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生啖其肉
有人慌慌张张跑过来,董魏蹭一下站起来:“怎么死的?”
“他们跑去喝了河里的水。”
董魏怒气滔天:“我已经下了军令,水中有毒,谁也不准喝!他们敢抗令?!”
那人嗫嚅着:“将军,已经好几天没水喝了,弟兄们实在渴得受不了了。”
董魏闭了闭眼,抄起手中的刀下了城楼。
马厩里的马连续几日都没有粮草和水,又饿又渴,只剩一层皮包着骨头,趴在地上奄奄一息。
董魏拍了拍瘦马凸出的肋骨,轻声叹息。
跟在身后的士卒喃喃:“将军,您这是要……”
“杀马吧,割肉取血,还能再撑几日。”
马,是兄弟,也是战友。
战场上,除非万不得已,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杀马的,但此刻已经无路可走,也无路可退。
六十多年前没退过,现在便更不会退。魏民和屋敕百姓早就被送到几座小城,留下的守城的,都是将士。
可如今,守城之人活者甚少,已不足一百。
董魏想,若大魏再不来,嘉凌关,要变成一座空城了。
“将军,城外送来了个使者,说是要跟您谈判!”
“使者?”
董魏抹了把满是硝烟和尘土的脸,没什么意味地笑了笑:“让他进来吧!”
城门吱吱呀呀打开,又迅速关闭,渥突使者看着两边虎视眈眈的嘉凌关士卒,心中也怵得慌。
“你要见我?”
渥突使者暗暗打量着出声的人,这位带领嘉凌关士卒死守了十多天的将领,竟还是个年轻人。
一个年轻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魄力和毅力死守这么久呢?
“你们这么坚守下去毫无意义,我听说几十年前大魏守将丢盔弃甲,把你们这儿扔给了屋敕人,这么多年,从没想过要收回,你们还为大魏卖命做什么?”
董魏睫毛颤动了下,他似乎有些恍惚:“我们是魏人,大魏会来救我们的。”
见他似有松动的痕迹,渥突使者心中欣喜,立刻趁热打铁:“大魏根本没有发兵迹象,你们把自己当魏人,大魏可不认为你们还是魏民。你看看自己手下的兵,哪一个不是面黄肌瘦?你是一个将领,断水断粮这么多天,也得为手下的兄弟着想啊!”
董魏抬头望去,这些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士卒个个满脸疲惫,黑血混着黄土糊在脸上,比叫花子还脏。
“去城楼吧。”
士卒大惊,纷纷劝说:“将军!不可!”
“好好好!将军想得通就好!”
渥突使者大喜过望,去城楼投降,看来是成了!
黑血糊得太厚,粗粝的黄沙打在脸上几乎没什么感觉,但董魏还是被沙粒迷了眼,他摩挲着手中的刀柄,看向下方的大军。
高大人挣扎着爬起来,指着他鼻子叫骂:“董魏!你个小人、贼人!这么多将士用命守到今日,你居然敢投降?!你个败类,你……”
董魏恍若未闻,只定定看着下方的大军。渥突使者得意洋洋,冲下方挥手。
但下一秒,他的头颅便重重砸下,在空中划过一条血线,掉落在地后溅起一阵黄沙。
高大人的叫骂声猛然止住,卡在嗓子眼,不上不下的。
董魏将那具无头的使者身躯按倒在城墙上,当着城中嘉凌关士卒和城下两国大军的面,割破那具还温热的身躯臂膀,用嘴接住汩汩流下的鲜血,大口饮血,直至生生撕咬下一块带皮的人肉,连皮带肉咀嚼吞咽。
城下的渥突将领被骇住,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喘气声,一时之间竟不敢有任何动作。
董魏朗声大笑,脸上沾满鲜血,他状似疯魔,高声怒吼:“嘉凌关是我大魏疆土!敢踏入此城者,我必啖其肉、饮其血、抽其筋、挫骨扬灰!此人,就是下场!”
一片死寂,无人应声。
城下大军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前面士卒一退,踩踏后方士卒,于是只听得乒乒乓乓一阵响声,慌乱情绪蔓延,声势浩大的大军乱成一团。
那个嘉凌关守将,他、他真的敢生啖人肉啊!
嘉凌关城墙上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浑身是血的士卒互相搀扶着站起来,高举长刀,又哭又笑:
“来啊!来一个我杀一个!”
“敢入嘉凌关,也得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命活着走出去!”
没错,他们是遗民,粗布麻衣,命如蝼蚁。
不像京城百姓,从小习四书五经,学孔孟之道。
但爷娘口口相传,护国卫家,护国、卫家!
父辈们没守住的城他们来守!爷娘们没护住的家他们来护!
投死为国,以义灭身。
即使大魏弃他们如敝履又如何?
将赤血丹心留于后世人,这,就够了。
高大人心脏怦怦直跳,他读了大半辈子的经史,自许已为饱学之士。
但这么多年从典籍里学来的,都没有今日学的多。
这就是、这就是“赤心事上,忧国如家”啊!
同样被震慑住的还有扶着城墙的乌塔,他不是魏人,嘉凌关也不是他的故土,但此时总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他心中蔓延。
城外两军又退回去,董魏知道,今晚或许可以让兄弟们睡会儿安稳觉了。
他转过身,见高大人还直愣愣站着,这才想起刚才他的举动兴许把人吓着了,于是赶紧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血渍,试探着喊人:“高大人?”
高大人眼一眨,泪水淌下,他颤颤巍巍一把握住董魏的手,紧紧握住:“我才是小人、我才是小人啊!”
……
*
大魏平叛的两万大军已经将拖住固丹的乌羌大军打退,受伤的固丹王一定要率领军队一起去解救嘉凌关,但沈行俭谢绝了他。若固丹空虚,乌羌很可能趁虚而入,不如守住固丹,也好为魏军谋一个退路。
“沈将军!”阿伏干叫住他,行了个大礼:“我阿弟还在嘉凌关,请将军一定要把他带回来!”
“好!”
沈行俭不再回头,只领兵策马向西。
一如崔知鹤出使塞外前,他也是这般,策马而行。
只是谁会想到呢?
短短数年,已阴阳相隔,天上人间。
漫天黄沙下,他眉目紧锁,苦痛浸润了额上道道纹路。
他想,下辈子,再也不要领兵了。
战争啊,带走了父亲,也带走了心上人……
*
(1)投身为国,以义灭身,足垂于后——曹操《让县自明本志令》
(2)赤心事上,忧国如家——唐·韩愈《上李尚书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