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十冬腊月,寒蝉凄切,呼呼刮起的寒风也吹得刺骨。
陈空县的一座村庄内,村民们正三三两两的围在榜文牌前,好奇县里官府来的衙役要张贴什么新告示。
两名衙役将榜文贴上,村民们便立马争先抢后地凑上前瞧。
只不过,这里的村民们大多没怎的读过书,不识几个大字,要理解这榜文上的意思,尚且有些费劲。
王阿叔瞧了半天,才明白了这开头的一句话,他正绞尽脑汁想着,突然余光一瞥,便瞧见了人群外头,正朝这里张望的徐公子。
“哎哎,徐公子来了,让他给瞧瞧。”王阿叔急忙拨开人群,拉过徐公子的胳膊,将他带到榜文牌前。
这位徐公子刚从山上采摘草药归来,身后还背着一竹筐。他约莫二十来岁的年纪,身着布衣,顶发束起凌厉的马尾,面容温和。
这徐公子,名为徐以诏。
他是半年前才来到这个小村庄的,但他从哪里来,村民们不得而知。他们只知,这徐公子温柔和善,好助人为乐,又懂得诗文,因此,村民们猜测他是个书生,也十分关照这个远道而来的“书生”。
徐以诏被王阿叔硬拉进人群里头,无奈地笑了笑。
“徐公子,快看看,这榜文啥子意思?”王阿叔背着双手,佝偻着腰说道。
“嗯,我看看。”
正当徐以诏要转眼看向榜文时,一旁的衙役突然对着王阿叔不耐道:“就知你们这些乡巴佬不懂,此乃宣告陛下驾崩的榜文。”
徐以诏闻言便愣住了。
王阿叔则惊道:“啥子!陛下驾崩了?陛下不才二十来岁?”
其余的村民们也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他们皆是不敢相信,皇帝才二十来岁的年纪,且在位还没几年,竟就驾崩了。
衙役抱着臂,面上虽有些不耐烦,但还是悉心讲道:“是啊,宫中说是染病已久,如今陛下无子嗣,又只一位兄弟,因此淇王殿下登基。”
人群中一名光着膀子的青年男子闻言吃惊:“什么!淇王一个四五岁的小娃娃怎能登基?!”
“就是啊,一孩子怎能做皇帝?”
“我大安怎会流落到还要一个娃娃做皇帝?”
村民们三言两语,吵得衙役十分头痛。这名衙役正要呵斥时,一旁呆愣了不知许久的徐以诏忽然上前,竟是抓紧了他的衣领。
只见徐以诏双目猩红,额上紧绷出青筋,一副惊恐的表情:“你说什么!你说陛下…驾崩了?”
衙役怔了一瞬,有些莫名其妙:“听不懂人话?别动手动脚。”
衙役挥开徐以诏的手,觉得此人应是个疯子。
周围的村民们也有些诧异徐以诏这举动,在他们眼中,徐公子向来是个温和之人,但徐以诏方才的举动,让他们十分不解。
王阿叔拍了拍徐以诏的背,问:“咋的了,徐公子?”
“不可能…不可能的。”徐以诏低着头,口中喃喃。
村民们正疑惑着,却见徐以诏忽然走到榜文牌前,盯视着那榜文中的一字一句。他愈看,浑身愈发颤抖,双目也更是猩红,最后,竟是从眼眶中滑出了一滴泪水。
“徐…”
王阿叔关切他,刚要再开口询问时,徐以诏却突然转身推开人群,朝着家中跑去。
一群人看着那狂奔远去的背影,觉得这徐公子奇怪极了。
衙役皱眉,问王阿叔:“这人是不是疯了?”
“这哪儿的话?徐公子可是我们村儿最聪明的了。”
“那他听到陛下驾崩,为何如此激动?”
