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力挽狂澜
黎阳反季节的大雨已经下了半月有余，程潜言围而不打，整个黎阳城都陷入了他的包围中，他在等待着什么？张若谷眉头紧锁的站在城楼上看着城外密密麻麻的西戎军队，西戎王还迟迟没有消息，而自己这边的粮草日渐吃紧。
“少主，西戎那边有消息了。”石猛一身蓑衣来到张若谷身边。
“说。”张若谷数日未眠，声音里充满了疲惫。
“西戎王已经收服了西戎大部分城池，现今带着三万人赶往黎阳驰援。”石猛回禀道。
“公主呢？”张若谷不由得有些担心那个女子，对于她来说出生在王族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石猛顿了下说道：“公主还没消息。”
“报！敌方主将在城门口设下案台，请穆亲王楼下一叙。”传令官跑来禀报。张若谷看了看楼下，程潜言从容的坐在下面，悠然自得的品着茶，他终于要动手了吗？
“赵成！你带一万人回防宫城，没有我的令牌一律不准进出！”张若谷知道程潜言等待的是那个人的指令，随即他看向石猛说道：“叶天阳在乐逍王府上，剩下的你知道该怎么做。”
“周兴仁，你率部布阵，看我令旗行事！”张若谷对着三人部署一通后，他整理了自己的仪容，带着两名侍卫就来到了城下，程潜言起身迎接他，微笑着说道：“西戎匆匆一别，如今再见穆亲王风采依旧，我心甚慰。”
“被你记挂着可不是什么好事。”张若谷示意程潜言落座。
程潜言大笑了起来说道：“哈哈哈，名动天下的穆亲王要想让人不记挂，还是很难的。”
“程将军请在下来此怕不是为了一逞口舌之快的吧？”张若谷看了看他身后两位彪形大汉，西戎尚武，这样的死士还不知道有多少。
“穆亲王在绝境中才重拾军权，不知道是贵国皇帝年老昏聩还是另有隐情？在下所求不过是同您真正较量一番，而如今您拖着老弱残兵，我怕胜之不武。”言语间有几分狂妄，程潜言始终带着自信的微笑，这个局势他没有理由会失败，纵使对手是张若谷。
“若只是如此，那在下告辞了。”张若谷说完话就要离开。
程潜言跟着他站了起来说道：“张将军还请留步，何必心急，你我难得相见，不如坦然一叙。”
“噢？程将军还有何赐教？在下洗耳恭听。”张若谷察觉到自己的急切暴露在了程潜言的面前，他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必要对着自己羞辱嘲弄一番。
“我说我是来请和的，穆亲王作何感想呢？”程潜言示意身边的人去给张若谷倒茶。
面对程潜言的语出惊人，张若谷愣在了原地，占尽优势的他为何会愿意讲和？斩草除根才是他的做派，张若谷做了一个请他继续说下去的手势。
“条件很简单，就是张将军您跟我走！你我联手，何愁这天下？”程潜言内心叹息了一声，若不是里面那位还在优柔寡断，他真的想同张若谷好好较量一番，这样的对手此生难遇。
张若谷大笑了起来，这个程潜言的想法当真是天马行空，不拘一格！要他背叛黎阳毋宁他死，为了黎阳他放弃了家仇，为了黎阳他用尽一生所学，为了黎阳他可以奉献这一切。他随即说道：“承蒙程将军厚爱，在下担待不起。”
程潜言的表情却不像刚才那般戏谑，他很认真的说道：“这天下是谁人的天下？王侯将相古往今来又有多少人能善终？你我所愿皆不是为王，为将，更不是为了名垂青史。止兵戈，修德政，为天下苍生才是心之所向，然而这天下在帝王眼中不过是他一家之地，一家之臣，又有何意义？”
看着他滔滔不绝义正严词的模样，张若谷在一瞬间恍惚的觉得自己竟是跟他有几分相像，回过神来的他说道：“程将军真是说的比唱的好听！残害西戎王室，用同生酒控制不听话的人，能做出这等下作手段的人口口声声天下苍生，着实有几分好笑！”
