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回1975
“谁是病人家属?江姜的家属!”
充斥着浓烈消毒水味的医院走廊上,陆薇坐在病房外的凳子上,整个人累极了,上眼皮仿佛吊了千斤坠在不停地强力往下拉扯。
听到护士拉开门的喊声,她连忙狠狠掐了自己掌心一把重新睁圆了眼打起精神来。
她高举着手,同样大声回答:“这里!护士姐姐,江姜是我妈,她怎么样了?”
陆薇一双眼紧紧盯着护士,胸膛里像是装了一万只兔子蹦跳个不停。
“病人术中出现大出血、求生意识极弱——”
一个词一个词往耳朵里钻来,陆薇感觉自己已经再也抽不出一丝力气,她只能把身体靠在墙上以此借力保证自己还能站立。
口中喃喃:“什、什么?”
这种失态护士已见过百种,也只能视若无睹,她将主任让发送下来的通知递到陆薇身前,“我们需要通知家属知晓目前手术面临的风险,麻烦签字。”
那张纸薄薄的、白生生的,就这样摊在眼前,只是一眼,陆薇就看到了大大地“病危通知书”五个大字。
她想抬起手接过,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正在控制不住地颤抖。
陆薇下意识就往身后看去,“皮皮——”
却发现背后空无一人,她这才想起,陆廷刚才气冲冲地拽着那个男人出去了,而外公外婆、大舅二舅还在赶来的路上。
眼中其实已经被雾气熏得面前的画面都变扭曲,但陆薇清晰知道自己不能哭,十八岁的自己刚刚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可却已经成为了‘大人’很多年,她不能软弱,软弱无法让他们生存下来。
“你给我走,我妈不想看到你!”陆廷气急败坏的声音在走廊尽头响起。
陆薇已经无法转头去看了。
她知道,陆廷是在跟那个男人说话,那个他们应该叫做‘爸爸’的男人,那个本该让他们在膝上玩耍、背上长大的男人。
只是,他不是‘爸爸’,十二年未见的他莫名出现在妈妈床前,给陆薇带来的除了烦躁只有恨了。
“行了,皮皮!”用尽了所有力气,陆薇高声呵斥道。
陆廷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瞪着那个怎么说怎么骂都不离开的男人,像只被惹怒了的小狮子。
听到陆薇的呵斥也再狠狠瞪了他一眼,才大步上前。
走出黑暗,他一眼就看到了那身熟悉的白衣裳,陆廷顿住了步子,只觉心脏快要骤停,“怎、怎么了?”
才顿了了那一刻,他先是感觉到背后穿着一身黑色西装、头发却凌乱的男人从他身边跑过,带起的风叫陆廷狠狠打了个寒颤。
他这才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跟着也拔腿大步向前跑去。
陆延远从陆薇手里抽过了那张纸,只看开头便整张脸都沉了下来。
“护士,里面是什么情况?”他一出口满是急切。
护士蹙眉,“你是病人的什么人”
她可不能随意透露病人的状态,现在这叫做什么来着、哦,对了,这叫做隐私,主任上个月才强调过。
陆延远道:“我是江姜的丈夫!”
护士看了陆薇一眼,她身上穿的衣裳皱皱巴巴、因为洗得发白所以脖子一周的黄色痕迹异常明显,而眼前这男人光是穿的料子一看就好、手腕露出来的那一边银光如果没猜错应该是手表吧。
怎么看也不向是一家人,如果说重男轻女,那后面跟着的那男孩也穿的不是很好……
想了想,护士向陆薇确认:“这是你父亲?”
陆廷脱口而出:“不是!”
