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
前去偏院的途中,徐以诏询问了小厮几个问题。
譬如这位小倌从何而来,又是何时被邓然厉收进院中。
小厮回他道,这名小倌名为千喻,底细他也不知,他只知这小倌是邓公子几月前带回邓府的。此后,邓公子便出奇地专宠千喻,冷落了其他妻妾。
徐以诏垂眸深思。
他方才在正堂内听小厮说时,便觉何处不对劲。
邓然厉向来风流,不知与多少人有过一夜春宵,而这名为千喻的男子甘愿随邓景逸而去,此人对邓景逸的用情至深显然易见。
但在邓然厉死后,这男子不想着为邓然厉报仇,寻出凶手,却立马投湖自尽,就像是在逃避些什么。
如若说是被邓然厉的死状给刺激到,也算情有可原。
不过这男子对邓然厉既然如此深爱,想必他知晓的,应不会比其他妻妾少。
将徐以诏带到千喻的屋前后,小厮便退下了。
徐以诏推门进入屋内,一股奇异的檀香便忽的扑鼻而来。
徐以诏蹙了蹙眉头。
他鲜少在自己屋内燃檀香,故而不识檀香的种类,偶尔闻到檀香,还是在梁峙的身上嗅到淡淡的龙涎香。
千喻屋内的檀香闻起来有些刺鼻,却又好似能令人莫名地沉心静气下来。
徐以诏也并未太在意。
他悄然关上房门,转眼便见床榻上静静平躺着的千喻。
千喻像是睡熟了一般,他的长相有股子伶俐的神气,闭着眼睛时,微皱的眉眼流露一丝倔强,似乎在隐忍着什么。
徐以诏无声地走近他,却见千喻突然睁开双眼,转眸看向自己。
“你是谁?”千喻防备地问他。
徐以诏拘礼,问他道:“请问公子可是千喻?”
千喻满眼戒备:“是又如何?”
徐以诏莞尔一笑:“公子不必惧怕我,我乃是太子殿下的属下,今日前来邓府,是为探查邓公子遇害一案。听小厮道公子昨日投湖自尽,故而想来看看公子。”
听徐以诏讲述完,千喻的面色肉眼可见地低沉了下去。
“我什么都不知,请回罢。”
“公子如此说,便更加令人怀疑了。”徐以诏直言地轻笑。
千喻则沉默良久,才道:“既如此,你便坐下,听我慢慢讲来罢。”
……
见千喻突然便答应,徐以诏不禁觉着何处古怪。但既然千喻愿讲,他自当认真聆听。
徐以诏坐下在千喻的床沿,垂眸看他:“公子请讲。”
千喻笑笑,似乎陷入回忆中:“我与邓然厉,是八年前相识的。那时…我来京中赶考,但最后落榜。我幼时父母双亡,只一年幼的胞妹,能读书也乃是亲戚相助,落榜后,我无颜回乡面见他们,便一个人在京中酒楼买醉。也就是那时,我遇见了邓然厉,他对我一见倾心,我也因醉酒,与他一夜春宵。”
“这么说…公子是被邓然厉强迫的?”
千喻却笑着摇摇头:“并非,我虽醉酒,脑子俨然清醒的,那时…只不过想自甘堕落罢了。可谁知,后来,我竟真心喜欢上了邓然厉。邓然厉也与我说,待他及冠,便迎我进邓府做正房。”
徐以诏笑问他:“这不是很好吗?”
“你不觉着可笑?”
“为何会可笑?”
千喻喟叹道:“邓家是清清白白的官家,邓老爷又怎会容许自己儿子迎一男子进门做正房?且我来路不明,连进门做妾的资格怕是都没有。所以,我便向邓然厉谎称,自己家中乃是商户。”
徐以诏听到此处,才皱了皱眉:“那后来呢?”
千喻又讲:“后来,便没有后来了。我接到老家来信,称我妹妹病重,我连招呼也未与邓然厉打一个,便不告而别,离开了京中。”
原来这二人间竟还有过这样一段往事。
徐以诏想了想,八年前的邓然厉,应才十八九岁不过,那时的邓然厉尚未娶妻纳妾,也尚未风流成性,相比较后来的邓然厉…
看来,邓然厉那一回受的情伤果真不浅。
徐以诏又问:“可如今,公子又是何时回到京中,回到邓然厉身边的?”
“还要…拜那位所赐。”千喻狠狠地说道。
“谁?”