程潜言用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打量了他一番，随即说道：“张将军怎会说出如此迂腐的言论？真叫人失望！西戎没有我之前，饮毛茹血，还活在原始时代，如今的他们国富民强，多少陋习被我改变，多少人因我的存在他们才能活下去。革新是需要流血的，非常时刻非常手段，这等道理想必你比我更知晓。”
张若谷内心有些震惊，程潜言看似诡辩却是句句在理，天下是苍生万物的，只是后来人之权欲、贪欲让本来的世界变了样子，在过往的长河中，多少士兵为了所谓的王战死沙场，多少百姓因为权斗流离失所，多少人被贵族的礼束缚着思想……一时间，张若谷为程潜言十分惋惜，他若不是如此，只怕同他把酒言欢，谈经论道何尝不是一大快事。他摇了摇头说道：“众生芸芸，你有你的道，我有的道。程将军当真是巧舌如簧，在下自愧不如。”
“张将军为黎阳呕心沥血，如今落得一个什么结局？你以一己之力改变了黎阳王朝被世家掌控的局面，你把所有权力交到了武帝手上，最终却搬起了石头砸到了自己的脚，你的这一切又有何意义？”程潜言这一刻似乎不想同他成为对手，更想成为他的挚友。
“那你的一切又有何意义呢？”张若谷盯着他说道。
程潜言一时间竟是被问住了，这一切的意义是什么呢？自己的心从离开黎阳那一刻就已经死了，若不是为了报那份情，天下与自己何干，黎阳夺嫡又与自己何干，陈浩找到他的时候，他本意是想直接拒绝的，但想到那份温暖他就开不出口。
两个以才谋冠绝天下的人就这样坐在雨中，相顾无言，没有人知道他们心里此刻在想什么，所谓意义不过是人给自己做的事找的理由罢了。
半个时辰后，张若谷站了起来对着程潜言郑重的行了一个礼，他说道：“程将军之才令人佩服，但所作所为让人不齿，我们战场见分晓！”这一次他把程潜言当成了一个可敬的对手，而不是可怕的。
“此生能与你交手这一趟不算白来！张将军保重！”程潜言起身还礼，英雄相惜不过就是这样！
张若谷站在雨中想让自己清醒一些，与程潜言的浅谈让他久久不能平静，革新流的血最后真能染出一个盛世吗？天下在帝王眼中不过是私家玩物，那么一切的意义究竟何在呢？此时的他竟是有了心灰意冷的感觉，甚是是厌恶眼前的这一切。
“少主。查清楚了，给我们传递信息的正是易姑娘的方鼎会。”顾默走到他身后小声说道，他知道张若谷从小遇到棘手的事情或者想不通的事就会把自己丢在雨中或者瀑布下，似乎这样就能让水把一切冲走。
“她终究还是卷入了这个旋涡，吩咐元修务必保护好她的安全，局势不明，多加小心。”张若谷眼前被雨水挡住，他深深了叹了一口气，转身走回了屋内。
石猛浑身是血的缓缓走了进来，只见他手上提着一颗头，正是叶天阳的头颅，他表情悲愤，亲手斩杀昔日战友是一种怎样的情绪。顾默赶紧上前查看他的伤势，石猛摆了摆手说道：“少主，我回来了。”
“辛苦你了，好生休养吧。”张若谷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颗头颅，示意顾默把叶天阳的头颅送到易佳墓前，这也算是他答谢易离安近日为自己收集情报的礼物吧。
“少主，我护送你进宫吧，我潜入乐逍王府邸的时候，听到一句他们要动手了，庞远当时也在场。”石猛把头颅递给了顾默，自己借助雨水抹了抹身上的血渍。
“走！”张若谷二话不说，转身就淋着大雨出门而去，顾默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去往那里，今日的张若谷状态特别不对劲，他打算去告诉偷偷入京的易离安。
就在张若谷两人刚刚赶到宫门内时，就听到了震天的厮杀声，赵成率领的一万人已经同庞远带领的叛军开始交战，同时城门外程潜言的部队也对黎阳城发起了猛攻，张若谷握紧了手中的银枪，哪怕不复当年之勇，他依旧要为了黎阳杀出一线生机。
“召出城中云翼卫的兄弟们进宫护驾！我去前线！你速速持我令牌到皇上身边保护他！若有闪失，你提头来见！”张若谷大喊道，随即他拍马赶往城门口，他对自己的阵法有信心，那是能拖住程潜言唯一的法子，按照时间计算，西戎王应该也快到了。
