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徐延命,你是人吗?”
梦境中,是梁峙被禁锢在刑架上,垂眸看他,冰冷的开口。梁峙满身猩红的鲜血,前胸、后背无一块完好的肌肤,一道道被刑鞭抽过的鲜血淋漓的伤痕,是那样触目惊心。
自己双膝跪在梁峙的面前,满面泪水,无地自容,痛不欲生。
“枉我如此信任你,可笑的是,我为何从未想过,你竟是徐家人?可笑…当真可笑。”
梦中,是自己轻轻扯住梁峙的裤脚,声泪俱下地乞求梁峙:“殿下…我从未将你的计谋告知过徐家…你相信我,你相信我…”
“滚。”梁峙闭上眼睛,面上的神情似是痛之入骨,可他开口说出的一字一句,却是那样冰冷,那样无情,“徐延命,今生今世,生生世世,哪怕死后堕入无边地狱…我也不愿再见到你。”
“徐以诏!”
一声呼唤彻底将徐以诏从梦魇中拉出。他头冒虚汗,神色惊恐,竹筒见他在梦中竟这样恐惧,犹豫了许久,才不得不唤醒他。
“你醒了?没事吧,你梦到啥了?哎哟,瞧这满头的汗。”说着,竹筒便拿过一块巾布,为徐以诏擦去额上的虚汗。
徐以诏躺于床榻上,双目空洞,愣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
他这一觉,竟梦见了前世。
果然如此啊。
哪怕今世已并非前世,可回想到前世,哪怕只是点滴的片段,他依旧会痛苦不堪,透骨酸心。
他想,姒凌当初说的不错,他的确该死。
正为徐以诏擦着虚汗的竹筒,见徐以诏眼眶里竟不自觉滑出了一滴泪,有些疑惑不解:“哎?怎么还流眼泪了?”
徐以诏这才清醒,他缓缓坐起身,抬手擦擦眼角:“咳…无事。竹筒,何时了?”
“都快午时了,你这觉睡得够久的,是不是做噩梦了?”
“嗯,无妨,劳你担忧了。”
竹筒好奇:“你梦到什么了?在梦中竟那样不安?”
徐以诏低眸静默了片刻,才道:“前世的梁峙。”
竹筒也瞬间心领神会,他急忙扯开话题,不愿徐以诏再想起什么伤心事:“咳,今日闲暇,要不一起上街逛逛?我还未好好逛过这京中呢。”
“嗯,也好。”
“那快快起床,走啦!”
徐以诏莞尔一笑:“好。”
二人用完早膳后便走出了扶盏楼,打算在京中闲逛一圈,徐以诏也想带竹筒看看京中的繁华景象,因竹筒对人界的一切,似乎都十分感兴趣。
一路上,街边各式各类的商铺与摊贩琳琅满目,二人走走停停,也买了不少吃食。
竹筒将手中的绢巾打开,拿起一块桂花糖放进嘴里,感觉整个人都飘飘欲仙起来:“太好吃了!你尝尝!”
徐以诏笑笑,从竹筒手里拿起一块桂花糖吃,不禁点头:“嗯,好吃。”
“是吧!”
“嗯。”
徐以诏不吃酸辣,但却爱极了吃甜食。因小时候那场大病,愈发长大,他的味觉也愈发比旁人灵敏,酸辣会使他腹中不适,苦的也难以下咽,甜食虽有些齁,但也是甜蜜的滋味。
“徐以诏,快看!那有人在喷火!”竹筒看见人群里头的那束火焰,兴高采烈地指给他看。
徐以诏朝竹筒指向的地方看去,只见是几名杂耍卖艺之人,正为路过的百姓们表演着喝油喷火。
“你若感兴趣,便去看看?”徐以诏问他。
竹筒狂喜地点头,看得出,他今日十分兴奋。
二人朝嘈杂的人群中走去,脚下慌慌张张了好一会,才终于得以近距离地观赏。
竹筒看得眼直冒金光:“哇,太厉害了,我家仙君都不会喷火!”
徐以诏“嘘”了一声,示意他莫要喊叫,又轻声地笑问他:“你家仙君也是神仙?”
“嗯,我算是他的属下,不过他下凡后常年游迹在外,我也已很久没见过他了。”
“很久是多久?”
“说久倒也不久,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按人界的时间算,也就几百年吧。”
……
竹筒究竟是什么神人?
