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父业子继
两月后,边关。
转运司运送棉衣的队伍浩浩荡荡终于抵达越凛关,只等稍加休整就运到大军所在地。
韦翌掀开营帐走出去,黄昏时刻帐外风雪终于稍稍停歇,他缩了缩脖子,搓着手往手心哈了口气,踩着簌簌的雪往前走,一路将士操练声阵阵。
“韦大人,都清点好了,没问题。”
韦翌在仓库里转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异常,于是点点头:“午时了,外面有舒统领的人看着,大家都去灶上喝几口热汤暖暖身子吧。”
押运棉衣的官兵应声,笼着袖子往后厨走,韦翌也跟着走出仓库,门口守卫的士兵正领了干饼泡着汤吃。
见他出来,守卫询问:“韦大人,我听他们说这次送来的衣袍里塞的不是芦花和杨絮了?”
“是啊,这种衣服叫‘棉衣’,里面塞的白叠子几乎可以和羊绒媲美,可比以前那种暖和多了!”
“韦大人你骗人吧?”守卫被逗笑,又嗦了口汤饼:“要真和羊绒差不多,哪还有我们这些人的份?”
“你还别不信。”韦翌来了劲,靠在门边兴致勃勃地给他介绍:“去徐州平息瘟疫的崔大人知道吧?白叠子能做棉衣就是他发现的,陛下在大魏各地推行,白叠子丰收后朝廷统一收购,如今做成了棉衣,大部分都供给了边疆将士。”
“真好啊!”守卫感慨:“要真是这样,今年冬天就好过了。”
天气还冷着,几乎所有营帐都紧闭,唯有一个营帐留了个小缝,操练回来的将士排队领了热汤喝,有几人急匆匆往留着小缝的营帐钻去。
韦翌扬起下巴指了指那个营帐:“那是什么帐子?怎么一整天都有人往里钻?”
守卫捧着碗嘿嘿一笑:“还能是什么帐子?韦大人要不要去试一试?乌羌的女人烈性得很,不过和中原女人相比,倒是另一番滋味。”
“你们把乌羌女子掳来充作营妓?!”
韦翌站直身,皱眉问道:“沈将军已经严令禁止掳掠女子,你们怎么敢?”
“这军营里,有些规矩要守,有些规矩却不必完全照做。”
守卫满不在意:“韦大人从京城来,想来不知道这里面的曲折。乌羌扰我大魏边境,欺我大魏百姓,杀了我大魏多少将士?我们心里早就憋了一肚子火。这次勒斡带领乌羌八部来袭,沈将军安排我们统领趁机偷袭他们都城,正好一雪前耻。让这些乌羌人为奴为妓、将士们泄泄火,在边境都是些最常见不过的事。”
韦翌难以理解:“榆津关的惨状你不记得了?你们这样,又和那些禽兽有什么区别?”
“韦大人,这都是我们统领允许了的,您要是看不惯就先回营帐去吧。”
守卫心里不高兴,但韦翌毕竟有官衔在身,他也不好说什么,只嘟嘟囔囔几句,忽悠着把人赶去后厨。
等韦翌走了,与他讲话的守卫从鼻孔里哼一声,骂骂咧咧:“娘的!一个转运司的小官,比我们也高不到哪儿去,以为自己多大官儿呢?”
“行了行了。”另一个劝他:“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些京官都这样。”
那守卫把最后一口热汤喝完,对着韦翌的背影“呸”一声。
“假清高!”
韦翌到后厨领今日的饭菜,心中却还是有些不适,他知道边疆军营中会有些陋习,但第一次见到还是难以接受。
领了糜饼和肉汤,韦翌随地找了个桩子坐下,把糜饼塞进嘴里大口大口嚼着,看天边黑夜渐渐压下。
“快点!磨蹭什么呢?!”
后厨的火头兵菜刀把木板剁得哐当响,高声怒骂。
韦翌含了口热汤,顺着声音看去,伙头兵骂的竟是个的小孩儿,一头乱发把脸遮住大半,露出的地方染着污泥,正背着个比他人还高的背篓,背篓里满满当当装着柴火。
听到骂声,他赶紧急跑几步,步子歪歪扭扭的,背篓的重量几乎要把他整个人压在雪地里。
韦翌手肘拐了拐旁边守城的士兵:“怎么军营里还让这么小的孩子背柴火?”
“那是乌羌人,上次在乌羌人都城俘虏的。”
“怎么把乌羌的小孩也掳来了?”韦翌喃喃重复。
“呸!”士兵满脸仇恨:“乌羌人杀了我们大魏那么多老百姓,咱们没赶尽杀绝就算好的了,也就是看他还小,才破许他在军营讨口饭吃。”
正说着,乌羌小孩已经背着柴火气喘吁吁到了火炉边,把背篓顿在炉旁就赶紧往火炉里塞着柴火。
“下次手脚麻利点!”
伙头兵没好气地冲他吼,他唯唯诺诺点头,塞好柴火后赶紧背着背篓继续去背柴,半路上却身子一歪栽在地上。
韦翌犹豫片刻,还是走上前去把那小孩儿扶了起来,见他唇上发乌,半抱把没喝完的肉汤喂给他。热气腾腾的肉汤下肚,乌羌小孩冻僵的四肢终于稍稍恢复,意识模糊中不自觉主动吞咽。
“醒了就去灶边烤烤火,先暖暖身子。”
乌羌小孩缓了会儿,摇了摇头又继续爬起来要背着背篓去背柴火,韦翌想起自己尚未出世的孩儿,终究还是不忍心,把手里的糜饼塞进他怀里。
“韦大人,你管他做什么?一个乌羌人,死了也是活该。”
韦翌看了会那乌羌小孩摇摇晃晃的背影,又坐回去,叹了口气:“我娘子有孕了,离开京城的时候都三个多月了,看着小孩子这样总是有些心疼。况且战争是大人的事儿,和他们小孩子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父业子继,他现在是还小,等他长大了可就成了乌羌的兵。”士兵喃喃,一口闷完热汤,杀气腾腾:“我就是幽州人,我还小的时候爹娘就被乌羌人杀了,这么多年也没心思娶妻,想着多杀几个乌羌人也算报仇了。”
韦翌不知怎么安慰他,抬起手拍拍他肩膀,士兵摇摇头,收了碗走了。韦翌一个人坐着,那乌羌小孩背着柴火又摇摇晃晃回来了,伙头兵还是把木板剁得哐当响。
“行了!”伙头兵闷声闷气:“在这儿给我添柴!”
乌羌小孩默不作声地添着柴,火光把他脏污的脸烤得发红,韦翌看着他,又想到了远在京城的李昭月和尚未出世的孩儿,不由得掏出裴戎送的那只长命锁,轻轻摩挲。
黑云压下,密密匝匝的雪又开始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