石猛赶到宫中同赵成会合时，整个宫内血流成河，遍地都是尸体，乐逍王手提长剑冲在最前方，庞远、陈浩紧跟其后，赵成的军队见状一时不敢拼杀，武帝则是面色严峻的坐在长安殿的龙椅上，他看着节节退后的军队恼羞成怒，当黄德告知他是乐逍王带兵逼宫时，更是勃然大怒，他怎么都没想到自己的危机会来自自己的儿子，而不是他眼中所谓的外人。
“这个逆子！去！你去！告诉赵成！任何人敢入长安殿一步便杀无赦！”武帝拍着桌子大喊道。
另一边的战场在张若谷的指挥下，击退了西戎大军一波又一波的进攻，远处指挥的程潜言暗自惊心，不愧是张若谷，黎阳主力尽失的情况下还能率部抵抗那么久！他的防守阵法犹如迷魂阵一般，虚虚实实，西戎兵士哪里演练过这样的阵法，他们就这样不断被诱杀，西戎这战的损失远远超过了之前同靖宁王那场决战。
程潜言不再犹豫，他决定要发起总攻，他示意副将挥舞了几下手中的军旗，潮水一般的西戎士兵倾巢而出，漫天冲锋鼓声响起，张若谷身前已经躺着无数尸体，他绝望着看着那黑压压的人群，这样的车轮战，黎阳还能再抵御几轮呢？程潜言指挥有方，调度得当，每一次进攻都步步为营，不贪一寸，不冒进一点，现在这支西戎军战力不可小觑，靖宁王败给他完全情有可原。
就在这时，冲锋冲到一半的西戎士兵突然阵型凌乱了起来，张若谷定睛一看似有援兵助阵，再一看率先冲到敌方阵中的人竟是有几分眼熟，那人正是顾默，他从易离安手中借了三千甲士发动了突袭，张若谷不再犹豫，直接下令打开城门，擒贼先擒王，他纵马朝着程潜言的方向就冲了过来，无奈西戎兵实在太多，不一会儿他就被围困了起来，这一刻的他犹如困兽犹斗，程潜言冷冷的看着他，最终你还是冲动了，城门一开，黎阳再无防守屏障，这天下改朝换代似乎就是一瞬间的事。
张若谷多处已被刺伤，眼看他就要支撑不了太久的时候，又是一阵冲杀声，仔细一听，竟是西戎语，西戎王终于来了！在消失了数月的西戎王终于赶到了战场！
程潜言慌了起来，这些年他竭尽所能改造西戎，想让子民臣服于他，但他忽略了西戎王对这片土地的意义，他们所有的信仰是基于对西戎王的尊重，此刻西戎王正在用西戎语召唤着他们的将士，所有西戎战士已然无心恋战，王的召唤对他们来说就是神意。
就在这顷刻间，张若谷终于脱身，他提枪纵马朝着程潜言就刺了过来，程潜言的护卫队两下就被他刺倒在地，不一会儿两人就缠斗在了一起，西戎王看见程潜言的位置所在，手提大刀就冲了过来，就这样一刀贯穿了程潜言的胸膛，他无力再战，倒了下去，仰天长叹：“时也命也！段逍鹏！你这一生注定没有皇命！我欠你母亲的还清了！”张若谷本能的上前扶住了程潜言，他的嘴角不断有鲜血溢出来，西戎王咬着牙恨不得再剁他几刀的时候，被张若谷拦下了，看着这样的程潜言，他心中竟是升起了几分敬意。
“能与你一战，不枉此生。”程潜言虚弱的说道。
张若谷沉默的看着他，他想起了李显耀曾说如果程潜言不走错路的话，他们会是这个时代的绝代双骄，他此刻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
“你太过仁慈，这，这，对，对于你来说将会是巨大的隐患！”程潜言的声音越来越低，当他还想说什么的时候，却再也张不了口了，这个彻底改变了西戎的人，就这样睁着眼睛死不瞑目的去了。
张若谷将他的尸身缓缓放下，他起身鞠了三个躬，他心里在说能与你为敌，我也不枉此生。
西戎军队被西戎王迅速整编还营，漂泊的大雨倾盆而下，张若谷站在程潜言的尸体面前久久不愿意离去，看着这个曾经最为忌惮的对手竟是以这样的方式谢幕，他怎么都高兴不起来，虽然黎阳王朝保住了，但天下依旧姓段！未来的路该怎么走呢？一把雨伞撑在了他的头顶上，一身是血的易离安出现在他面前，他们又见面了，她静静的看着他，眼中似有泪水，她知道这些时日他背负了太大的压力，现在的自己终于可以同他并肩作战了，再也不会是他的累赘，不会是他的负担了！
