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共枕
灯火通明,纱帐内视线依旧清晰。
赵霁盖着大红喜被,脑袋昏昏沉沉的,他平躺着出神。
方才睡梦中他发觉自己身体越来越冷,神魂好似离体一般,竟能亲眼看见他自己的呼吸逐渐停止,心跳渐渐平息。
赵霁对自己病情看得明白,近日呼吸越发受阻,浑身发僵不畅,身体时冷时温。
今晚……应是他大限已至,盼他死的那些人必然快意极了。
赵霁朦胧模糊间,意识就要彻底消散时,有什么微热的东西贴近他,那股微热唤回他一丁点神志。
赵霁又看见他本已彻底停止跳动的心渐渐复苏,有新鲜气息从鼻腔涌入心口,呼吸逐渐通畅,身体一点点回温。
所以,他此刻是回光返照?
赵霁昏昏沉沉地思索着,喉间涌上一股痒意,习惯性地压抑住咳嗽声。
过了一会儿,赵霁缓过劲,想要喝水,嘴唇微张时发觉有只微热小手搭在他脸上。
赵霁这才想起他今日已经成亲,娶了皇帝赐婚给他冲喜的王妃,之前唤回他神志的,理应就是脸上这只柔荑。
皇帝赐婚,众世家贵女中独独选中纪瑶,其中缘由外人或许不知,他却再清楚不过。
半个月前,皇帝找相国寺的方丈给赵霁算了一卦,说他的病天命如此,寻一八字相合之女可解,否则至多再活一个月。
于是皇帝暗中令人四处探查,终于在五日前查出纪瑶乃赵霁天命之女。
思及此,赵霁将脸上的手轻拿开,歪头看着身侧熟睡的女子,睫羽浓密如蝶翅,粉面桃腮随着呼吸起伏,绛唇微阖,口脂泛着淡淡光泽。
很美。
睡着时仿若天仙神女,叫人不忍打搅。
赵霁看呆了一瞬。
但他失神只在瞬间,双眸随即回复原本的寒意,冲喜之事在他眼中本为无稽之谈。
他是将死之人,又何必平白耽误一个无辜女子的一生,奈何圣意难为。
今日强撑病体拜堂,也只是因为姑娘本无辜。他若不做些什么,委实说不过去。
他终究是要死的,方才便有濒死之象,此刻只是回光返照,他约莫再活不过一个时辰。
也罢,弥留之际,就让他悄无声息死去。
赵霁这般想着,干裂起皮的唇微动,抑制不住地咳嗽起来,声音虽极为压抑,但也惊醒了纪瑶。
少女睡眼惺忪却难掩惊惶之色,看着苍白虚弱的人,关切问道:“你怎么样了?”
“水,咳咳……”
赵霁嗓子干哑,纪瑶没听清他说什么,见他平躺着难受,便伸手为他拍拍心口,希望他能好受些。
待赵霁第二次要水时,纪瑶总算听清,双目睁得溜圆,立时掀开被子起身,翻过赵霁爬下床。
她只盼着赵霁可别再像先前那样,跟彻底断气似,若一觉醒来发觉身边人真的没了,她怕是这辈子睡觉都会做噩梦。
纪瑶又急又怕,自然没注意到赵霁眸中一闪而逝的错愕。
热水放在小隔间的炉子上,纪瑶赤脚着急忙慌地进去,出来时左手瓷杯右手水壶。
站在床边倒好热水,刚想递给赵霁,就发觉人躺着根本没法喝水。
纪瑶放下水壶坐在床侧,将赵霁的头扶起一些,又觉得他脑袋挺沉,她力气小扶着可累了。
纪瑶灵机一动,大腿轻移垫住赵霁的头,最后将水递到他唇边。
这姿势很是暧昧,反、反正他们是夫妻,这样做应该没什么吧?
纪瑶面色微微发红,如是想。
闷咳不止的赵霁直接愣住了。
“快喝呀,水要凉了。”纪瑶小声催促,嗓音又细又软,挠人耳蜗。
赵霁回过神,边闷咳边就着纪瑶的手喝水,英挺的鼻梁投下一小片阴影,喝完水后他干痒的嗓子总算舒服些,便虚喘着气道:“多谢姑娘。”
纪瑶见他不至于即刻就死后便放下心来,道:“我叫纪瑶,王爷随便怎么唤我都行。可别叫我姑娘了,平白显得生分。”
赵霁枕着香软的腿,光影下神情难辨:“你可有小字?”
纪瑶将赵霁的脑袋扶到软枕上,软软道:“娘亲在世时给我取的乳名叫吃吃,吃食的吃,好多年没人唤过了。王爷若是不嫌弃,可以叫我吃吃。”
纪瑶没等赵霁答话,起身把水杯水壶拿回小隔间,再出来时见绿娥正在替赵霁捏被角。
见到纪瑶,绿娥满脸不赞同道:“奴婢就在外间候着,有事王妃只管使唤女婢便是。您身子矜贵,秋夜又凉得厉害,怎能赤着脚在地上走动。”
纪瑶这才发觉自己一直光着脚,难怪她总觉得凉嗖嗖的,她利索地爬上婚床,对绿娥投以抱歉的笑意:“绿娥姐姐,下次我会注意的。”
少女芙蓉粉面,目光柔柔地,笑起来时两眼弯弯,叫人一见便心生喜爱。
赵霁未大婚前,绿娥几个丫鬟轮流在这屋里打地铺,方便照顾人。
大婚后,丫鬟自然要把空间留给主子,是以才在外间值守。
绿娥想念着白日的情形,只觉王妃非旦帮不上忙,反倒像是裹乱的。
她忍不住道:“奴婢们就是被使唤的,王妃切莫再这般使任意妄为,万一着凉——”
“退下。”
绿娥话未说完便被赵霁打断,他面色憔悴不已,嗓音虽哑,却有股令人生畏的冷意。
绿娥头垂得极低,她自知失言,不敢再造次:“诺,奴婢告退。”
绿娥退下后,赵霁忍不住闷咳起来,纪瑶替他轻拍心口顺气,动作比之前熟练了些。
赵霁稍稍缓和后,脑袋仍有些昏沉,眼皮微掀看向纪瑶:“绿娥那丫头没规矩,咳咳,吃吃你别往心里去。”
纪瑶剪水瞳眨了眨,不想被人误会:“方才我又急又怕才忘记叫人,并没有任意妄为。”
“我知道。”
听他这样说,纪瑶放下心来,又觉得有些不对。
这番解释不就显得于她而言,赵霁不误会她很重要似的,那赵霁心里得怎么想她!
