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山川湖海
三月后,今年第一场大雪铺满京城,蓬松又柔软,三两只麻雀踩在雪地上,像白布上划开条丑陋的褐色伤疤。
长随背上的伤好了大半,每天躺在床上哼哼唧唧,十分不满绿枝接替了他的位置。绿枝无奈,只能每日做些红豆酥哄着他。
崔知鹤手上的刀痕也终于结痂,只是即便周太医全力医治,却也只能在祖父和妹妹期待的目光中勉强握住笔,在灯笼纸上留下颤抖的墨点。
他无奈笑笑:“矜矜,今年的连环画哥哥怕是画不了了。”
“不对!”旁边的崔矜把头摇得像是拨浪鼓:“哥哥已经画出来啦!”
她指着灯笼纸上的墨点,认真描述:“这是只小麻雀!”
“哎?”崔穆脑袋好奇地从后面挤过来,正好卡在两人中间:“我看看!我看看!”
崔矜小大人般皱眉,使劲把祖父的脑袋往后推。
崔穆不干,硬要挤在中间,偏偏还故意抚着白胡子装模做样地品鉴:“嗯,不描其形,只描其神,这麻雀画得好啊!”
崔矜皱皱小鼻子,绕了个大圈跑到书桌另一边,一老一小端端把崔知鹤挤在中间。
“哥哥再画只小麻雀嘛!”
崔知鹤想偷懒,于是哄她:“今天先到这里好不好,哥哥手使不上劲儿。”
“不行!”崔矜一巴掌拍在桌上,义正辞严:“周爷爷说了,你得天天练,慢慢就能写好了。”
“就是就是!”崔穆在一旁怂恿:“偷懒的话得惩罚他多画点。”
“祖父。”崔知鹤无奈又觉得好笑:“您怎么跟小孩儿一样。”
“我说的是实话嘛!”
崔穆眼睛几乎眯成一条缝,嘿嘿笑着逃离现场:“哎呀,我这人老了,得先回屋歇着,你们俩慢慢画。”
走出门前还不忘给崔矜下达任务:“矜矜啊,你一定要监督哥哥好好练习啊!”
崔矜郑重点头,于是等崔知鹤转过头来,正对上她严肃的视线。
崔知鹤只能重新提起笔,努力控制颤抖的手,继续在灯笼纸上“画麻雀”。
“嘶!”
崔矜紧张地看着他:“哥哥,怎么了?”
“有点疼。”崔知鹤从皱成一块儿的眼睛眉毛鼻子中悄悄瞅她:“应该是练太多了吧。”
崔矜结结巴巴:“那、那今天就先不练了吧。”
崔知鹤装模做样地甩甩手腕,故作坚强:“没事,哥哥还能坚持。”
说完故意提起毛笔,颤颤巍巍就要下笔,崔矜赶紧夺过毛笔:“还是我来画吧!哥哥你先休息会儿。”
崔知鹤站在一旁,心安理得地看她小小的手握住毛笔、认真描绘。半晌,有些好奇地指着灯笼纸上的画询问:“这是什么?”
“这是徐州!”
崔知鹤出神,轻声喃喃:“徐州啊。”
“对!”崔矜脆生生地回答:“就是哥哥去过的徐州!大伯母教了我《域图》,我知道徐州有好多好多山呢,以后哥哥不管在哪里,我都能知道!”
崔知鹤回过神,蹲下身摸摸她的头,认真注视着她的眼睛:“我知道矜矜最心疼哥哥,但是矜矜,你的目光不应该只停留在哥哥身上。学域图呢,也不应该单单只是为了寻我,而是为了日后也能去看看大魏的山川湖海。”
“山、川、湖、海。”
崔矜跟着他一个字一个字重复,有些迷茫:“可是嬷嬷都说,我们女子要娴静温顺、贤良淑德,不能像男子一样到处乱跑呀?”
“矜矜想做这样的女子吗?”