乐逍王带着一群人冲进了长安殿，他恶狠狠的盯着武帝，尽管武帝早就下达了杀无赦的命令，但还是没人敢真正对他动手，赵成手持铁剑一时不知该如何抉择，再退就是武帝龙椅上了，大殿之上已经尸横遍野了。
“你这个畜生！”武帝看见他就破口大骂。
“哈哈，我是畜生那你是什么？”乐逍王冷冷的看着自己的父亲，眼里没有一点感情。
“你出身低贱，朕依旧封你为王，你还不知足！”武帝指着乐逍王说道。
“我呸！当年你临幸我母亲的时候，怎么不说这话！”乐逍王愤怒的朝着武帝就要刺过来。
石猛不再犹豫，直接徒手接下了他的剑，然后一个过肩摔将乐逍王摔倒在地，他又用力一扭，乐逍王左臂竟是断了，痛苦的嚎叫声响彻长安殿。
此时张若谷带着西戎王也刚好赶到了，二十五万西戎军队就驻扎在黎阳城外，他实在不放心让西戎王孤身统兵，一旦其有二心，黎阳此时已经没有任何战力了，他不敢冒这样的风险。乐逍王看着黎阳的柱石再次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时候，他绝望的低下了头，程潜言终究还是没能战胜他，哪怕是黎阳精锐尽失的情况下，他心里冷哼一声，果然还是高看了程潜言，这世间还有谁是他张若谷的敌手！
武帝看到张若谷的出现，似乎并不意外，只是盯着他的伤口处多看了几眼，他总是这样能扶大厦之将倾，能一次又一次的力挽狂澜，拯救黎阳，有这样的人在身边是天下之福，但不一定是皇家之幸。于是武帝大胆的走到了乐逍王面前，重重的扇了他几个耳光，这一刻感觉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扇完他之后，武帝的身子止不住的颤抖了起来，黄德连忙上去扶住他，随即说道：“陛下保重龙体！”武帝按着自己的额头，有气无力的说道：“压下去！”虎毒尚不食子，他还是狠不下心。
“西戎军队已经退兵，叛变禁军已经全部诛杀。”张若谷上前行了一个后说道。
武帝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身后的西戎王，叹息一声说道：“黎阳军政大事交由穆亲王决断，朕累了！”他说完话不等张若谷引荐西戎王就转身离去了，留下众人呆在原地。
西戎王信守承诺，当夜就带着军队西归，从此归顺黎阳。至此黎阳统一了北狄、西戎、南越，版图远远超过了前朝，张若谷重新掌权操劳起黎阳战后重建的事，比起战争，战后人心的修复才是最为艰难的事，短短几年时间，黎阳经历了一场又一场的大战，若不是这些年天灾较少，政通人和，只怕黎阳王朝早已风雨飘摇。
“你不是已经？”张若谷终于有了时间可以同易离安好好坐下来说说话了。
“我该谢谢你的贺礼？”易离安白了他一眼说道。
张若谷愣了下，哈哈哈的笑了起来，他都忘了自己安排送贺礼这件事了。
“林大哥是个好人，奈何我跟他有缘无分。”易离安摇了摇头说道，这些年承蒙他的照顾，但她心里始终放不下张若谷，有些人说不清哪里好，但只要见过，就会认定是一辈子了。
“你本可以逍遥自在，为何又要这般呢？”张若谷眼里满是心疼，但他清楚地知道时至今日，可能他依旧难给她一个名分，黎阳危机重重，自己随时可能万劫不复，又怎能牵连佳人呢？
“当父亲意外逝去后，我感觉天都塌了，他原来庇护了我那么多那么久，未来的路要靠自己的时候，我才发现我什么都不会，我也逐渐知道你的路走得有多艰辛，那一刻我决定我要成为你的帮手，而不是累赘！”易离安一番话说得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为了他，她开始学艺，学习经商，让自己不再只是一个弱女子。
张若谷上前抱住了她，这个拥抱他们彼此都等待了太久太久了，如果最后那个人是你，过程再曲折又有何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