这让徐以诏不禁产生了疑惑。
徐以诏刚要开口再问时,却忽觉自己的右肩被人拍了一拍,他和竹筒立马转头看去,只见身后的男子一身武服,友善地微笑着。
这男子,徐以诏前世也十分熟悉。
正是梁峙的贴身侍卫,东宫侍卫长,付家暗卫首领之一,集三职于一体的赵幕。
赵幕对徐以诏笑着,轻声说道:“许乐师,那位有请。”
徐以诏微微一愣,又眺望到人群外,那辆十分显眼的马车。只见马车内的梁峙,此时正轻抚开了帷裳一角,淡然地看了他一眼,又将帷裳放下。
“好。”
赵幕拘礼:“请。”
竹筒却是突然拉住了徐以诏,十分警惕赵幕:“你谁啊?”
赵幕不解:“这位是?”
徐以诏解释道:“这少年乃是我的同伴,刚来京中不识路,我前去面见那位,可否请侍卫兄弟替我照看他片刻?”
“自然可以。”
“多谢。”徐以诏又对竹筒道,“竹筒,你好生待在这里,我去去便回。”
说罢,徐以诏便挤出人群,朝着那辆马车走去。
马车停在偏僻处,故而旁边十分安静,徐以诏伫立在马车外呆滞了好一会,才终于准备好面对梁峙,他迈步上马车后,便进了车舆。
车舆内,梁峙端坐在正位,同样身着武服,手边还放置着一把长剑。这把剑,徐以诏只一眼便认出来了,正是前世梁峙送于他的那一把长青剑。
徐以诏顿了顿。
待徐以诏回过神来,刚要跪下朝梁峙行跪拜礼时,却听梁峙突然道:“坐罢,许乐师,在宫外不必如此拘礼。”
“…是。”
徐以诏坐下在车舆左侧,问梁峙:“太子殿下刚从武场回来?”
梁峙轻轻一笑:“嗯,没想到回宫途中碰巧遇着了许乐师,正好,孤有些问题,想问问许乐师。”
徐以诏心中一颤,莫名心虚:“太子殿下请讲。”
“跟随你的那少年,是你何人?”
……
就这问题?
徐以诏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谎道:“回太子殿下,那少年乃是草民的徒弟。因他喜爱乐曲,便向草民拜师学艺,草民也就收下了他。”
说完,梁峙面上又是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令人难以捉摸:“原来如此,既是许乐师的徒弟,那想必得许乐师的精髓,也弹得一手好琴?改日得空,孤必定亲自前去扶盏楼细听一番。”
“…殿下说笑了,草民琴技自然比不上殿下宫中的乐师,更别说是草民的徒弟了,只怕会扰了殿下的耳。”
“许乐师如此谦虚,真是难得。”梁峙又想起什么,继而问他,“对了,不知许乐师何时回老家成亲?届时,孤想祝贺许乐师喜得良缘,再为许乐师送一份大礼。”
……
徐以诏不知如何再开口,他如今只想抽当初扯谎的自己一耳光。
果然说出一个谎言,便要用无数个谎言去填补。
但令徐以诏感到奇怪的是,梁峙并非见人一面就会如此热情的人,他性子向来慢热,又怎会莫名对今世只见过一面的自己这般好?
只有一个可能,那便是他哪里露出了破绽,让梁峙察觉到,他的身份有古怪。
如此看来,他还须再小心谨慎。
若梁峙如今知晓他是徐家人,欺君之罪不用说,光是徐家人隐藏身份刻意接近这一条,梁峙便不可能会手下留情,徐家也不可能会护下自己,而是当作一枚弃子抛下。
徐以诏再次瞎扯道:“殿下,无功不受禄,草民承担不起。况且扶盏楼这份礼,已够大了,殿下实在不必再对草民这般好。”
梁峙垂眸,点头:“嗯,那便听许乐师的。不知许乐师何时离京,回乡成亲?”
……
徐以诏更是哑口无言。
他根本没想过要离开京中,他母亲在这,他能够去哪?
徐以诏硬着头皮,继续掰扯:“回殿下,我已传信给我师父与那位姑娘家,问他们愿不愿迁来京中,目前…还未收到回信。”
梁峙似乎十分满意他的说辞:“那便好,许乐师一家如若愿留京,孤定当会款待。”
“草民何德何能…”
“许乐师不必谦虚。”梁峙打断他,又问道,“孤听闻前几日,许乐师在扶盏楼与人起了争执,且…与孤有关,可是真的?”
徐以诏微微一愣。
果然,那日之事还是传到了梁峙的耳中。
难道,梁峙是因为此事才对他愈发看重?