“……老头子我怎知道年轻娃儿脑子里头想什么!”王阿叔傲娇地甩袖离去。
七弯八拐的泥土路上,徐以诏一个个脚印踏过。
昨夜下了些小雨,因此泥土路上湿漉漉的,徐以诏跑过时,衣摆不禁溅上了点点泥水。可他此时无心顾暇这些,他朝着家中飞奔而去,心中是万分焦急。
跑进院内后,徐以诏直去北边的厢房。
他一进厢房,就见小元子坐在桌案前,手中拿着一封书信,眼神正细细扫过书信的内容。
奇怪的是,小元子一见徐以诏进屋,身子颤抖了一下,而后便立马将书信揉成一团,塞进袖中。
“公…公子,你怎么就回来了?”小元子面露慌张,支支吾吾地问他。
看到小元子这般模样,徐以诏心中也有了不愿承认的判断,他艰难地迈步走上前,赤红的一双眼与小元子对视:“信给我。”
“什…什么信?”小元子装傻充愣。
“我说信给我!”徐以诏面庞通红地吼道。
第一次见徐以诏这般模样,小元子有些吃惊,他又忽然想到了什么,继而问徐以诏:“公子,你…知道了?”
“小元子…给我。”
听徐以诏这样说,小元子也心知肚明了,他低头看向衣袖,犹豫了一瞬,才将袖中的信掏出,递给徐以诏。
徐以诏拿过那信,他双手微微发抖,好不容易遏制住了些许,才将信展开来看。
信中只有简短的两句,和一落笔:
陛下崩,淇王继位。
今且,勿告君后。
赵幕书。
徐以诏怔住了。
他双目空洞,像是再没了生气,手指失力,书信也缓缓飘落在地,再而,眼里竟又是流下了一滴泪水。
“公子,你…”
小元子想开口安慰,但见徐以诏这般模样,他也不知自己能安慰什么。
不知许久过后,徐以诏才轻缓地闭上眼眸,像是已经回过神来。
“他如何死的。”徐以诏忽然问道。
“公子…是染病。”
“狗屁染病!”
徐以诏突然动怒,放在以往,十分少见。今日,他像是要把心中的悲痛都发泄出来一般。
小元子颤栗地低头:“公子恕罪,我当真不知。”
徐以诏质问道:“半年前我离开京中时,他尚且好好的,何来染病?”
“或许,是突发恶疾…”
徐以诏闭上眼,不愿再去思索,他道:“小元子,我要回京。”
小元子几乎立马便惊讶地抬起了头:“什…什么!不可啊,公子!”
“我并非在与你商量。”
“公子!不行!徐家放您离京,本就是因为您再无利用价值,您若回京,徐家会对您做什么,后果不得而知!”
“莫要再劝。”放下一句话后,徐以诏便转身离开了厢房。
小元子心有余悸,他还从未见过徐以诏这副冷酷的模样。
他本是陛下宫中的一名小太监,自陛下还是太子时,就在东宫侍奉。
直到一年前,陛下新纳了一名男妃,那时的徐以诏还是君后。说来,陛下纳妃再正常不过了,但那次纳的是男子,且还是姒家公子,姒凌。
姒公子与陛下青梅竹马,一同长大,本是最要好的一对儿挚友,但谁知陛下为何将姒公子收入后宫?
那之后,陛下便整夜留宿在姒公子的旭榕殿。
徐以诏也愈发低沉和惆怅,半年前,陛下忽然寻徐以诏,让他将君后之位让出,再而,让他滚出京中。
徐以诏也早有离开京中的想法,但徐家把持着朝政、兵权,陛下尚且是徐家的傀儡,他自己一枚棋子,又有何人权可言?
小元子轻叹了口气,突然回想起那日在灵凤殿内,陛下对徐公子说的话。
陛下那时对徐公子说:“朕既不喜你了,徐家又能如何?要么死,要么滚出京中,徐以诏,你自己选。”
徐公子只笑说:“是我害陛下落得如今这般地步,我心有愧,若是陛下叫我让位给姒公子,我愿。”
再后来,徐公子便离开了京中,自己也遵从陛下的吩咐,跟随徐公子离京。陛下命自己盯视徐公子,让徐公子不得回京。
可如今…
小元子心中决定了什么,走出了厢房。
次日,二人启程。
徐以诏头戴斗笠,驾在马匹上,勒住缰绳,身后的小元子也驾马跟随着他。
徐以诏一路沉默无言,朝着京中的方向驾马飞奔而去。
飞驰的马匹快速而又稳当,说来,徐以诏骑马一事,还是当初在东宫,梁峙教于他的。
那时的梁峙尚且不知他是徐家的细作,只当他是一身世可怜的乐师,可自己,却辜负了梁峙的一腔情意。
因此,梁峙恨他,怨他,他都认。梁峙让他滚出京中,将后位让给姒家公子,他也毫无怨言。
可如今梁峙驾崩,他无法接受。
梁峙为何逝世?他的死与徐家,又究竟有没有关系?