她正纠结着,便听赵霁哑中带喘道:“你说又急又怕,是在害怕什么?”
纪瑶慢吞吞钻进被窝,巴掌大的小脸上满是后怕:“入睡前,我亲眼看见你没有呼吸了,身体冰凉得厉害,我还以为你……”
纪瑶话未出口完全,赵霁哪有什么不明白的,这也解释了为何他濒死苏醒时,她的手会搭在他脸上。
想必他身体渐渐回温,才令她放心下来。
小姑娘未经世事,赵霁知她是吓着了,起了干皮的唇微张,低哑道:“你若害怕,咳咳,便寻几个丫头去西厢陪你睡。”
他是将死之人,明早小姑娘睡醒时被他的死相吓着就不好了。
纪瑶闻言眼睛一亮,可她见赵霁躺在这里,面白如纸憔悴不堪,心底有些不落忍。
纪瑶不想赵霁死,但他病得奄奄一息,说不准哪一刻就会彻底撒手人寰。
她去睡西厢,万一他真就这么无声无息走了,生命最后一刻,她扔下他是不是很过分?
他们好歹是一同拜过天地的。
思及此,纪瑶大着胆子道:“我、可不可以抓着你的手睡?”
赵霁不甚理解,偏头看向她:“为何要如此?”
纪瑶嗓音软糯,只管往好了说:“我之前是看着你身体一点点变暖的,抓住你的手睡,你要是再一点点变凉……我睡得浅,感觉到你的变化就会醒过来,也好及时叫人传御医。”
赵霁眼睑半阖,小姑娘应是知晓他病情的,分明害怕被死尸吓着,却仍要留下来。
这是为何?
传御医是真觉得他不会死,亦或怕他死得太孤寂?
纪瑶羊脂白玉般的手一点点伸向他,碰到赵霁的手时他陷入沉默没有拒绝,她便用一双手包住他的:“你别怕,你的病会好起来的,我会陪着你。”
纪瑶心道万一阎王爷要收你,也不要害怕独自上路。
小姑娘分明怕他的死相,却又反过来安慰他别怕。
别怕不会死,亦或别怕死?
赵霁心底像被羽毛轻轻拂过,说不出什么滋味。
纪瑶注意力渐渐被赵霁宽大的手掌吸引,他手掌又暖又热,指节修长,掌心有一层薄薄的茧,摸着有些粗粝。
是他以前习武留下的茧么?若是被这样的手保护着,一定什么都不怕了。
纪瑶不自觉红了脸,她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小姑娘面带红晕,赵霁看在眼里,忽然开口问她:“你不希望我死么?”
纪瑶不明白他为何有此一问:“不想啊,谁不想好好活着呢。”
纪瑶抿唇,可你不知能活到几时,不想你死已经没有意义。
赵霁思忖他们是夫妻,她没理由盼他死,她与那些人不一样。
赵霁侧过身面对纪瑶,小姑娘大着胆子留下陪他,委实不容易,便用另一只手轻拍纪瑶后背:“睡吧。”
话落,赵霁的手顿在半空,震惊得无以复加。
纪瑶半点没发觉赵霁异样,这一天又是大婚又受惊吓,她被耗得精疲力尽,很快便沉沉睡去。
赵霁收回手微微握拳,他近日分明病得昏昏沉沉,连翻身都得靠丫鬟小厮搭手才能成,那为何刚才?
赵霁活动两下手臂后陷入沉思,比白日有力气得多,头脑也比刚苏醒时清醒不少,不知何时已无昏沉之感。
就连喉间的干痒都消去许多,今夜他咳嗽的次数明显变少。
回光返照竟是如此?
赵霁难以置信,替自己号了个脉,脉搏规律平缓,怎么看都不像将死之人。
赵霁幽暗深邃的目光投向纪瑶,莫非相国寺方丈所说并非虚言?
小姑娘睡梦中紧紧抓着他的手,黛眉微微蹙起,也不知她梦到了什么。
赵霁收回目光,睁眼看着上方纱帐,直到鸡鸣时分,他才终于相信相国寺方丈所言。
他的病是天命,纪瑶千真万确是他命中贵人,破了他英年早逝的天命。
他同她睡在一处,他明显感到精气神在一点点好转,呼吸愈发绵长。
赵霁无声轻嗤,既然他命不该绝,有人该睡不安稳了。
赵霁将将有所好转的身体还是很虚,他又熬了半宿,确定心中所想后,没一会便睡了过去。
日上三竿。
纪瑶于睡梦中发出一声嘤咛,而后睫羽轻颤,晶亮的眼眸倏然睁开,猛地翻身坐起。
她昨夜睡得太沉,赵霁不会已经死了吧!
思及此,纪瑶面色发白,凑近双眼紧闭面色苍白的赵霁,伸手探他鼻息。
她柔软的手被另一只有力的手掌捉住,赵霁睁开含有冷意的深邃眼眸,干哑道:“我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