陆薇瞥了陆延远一眼,按住陆廷,垂眸道:“这是我妈妈的丈夫,但不是我们的父亲。”
陆延远苦笑,却也知道不是解释的时候,现在最重要的是江姜。
接过钢笔,却写了个一塌糊涂,“麻烦大夫了。”
护士点点头,像是训练了千百次,干脆地转身重新进入那道门。
陆薇跟着一下子放开手滑到了地上。
陆廷蹲下身去扶她,低声喊:“姐。”
陆薇整个人软到不行,她摆摆手,望着那扇大门不知道再想什么。
陆廷又喊了一声。
这才听到陆薇轻声开口,“你走吧,我们都不想再看到你。”
陆延远叹了口气,知道这是自己作的孽,他开口想解释:“淘淘,爸爸不是你门想的那样子……”
他一开口陆廷就整个人炸了起来,“那你是哪样?你没有丢下我、我姐、还是我妈?你还是回你的北京去当有钱人吧!十二年没出现,我们只当你是死了,现在你出来干什么?”
陆延远知道,这确实不是三两句就是打破的隔阂,更重要的是,他的妻子此时更是躺在就隔着一扇门的手术室里。
他完全可以想得到面前的两个孩子对他的态度。
陆延远无力地闭了闭眼,“是爸爸的错。当年是大二暑假,首都那边给我打了个电话,说你奶奶病重,我急着找关系买车票回去,直到上车前都没来得及给你妈发个电报……下了车又直接被接走,我让那边给你妈发个消息——”
陆薇已经不想再听了,“够了。”
“你不用说这些,十二年不见,再多的感情都消散了,我们现在也不想知道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但难道还有人绑着不让你回来不成。”
“所以不用说这么多,我们早就忘记了谁是父亲,而我妈现在在里面。”
“我外公六十岁了,为了补贴我们一家,现在腿瘸了还在下地。”
“你觉得你现在出现有什么用。”
陆薇说得很平淡的样子。
陆延远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
陆薇道:“你走吧,我外公外婆要到了,他们不会想看到你。”
知道自己错过得太多、欠得太多,一阵阵的无力感袭来,陆延远垂在腿边的手捏得紧了又紧,最终只能干巴巴应了声:“好”。
走之前,他蹲下身,道了句“对不起”,接着便把陆薇像小孩一样整个人圈着抱起来放到椅子上,“淘淘,爸爸会等着你们想听的那一天。”
陆薇闭着眼睛没说话。
陆延远抬手小心地摸了摸她的头,又定定看了两个孩子一眼,这才转身向外走,他得去打个电话找人关注医院的消息。
陆廷看着他的背影,低头又喊了声:“姐!”
陆薇头也没抬,“你想去就去吧。”
陆廷脸色变了又变,口中嘟囔,“我才不想和他说话呢。”
一屁股坐到了陆薇旁边,却像是屁股下有针在扎一样怎么也坐不安稳,磨蹭个不停,“姐?”
陆薇望着门,理也没理他。
陆廷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安静了,但也就半晌,他突然猛地起身,一把抓紧陆薇的手,带着她就往外走,“不行,我们得问清楚!”
陆薇挣扎着,怒喊:“陆廷!你要去找他自己去!”
陆廷大步往前,“姐,妈等了一辈子——”
一句话,陆薇便安静了下来。
“去吧。”
她听到外婆的叹息声,抬头看过去,发现外婆扶着外公就站在前面,他们身后是满脸愤怒的大舅二舅。
外婆又叹了一声,“去吧,去问个清楚,就算你妈真不好了,咱们得让她走得没有牵挂。”
陆薇这才跟着陆廷走了。
两人一直到医院门口才看到陆延远的背影,他身旁站着个穿白色衬衫的男人,落后半步正在跟他说话。
陆廷高喊:“喂!”
陆延远没有回头。
陆廷撇了撇嘴,又喊了声:“陆延远!”
白衬衫的男人像是又说了什么,才见陆延远转过头停下脚步。
“皮皮、淘淘。”他回了声。
换成陆薇拉着陆廷向前了,“我们找个地方?”