此次前去京中,他自然知晓凶险万分,可即便他徐以诏寻不到答案…
他也想见梁峙,最后一面。
多日的长途跋涉后,二人已临近京中。
这些日子来,二人不眠不休地赶路,为的便是赶在梁峙下陵前到达京中。徐以诏和小元子皆是疲惫不堪,即便如此,他们还是以最快的速度,到达了京郊。
“公子,前方不远便是城门了!”小元子驾在马上,朝前方的徐以诏喊道。
“快些!”
“好!”
就在这时,两边的草丛中突然蹿出了一行黑衣人,他们个个手持长剑,拦在了二人的去路中。
徐以诏的瞳孔放大一瞬,与小元子立马一齐紧急勒紧缰绳,停下马匹。
只见那群黑衣人中走出一名手持折扇的男子,这男子身着白袍,发丝披散,眉目冷冽。正是徐以诏曾经的“友人”,也是继他后的第二任君后,姒凌。
“徐延命,好久不见呐。”姒凌轻挥着折扇,面上满是轻蔑的笑意。
听见姒凌唤他的字,徐以诏眸中闪过一丝不耐,他质问道:“姒凌,你此乃何意?为何拦我?”
姒凌轻笑:“并无何意,许久未见延命,想与你叙叙旧罢了。”
“叙旧?叙旧何须如此?给我让开!”
徐以诏并无心思与姒凌多费口舌,他与姒凌虽从前在东宫有过几面之缘,但姒凌此人,他知晓心性,是个风流倜傥,且笑里藏刀之人。
虽然他不知梁峙为何会心仪上姒凌,但,他从来都不喜此人。
姒凌见徐以诏不给他颜面,也终于收起了那副虚伪的嘴脸,他冷道:“徐延命,你既走了,又为何偏偏回来?你一徐家的细作,我看你是当真不知自己几斤几两了。”
他提起细作一词,徐以诏顿时无力反驳。
的确。
他曾是徐家的细作,也是为接近梁峙,特意混入东宫。可那时,他的母亲在徐家手中,他又岂敢不听从徐家之言?
他也曾想过,谁做皇帝,与他何干?他只要母亲平安就好。
可后来,他渐渐发觉梁峙的好,看见他爱民如子,看见他体恤百姓的疾苦。再而,梁峙说心仪他,他开始动摇,也再没听从过徐家之命。
宫变那夜,他从未将梁峙的计谋告知过徐家,但徐家却像是提前知晓一般。
最终,梁峙还是输了。
那时徐昭仪肚里的淇王还未出生,因此徐家胁迫梁峙,让他继位,好做徐家的傀儡。徐家又将自己推上君后的位置,以此来羞辱皇室。
徐以诏闭了闭眼眸,无法再开口。
他心中有愧,因此梁峙命他让位给姒凌,他让,让他滚出京中,他滚。
可如今,梁峙死了。
他也只不过想见梁峙,最后一面罢了。
徐以诏睁开猩红的双眼,坚决地道:“姒凌,我只求见陛下…最后一面,那之后,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姒凌嗤笑:“陛下的遗容,也是你个徐家的私生子配见的?哦对了,徐延命,不妨告诉你,陛下临死前,有话托我带于你。”
“什么…”
“陛下曾与我道,他对你说过的心仪,不过是心仪你的一副皮囊罢了。陛下临死前说,若有来世,定在见你第一面时,便亲手杀了你这个肮脏的臭虫。”
徐以诏怔住了。
姒凌又笑道:“你害的陛下江山不保,他还说啊,哪怕死后在阴曹地府,若见到你,也定将你碎尸万段。”
“你胡说!”徐以诏斥道。
“此乃陛下亲口之言,徐延命,你若不信,便下去,亲口问问陛下吧。”
说完,姒凌抬起折扇轻挥,他身后的黑衣人们便齐齐上阵,欲取徐以诏的性命。
小元子也顿时打起十二分警惕,他抽出袖中的短剑,便驾马上前拦在徐以诏身前,挥剑斩杀黑衣人。
徐以诏愣了一愣。
他从来都不知,小元子竟会武。
远处的姒凌见状,轻轻一笑:“小元子,你既是陛下的人,就不该阻拦本君,你难道不知陛下有多么痛恨徐家人?本君若将他们千刀万剐一万遍,陛下看见,也只会拍手叫好。”
小元子一面斩杀黑衣人,一面怒吼道:“姒公子!你怎敢如此揣测陛下圣意!陛下从未想过要取徐公子性命!”
