审视般的眼神看着自己，然后用平淡的语气说道：
“我们没有父母，他们在我四岁的时候就去世了。”
站牌上的红灯闪烁着，显示她要搭的那班公交车即将到来。
“因为你是外人我才告诉你，我们之间的关系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说着程鸥低下头，收起行李箱的拉杆。
“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她没有抬头。
“我哥，他不是不能说话，而是不愿意……”
这句话还没说完，车站上提示到站的刺耳铃声就响了起来。
等到程鸥坐上了回学校的公交车，文聆还沉浸在她留下的谜题之中。
她最后说出的那句有些莫名其妙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是否意味着程鹭并非如自己想象一般，因为某种声带疾病而失去了发音能力，而是不愿意开口说话呢？
公交车扬长而去，面前是清晨空无一人的马路和有些斑驳的斑马线。
回忆忽然涌上心头。
两人相遇的那天晚上，程鹭也像今天的程鸥一样普通地穿过了马路，并没有像昨天那样，必须牵着自己的手才能踏上斑马线。
而且在那之前，他应该也是一个人走出小区，穿过马路，坐在公交车站的长椅上消磨时间。
程鹭并不是不敢一个人过马路。
难道他只是害怕红绿灯吗？
文聆百思不得其解，于是低头看着自己的左手，感觉手上仿佛还残留着昨天的触感。
程鹭的手并不似他外表那么冰冷，温暖地紧紧抓住自己的手，好像害怕他会像游戏中的金色幽灵一样凭空消失。
“这个键盘是你自己买的？”老板指着地上的空盒子问道。
昨天一直匆匆忙忙的，文聆刚刚替分配给自己的那台电脑换上新买的键盘。
“嗯，不贵，配置可能还没有你这儿的好。”说着，他把拆下来的键盘收拾好递给程莺，“只是我用惯了。”
程莺接过被自己擦得干干净净的键盘不再吱声，文聆猜测她应该也理解这种心理惯性。
《稀树庄园》并非一款依靠操作和反应的游戏，但每个人总有自己的操作习惯。
后来他发现程鹭倒是没有这种习惯。
身旁正在直播的程鹭把键盘敲得噼啪作响。
没开摄像头也没开声音，文聆却知道他又在跟弹幕“友好交流”中，于是他悄悄登录星桥直播平台，进入了那个熟悉的直播间。
屏幕上瞬间被密密麻麻的各色弹幕覆盖。
【amey姐姐今天好像没什么精神……】
【是啊，光顾着操作，都不打字了】
【姐姐刚才那个屋檐的部分能不能重复一下，太快了没看清！】
【是啊，求手动回放！】
文聆转过头，看到程鹭皱起了眉头，右手松开鼠标，然后双手在键盘上疯狂输出。
【amey-cryspring：什么回放？】
【amey-cryspring：你们上课没听清也可以叫老师回放？】
【amey-cryspring：工作布置没听清也可以叫领导回放？】
【amey-cryspring：矫情。】
看到这几条显眼的加粗橙色主播弹幕从屏幕上方飘过，文聆不禁笑出声来。
程鹭大概是听到了自己的笑声，耳朵有点红，敲击键盘的动作也停止了。他深吸一口气，右手重新拿起鼠标，慢慢地把刚才搭好的水榭屋顶拆掉，一边用左手打了一行字。
【amey-cryspring：给你们回放，就一次。】
amey大神虽然脾气差又爱怼人，但在《稀树庄园》的建筑教学方面，对粉丝的要求一向来者不拒。
可粉丝们并不愿意停下。
【跪谢amey大神！】
【谢谢amey姐姐，求姐姐多骂几句！】
【求amey姐姐多骂几句！】
【同求】
【同求+1】
……
文聆看到程鹭耳朵边缘的红色已经蔓延到了后颈，脸上的笑意更加掩藏不住。
手机忽然振动了一下，是微信通知。文聆解锁屏幕，看到一条微信消息：
【“amey”申请添加你为好友，备注：文聆你别看了。】
文聆通过了程鹭的好友请求，看了他用作头像的那个扭曲的几何图形几秒钟，然后点击输入框，回复道：
【lynn：我也是amey的忠实粉丝】
【lynn：amey姐姐求现场教学】
“噗……”
文聆闻声转过头，看到程鹭正一脸狼狈地拿着纸巾擦嘴。他刚才正在喝水，看到自己的消息，差点把水喷了一屏幕。
察觉到自己的视线，他也转过头来，给了文聆一个包含着诸如“再说一句就杀人灭口”等意味的眼神。
文聆被这股气场压制，乖乖地缩起脖子转过头去，放下手机继续看着直播。
直播间的粉丝们依旧十分欢乐，看起来大家跟自己抱着同样的心态，觉得调戏主播比学习游戏技巧更加重要。
不过仔细看着屏幕，其中阴阳怪气的弹幕也不少。
【搭什么水榭，小家子气……】
【amey别再摸鱼了，水晶泉的新图什么时候开？】
【等几个月了】
【这么长的时间，我万里长城都搭好了……】
……
当然他的“amey姐姐”也不是善茬。
指导完屋檐的搭建，他一边给水榭装饰绿色的窗纱，一边在不影响操作的同时，用左手敲打着键盘给与了回击。
【amey-cryspring：别小看江南园林。】
【amey-cryspring：什么时候开新图，长眼睛的自己去看微博。】
【amey-cryspring：你家建图配指令不需要时间吗？做个扫雷给大家看看！】
这句话一出，弹幕又是一阵狂欢。
【哈哈哈哈，扫雷】
【水晶泉黑历史】
【anna在线吗？】
【呼叫anna，你姐姐又不做人了……】
……
文聆回忆了几秒，终于想起了这个梗。
几年前“水晶泉三姐妹”刚开始合体直播的时候，有个看上去像是《稀树庄园》新玩家的观众要求amey和anna当场建一个关卡。
此言一出，立刻引来一片腥风血雨。
有弹幕甚至猜测这个粉丝是别家工作室的卧底来带水晶泉的节奏。
文聆当时看到这条弹幕，还觉得这个猜测十分有理有据。
熟悉即兴模式和随机指令系统的玩家都知道，虽然《稀树庄园》对于游戏diy爱好者来说已经足够友好，但还是需要付出一定的时间和心血。哪怕是建一个最简单的关卡，从关卡设计、材料收集、建筑和环境搭建到指令配置，哪怕对于她们这样的资深玩家来说，两三天的时间也是必不可少的。
但amey没有拒绝粉丝的要求。
两人花了整整四个小时，用烟花、蓝色砖块、灰色砖块和随机指令，搭了一个99颗雷的经典扫雷。
还是带有爆炸特效的那种。
直播间的弹幕区一片空白，目瞪口呆的观众们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惊吓。
好不容易搭完这张地图，amey还不肯善罢甘休，找来了手速达人alison，三人花了一个小时比起了扫雷速度。
文聆已经忘记了当时获胜者是谁，但那一场直播深深地镌刻在自己的脑海里。
《稀树庄园》只是一个平凡的沙盒游戏，让它变得不平凡的是这些玩家们。
文聆和当时其他在直播间里坚守了五个小时的玩家们，后来成为了水晶泉最忠实的粉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