妈还在手术室,这些事还是快点解决最好。
陆延远看了她一眼,点头,“行,那去旁边饭馆找个包厢。”
陆薇点点头,“你带路。”
扯着陆廷走在陆延远身后,一句话都没有多说。
陆廷踩着重重的步子,更像是在发泄心中的烦躁。
越看眼前不断晃悠的背影越是忍不住烦躁,忍耐到了极限,“喂,你之前说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薇蹙眉,使劲扯了扯他的袖子,示意他别多嘴。
姐弟两人的动作被那个白衬衫看在眼里,这几天下来也知道几人是什么关系,但仍然忍不住嘀咕,看来老板这要回归家庭的路程还远喽。
陆延远道:“这些要说起来很长,不过也就是个少年太愚蠢被骗的故事吧。”
陆廷撇嘴,“明说就是你被骗了的意思呗。”
陆延远扯扯嘴角,“咱们还是坐下来说吧。”
陆廷道:“这年头连村里小孩做错事都说被骗了,谁信啊,又不是什么亿万富翁,骗来干嘛。”
陆延远笑了声,“你说的也有道理。”
陆廷转头就朝陆薇道:“看吧,就是骗我的。”
陆薇蹙眉,警告地喊了声:“陆廷!”
他们又是什么关系,别说话这么没距离。
陆廷看他姐这从小到大都一模一样的“成熟”姿态,心中是不屑一顾的,但又怕她所谓的教导才一直没开口在这种时候顶撞过。
陆延远没把陆薇这种撇清的行为放在心上,真说上来也是他的错,“不是骗你,只是我那时候可能连几岁小孩都不如吧。”
他暗嘲道。
陆延远转过头,看向陆廷,一脸肃然,“那时首都的继兄告诉我已经给家里发电报了,我便安心在医院照顾母亲,母亲一天无时不需要照顾,我也忙得没有空闲去确认,半个月后,才终于给家里写完一封信,也是这个时候,他——小心!”
陆延远眼瞳急缩,双手伸前拉住两个孩子就要往一边推。
可他的动作再快也快不过飞驰的汽车。
街上不断有人发现发疯一般快速朝人群撞来的小轿车,一时间人人自危乱个不停。
不断有人往几人挤来,陆延远转手把两个孩子拉到怀里护着,突然有刺痛的感觉从腰侧传来,大脑快速失去控制,他吃力地想要去看,双眼却在只看到一双手的时候黑了下去。
“孩子——”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陆延远喊了一声。
耳边传来的声音越来越响,“啪——”、“啪——”
是什么声音?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对了!孩子呢?
陆延远猛地睁开眼,他身子整个往前一扑,一股热浪铺面而来。
陆延远这才发现自己面对着一方正在烧着的土灶,灶里木柴架起熊熊火焰,不时发出一声“啪——哒”
看来就是这声音了!
一睁开眼,整个场景都变了,应该是谁的恶作剧。
人大概是冲着自己来的,孩子应该没事,只是不知道为何让自己坐在这里……陆延远还是呼了口气,立即又眉心深蹙,又想起那双手,细细一想只觉得眼熟,细节也在不断地放大,他想得出神。
“吱——”
“是你吗?”
突然有声音从背后传来。
陆延远猛地扭头看去,下一刻瞳孔猛缩,这是太过震惊。
一高一低两个小孩牵着手站在他面前,关键是两张小脸那么熟悉。
“淘淘、皮皮!”
高点的那个小女孩肃着一张脸,点了点头。
矮点的男孩被牵着站立,看起来还有点勉强的样子,眼里满满都是紧张。
“是你。”
“对,是我,陆延远。”
陆薇叹了口气的同时又奇妙地松了口气,想要远离的人却怎么也拉不开距离的感觉并不好受,但现在站在面前的是他却又让人觉得有些安心。
“这里是小北村,”陆薇顿了下,“我家。”
陆延远不由扶额,心里有波澜不断冲撞,“到底是怎么回事……”
“看来你不记得了。”
“准确的说,”陆薇伸出食指指向屋外,“这里是曾经我们的家。”
陆延远跟着看出去,透过门看到飘飘荡荡的雪花不断落下,对面一间灰扑扑眼熟小房被盖上了雪被。
这是1975年冬,被一场大雪席卷了的红旗公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