屋内的檀香弥漫地愈发浓烈,只听千喻漠然地讲道:“是那人,将我体弱的妹妹挟持来京中,以我妹妹的性命威胁,令我接近邓然厉,潜伏在他身边,随时等候命令。昨日邓然厉去扶盏楼,也是那人命令我带他前去的。”
“什么!”徐以诏几乎惊讶地一瞬便站起身。
千喻口中滔滔不绝,像是要将对“那人”的恨意尽情发泄出来一样:“是那个人…他说我只需要将邓然厉带去扶盏楼,便会将我妹妹放了。可是…我从未想过要让然厉死。昨日我回到府后,那人竟又派手下来告知我,称我做得极好,让我…自行了断。”
原来如此。
这一盘棋,果真有人在背后操控。
“所以,你才投湖自尽?”徐以诏蹙眉,问他。
“是啊…”
“你难道未曾想过,你若死了,你妹妹会如何吗?”
千喻长叹一息,睁开双眼,眼中毫无生气,如同一具尸首:“那人与我说,已将我胞妹放走,给她盘缠放她回乡。”
徐以诏寒声问他:“你信吗?”
无声答复。
厢房中倏地沉静了下来。
千喻神色黯然,过了良久,他骤然狞笑道:“那人说了已放我妹妹走,我自然相信。”
徐以诏紧锁眉头,他莫名觉痛心。
这位公子与他经历尤为相似,都是亲人被歹人挟持,被胁迫去做自己不愿做之事。想来,千喻自然是爱邓然厉的,可他也爱他的亲生妹妹,最后两难抉择中,他舍了邓然厉,如今却又要找借口,以此来安慰自己。
“你为何要欺骗自己?”徐以诏问他。
“什么?”
徐以诏口中丝毫不留情,也浑然不愿给人留下一丝美好的幻想,他直言:“你当初被下令时就应想到了,邓然厉或许会有危险,可你还是这般做了。你又说你口中的那神秘人已将你妹妹放了,你自己可相信?邓然厉死了,你对那神秘人来说不过是枚无用的弃子,你又真以为那人能如此仁慈,放你妹妹离去?”
千喻愈听,愈浑身颤抖:“你住口!”
徐以诏质问他:“你心底也清楚,不是吗?但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骗自己。告诉自己,不是自己的错,只是未曾想到过邓然厉会死,又告诉自己,妹妹一定会平安无事。”
“住口…”千喻声音愈发微弱,双眸赤红。
床榻上的人抽泣得无法呼吸,徐以诏痛心地看着他,也无法忍心再说下去。
过了良久,千喻似乎终于平静下来。
徐以诏屈膝坐下在他的床榻前,紧握住他的一只手,柔声道:“事已成定局,既如此,坚强地活下来,我们揪出凶手,让他得到应有的报应,好吗?”
千喻却是咧嘴一笑:“报应?别逗我了。我已得到我的报应了,至于谁的什么报应,我不想管,也无力去管。”
见千喻始终坚定,完全丧失了令自己活下去的信心,徐以诏突然便想到前世自刎的自己,也无法开口再劝。
毕竟,自己一个自尽过的人,又有何资格劝他人坚强地活下去?
徐以诏凝思良久,才终于问出那个最重要的问题:“你说的那人,究竟是谁?”
千喻双目空洞,突然笑道:“你知晓无能为力是什么感觉吗?那是一种令人痛彻心扉的感觉。眼睁睁看着,可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那种痛楚啊,最终…也只能依靠死来逃避。”
“那便尽全力去做些什么,改变无能为力的困局,不好吗?”
“来不及了…”
徐以诏一怔:“什么…?”
下一秒,便见千喻喉间鲜血直朝口中大量涌出,瞬间染红了被褥和他的脖颈。
徐以诏立马惊得站起了身,可一站起,他便觉胸口一阵刺痛,他诧异一瞬,也立即反应了过来,颤声问道:“你竟为自尽,在屋中燃毒香…?”
千喻口含鲜血,阴森笑道:“一早便让你,快走的…”
言毕,千喻轻缓闭上眼眸,徐以诏来不及多想,便将千喻背起,撒腿朝着屋外跑去。
因为所在之地是院中偏处,路上不见一人的身影,徐以诏隐忍着胸口疼痛,艰难地朝正堂跑去,心中愈发焦急。
他已能感知到,背上的人没了气息。
徐以诏脑中眩晕,步伐也缓缓放慢,下一刻,他浑身骤然脱力,摔倒在地,背上的千喻也随即掉落在地。
他转眼朝千喻看去,却见千喻眼鼻中竟都流出了鲜血。
徐以诏突然想睡去。
可他还不能死。
他尚未救出母亲,尚未看着梁峙顺利登基,尚未目睹徐家遭到报应。
今世是给予他的恩赐,他不想就这样满怀遗憾地死去。
但徐以诏的眼皮渐渐失力,意识浑浊,正当他要晕厥过去时,却见远处一个模糊不清的人影朝他跑来。
恍惚中,他似乎听到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徐以诏!”
徐以诏闻声,强撑着意识,想看清那人究竟是谁。
在他彻底昏厥过去前,也幸而看清了。
“殿下…”
那人,正是梁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