姒凌却像是被激怒了一般:“本君说他该死,他便得死!”
骤然间,姒凌的怒火仿佛被点燃,他拿过身旁一名黑衣人手中的长剑冲上阵去,剑刃直指小元子的心腔。
徐以诏也无法再坐以待毙,他抽出腰边的长青剑,驾马上前,开始抵挡住敌人的攻势。
他的武功乃是梁峙所教,虽他没能学成梁峙那般精进,但也能护好自身。
让他没想到的是,小元子的剑法与姒凌的杀手相比,竟也毫不逊色。
此时,持剑亲自上阵的姒凌飞奔上前,他挥剑直砍向小元子座下的马匹,马血瞬间溅出一丈之远,马儿与小元子也随之倒地。黑衣人们这才找到突破口,他们一齐上前,将剑抵于小元子的脖颈之上。
“小元子!”徐以诏斩杀着黑衣人,口中喊道。
姒凌轻蔑地垂眸,看了一眼被牵制住的小元子,又抬手示意与徐以诏正打斗的黑衣人退下,他走上前,疯魔一般地笑起来,剑尖直指向徐以诏,问他:“徐延命,你可想他死?”
徐以诏顿了一顿,强忍住怒意,问他:“你想如何。”
“很简单,你自刎谢罪,算是给本君赔礼。”
徐以诏咬紧牙关,眸中满是恨意:“我只不过…想见陛下一面…”
“徐延命,你配吗?陛下有多恨你,你心中知晓。他死了,你竟还要回京来恶心他一次?”
“是啊…”徐以诏面上讽笑,眼眶中却是滑出一滴泪,“他恨我,我一直知晓。”
姒凌冷道:“徐以诏,你真该死。”
徐以诏闭上眼眸,不愿再听。
“我若自刎,你便放了小元子。”徐以诏闭着眼睛,并非用商量或询问的语气与姒凌说,而是用告诫的语气。
姒凌轻笑:“那是自然,他乃陛下的人,况且我今日,只要你徐以诏的性命。”
“公子,不可!”小元子急迫地大喊道。
徐以诏睁开满是血丝的双眼,低眸朝手中的长青剑看去。
这把剑,是当初梁峙赠予他的。
他也依旧记得,当年那个男儿郎将剑递给他时,满脸温柔的笑意与欣喜。
他记忆中的梁峙,那时候笑说:“以诏,若我将来不能护你一世,便让这剑替我,守在你身旁罢。”
徐以诏闭上了眼眸。
他抬起手中的长青,决绝地朝脖颈挥剑而去。
“公子!”小元子惊恐失色。
马匹上的徐以诏倒地,脖上的鲜血止不住地涌出。
他脑中想,如今这般,也好。
母亲已逝,梁峙也离世,他再无了挂念。
躺倒在血泊中的徐以诏,缓缓合眸。
从此,再没开口过。
“叮!”
恍惚中,一声响突然传入徐以诏的耳中。
他徐徐睁开双眼,却发觉眼前是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hello!徐以诏是吗?你好,我是你的主系统!”类似一个俏皮的少年声音,传进他的耳里。
“什么…?”徐以诏疑惑不解。
他不是死了吗?自刎在姒凌的面前。
可如今脑中这清醒的思绪,又是如何一回事?
那莫名的声音道:“哎呀,别奇怪了,如今你重活一世啦!时间到了,你该走了!重世中,我会去找你的,然后再和你解释。”
“……”
重活一世?
徐以诏刚要开口询问时,却突然觉脚下落空,失重感也随之扑面而来。
而后,他便再没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