崔矜认真想了想,随即缓慢而坚定地摇摇头。
“山川湖海,这些都能在书里学到,也能自己去看到,哥哥能去,你自然也能。矜矜,你应该是自由的,而不是只能囿于方寸之地,一辈子浑浑噩噩、在闺帷争斗中消磨一生。”
崔矜眨着眼,小小的脑袋努力消化这句话。
崔知鹤站起身,鼓励地笑笑:“空下来了,我正好教你读书。读书,不是为了成为酸儒,而是为了明理、明德。书里记载着很多做人做事的道理,也记述了那些前人探寻过的道路。这些东西,一辈子都是有用的。”
崔矜听得入迷,一个字一个字认真记下来,于是不自觉扒拉桌上的灯笼纸,指尖染上未干的墨迹,画上的小麻雀晕染开来,成了一串叽叽喳喳的小麻雀。
“呀!”崔矜惊呼:“连环画毁了!”
“那就再写一副。”
崔知鹤铺开灯笼纸,重新提起笔,左手握住右手手腕,努力控制颤抖着的右手,在纸上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画。
崔矜狐疑:“哥哥你不是手疼吗?”
崔知鹤顿住,一脸无辜:“这只手怕是有它自己的想法,刚刚还疼,这会儿又不疼了。”
两人对视,崔知鹤心虚地揉揉鼻子。
与崔家的其乐融融不同,御书房中,一片死寂中突然炸开一地碎瓷。
“朕再问你一次,你到底有没有伙同宋德贩卖私盐!”
桌后,是面色阴沉的魏帝;桌前,是跪在地上浑身颤抖的太子闵珩。
“陛下,臣没有!臣只是去过清风阁几次,私下绝没有与宋德有过来往!”
闵珩拼命解释,然而魏帝此刻却全然不想听,也不敢信。
若太子只是狎妓,最多是品德有失,但他偏偏和结党营私、贩卖私盐的宋德扯上关系。
魏帝声音低沉:“盐,是立国之本。都说,得‘盐’者得天下,你沾染其中,是想网罗党羽、染指天下吗?”
这句话,几乎是压着闵珩询问,他是否是要谋反。
闵珩赶紧磕头:“臣、臣、臣不敢!”
魏帝没再说话,闵珩不敢起身,只能趴在地上瑟瑟发抖。他全然不知清风阁竟是宋德产业,也不知宋德居然胆大到敢用私妓笼络盐官、贩卖私盐。
许久后,魏帝吩咐:“把徐敬文和崔攸叫进来。”
“陛下!”
两人进来后,先恭敬对着魏帝行礼,又对着跪在地上的闵珩拱手。
“太子殿下!”
“不必再叫他太子了。”
崔攸心中一惊,却听魏帝沉着声音道:“闵珩无能无德,自今日起,废黜太子之位,囚于东宫,无诏不得出!”
“陛下!”
崔攸还以为是自己发出来的声音,但他只是张口,还没出声,徐敬文就已经“砰”一声跪下。
“陛下不可啊!陛下在位近二十年间,河清海晏,天下太平,而太子乃天下之本,本一摇天下动,陛下怎么能听信那些无稽之谈便随意废黜?”
崔攸赶紧跟着跪下,言辞恳切:“陛下,臣也以为不可。太子每日在宫中受陛下训诫,陛下您知他品行,他又怎会与宋德之辈伙同?况且太子只是德行稍稍有失,只要及时矫正定能……”
“哐当!”
一声脆响,桌上的杯盏被魏帝抓着砸在两人膝前,魏帝暴怒:“朕意已决,谁再劝,便如此盏!”
徐敬文呆住,崔攸不顾被碎瓷划破的手,咬牙跪伏于地:“请陛下收回成命!”
“拖出去!把他们都给朕拖出去!”
魏帝袖子扫过桌上的笔墨纸砚,哐哐当当掉落一地,内侍赶紧把崔攸两人往外拖。
徐敬文终于反应过来,挣开内侍的手,膝行往前,高声大呼:“陛下,陛下三思啊!”
闵珩还浑身颤抖着跪在原地,根本不敢抬头看。
许久后,崔攸两人都被连拉带拽地拖出去,偌大的御书房里又恢复了安静。
闵珩试探着抬头,声音颤抖:“陛、陛下……”
“把他带去东宫,严加看守!”
“是!”
闵珩挣扎着爬起来,泪流满面:“陛下、爹爹,我错了,我错了……”
可刚拽住魏帝袍子下摆,他就被一脚踹在心窝,紧接着在昏沉中被抬出去。
御书房中,只听得魏帝粗重的喘气声。
泰兴十八年,冬,十一月,帝欲废太子珩,大臣固争之,莫能得,终囚于东宫。
——《魏书·崔公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