徐以诏如实答道:“是,那二人对殿下出言不逊,草民…看不下去罢了。”
“许乐师,孤似乎小瞧了你。”
徐以诏一愣,抬眸看他,不解道:“殿下此言何意?”
梁峙温和地笑:“想不到你看上去文文弱弱,竟有如此魄力与胆量,你可知…你得罪的是什么人?”
……
他当然知道。
不就是梁予那色痞子和柳三玄那二傻子吗。
但徐以诏还是装傻道:“草民不知。”
“孤的二皇兄,与凛远伯之子柳三玄。”
徐以诏又装作惊恐一般:“竟…竟是这二位?”
梁峙见他这副表情,没忍住,竟轻声笑了出来:“怎么?如今才知道害怕?与这二人对峙时,不是挺有胆量?”
“殿下说笑了,草民当时实在不知这二位的身份。”
“你要小心。”梁峙突然道。
徐以诏微微一怔:“什么?”
梁峙沉下脸,讲道:“梁予尚且不论,在京中有无数双眼睛盯着皇嗣,他不敢胡作非为。但柳三玄向来睚眦必报,他那些肮脏的手段,你必得小心。”
说来,柳三玄前世的种种恶劣行径,确实令人发指。
梁峙这般一告诫,徐以诏也将他的话记在了脑中,心底莫名涌起一丝暖意。
徐以诏笑道:“多谢殿下,草民会的。”
“嗯,去罢。”
“草民告退。”
说完,徐以诏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眼眸,要退出车舆内。
“许以诏。”梁峙忽然唤他。
徐以诏转身看他:“殿下还有何事?”
梁峙冁然而笑:“过几日,孤想听许乐师抚琴,届时,许乐师的喜事可否能告知孤?”
……
梁峙此话的言外之意,徐以诏明了。
不过是说过几日,他会前去扶盏楼,还让自己将根本不存在的妻家回信告知他。
徐以诏心虚地笑道:“好,草民会等候殿下前来。”
“嗯,去罢。”
“是。”
徐以诏走下马车后,神思有些恍惚。
他不禁思索,方才在马车上与他说话的,真的是梁峙吗?他还能与梁峙平心静气的说话,想想都觉不太真实。
前世梁峙知晓他是徐家人后,冷言冷语对他来说,都不过是最轻的“惩罚”。
好在,还有今世。
不远处,是竹筒与赵幕正等候的身影。
徐以诏回过神,迈步朝他们走过去,却见这两人…
似乎在吵架?
“臭侍卫!你把我的桂花糖吐出来!”竹筒怒捶了一拳赵幕。
赵幕比竹筒高上约莫一尺,他低头胡乱揉了揉竹筒的头发,逗小孩一般笑道:“你这小孩,怎的这样小气?许乐师难不成不给你饭吃?不过就一块糖罢了。”
“你别碰我!”竹筒用力挥开赵幕的手,见徐以诏走来,立马躲到徐以诏身后,口中还骂骂咧咧。
……
徐以诏不禁失笑,这两人怎么吵起来的。
赵幕见徐以诏下了马车,立马上前告别:“许乐师,既然谈完了,我们有缘再会,告辞。”
“好,侍卫兄弟,今日多谢你替我照看他。”
赵幕笑道:“许乐师不必客气,你表弟十分有趣,我今日算是不枉认识二位了,在下赵幕,许乐师往后唤我姓名便好,告辞。”
说罢,赵幕便转身朝着马车走去,预备驾马回宫。
徐以诏却愣在了原地,顿时浑身僵硬。
……
表,表弟???
徐以诏急迫地问竹筒:“竹筒,你跟赵幕说了什么?”
竹筒吃着手中的桂花糖,漫不经心道:“什么什么?就说我是你表弟啊,这臭侍卫太欠揍了!竟然还抢我的糖吃!没几块了都。”
……
完蛋了。
徐以诏生无可恋,险些昏厥过去。
竹筒问他:“你咋了?怎么这种表情?”
徐以诏欲哭无泪:“我在梁峙面前称我是孤儿出身,称你是我徒弟,竹筒,你怎么就…”
竹筒立马惊觉过来:“啊?!那…那不露馅了?”
徐以诏无奈得很,已经开始想犯下欺君之罪,自己要怎么死了。
“走罢,竹筒,回扶盏楼。”徐以诏丧气地道。
“太子知道了你骗他怎么办?”
徐以诏无奈地笑笑:“他要如何,我都毫无怨言,无妨,走罢。”
“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