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折纸拾光
庄文曜疯了一般追了过去。
他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纸飞机,跳起来去抓,指尖离机翼只差一线。
一阵风来,纸飞机被托举而起。
他被风吹得流泪,却不管不顾地再次跃起,还是够不到。
被迫仰望,触不可及。
为什么?!
纸飞机乘风越飞越高、漫无边际,忽地飞向路边的银杏树,卡在树枝上。
庄文曜猛地顿住了脚步。
沐绵不明就里,跟上他跑得气喘吁吁,抬头看去,顿时遗憾说道:“这下没办法再玩了,好可惜……”
话音未落,眼前人影一晃,消失不见。
紧接着,眼前的银杏树沙沙地晃动起来!
沐绵大惊失色:庄文曜他在爬树!
她惊叫:“庄文曜!那样危险,你快下来啊!”
他一下窜上了树,对沐绵的提醒充耳不闻,一节一节地爬上去,伸出一只手去够,试了好几次,始终有一段距离,不算粗壮的树干却已经被他压弯了。
沐绵快吓哭了,不住地哀求:“庄文曜,我不要它了,你快下来好不好……”
可他什么也听不进去,满心满眼只有那只纸飞机。
他一手紧紧扒住树干,双腿夹紧保持稳定,上半身猛地往前一窜,终于碰到了那只飞机!
而树枝的负重能力也就此告罄,咔嚓一声从中间断开!
脚腕处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庄文曜浑不在意,手里紧紧攥着那只纸飞机。
“你没事吧!”沐绵跑到他身边蹲下,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为什么要做这么危险的事情,你要是摔坏了可怎么办?我陪你去医务室检查一下吧!”
而庄文曜毫无反应,低着头,剧烈地喘息着,攥紧纸飞机的双手不住地颤抖。尔后像是突然回过神来,慌忙松开了力道,将它珍爱地捧在手心,小心翼翼地捋平机身上的褶皱。
原来他清楚地记得童年的点点滴滴,他根本就没忘!从头到尾,就真的只是假装!
而自己还在傻傻地为他找借口,一厢情愿地为他担心……多么可笑!
庄文曜眼尾泛起红晕,干净的脸上满是被冷风吹干的泪痕。
沐绵侧头望着他,大气不敢喘一口,轻得不能再轻地戳戳他的背,语音微微发颤:“庄文曜……你哪里不舒服?”
“我没事……”他小心地将纸飞机恢复原样,还维持着半蜷在地上的姿势,哑声说,“时间不早了,你快回去吧。”
“不行!”沐绵焦急地脱口而出,“我得确认你没事才行!走,我们去医务室……”说着伸手要把他扶起来。
“吓到你了?”庄文曜不动声色地躲开,自己强打着精神站了起来,“你看,我没事。”
为了证明自己说的话,他重重地跺了两下脚。脚踝和胯骨传来近乎碎裂的疼痛,令他几欲泪水夺眶而出,他却强撑着,一手将纸飞机按在胸前心口处,一手在身侧紧紧握拳,努力让自己看上去举止自然、表情正常,瞧不出丝毫异样。
沐绵盯着那只纸飞机,心中不解:他好不容易才把它从树上拿下来,不给我吗?
“快去吃饭吧,晚上还要自习呢。”他说。
“……”
虽然庄文曜勉力维持着波澜不惊的表象,对他的内心活动一无所知的沐绵仍是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那个无论何时都意气风发的少年已经换了一个人,一贯赤诚热烈的笑容也变得脆弱忧伤、令人心疼。
是因为秋风萧瑟天气凉的温度,还是草木黄落雁南飞的景象?他好像与这满目萧杀融为了一体。
“那我们一起回去吧,好不好?”沐绵战战兢兢地问。
那一刻,深深的无力感如洪流般袭上庄文曜的心头。
他好累。
维持着表面的体面和气,真的好累。
“同学,”庄文曜偏过头去,似乎在看着地上的黄叶,眼神却失焦般的空洞,“我想一个人待一会。”
沐绵眼眶蓦地一酸,咬住颤抖的下唇,那上面还涂过一层裸色的唇膏,形状比平时要更加饱满:“庄文曜,你讨厌我吗?”
他摇头:“不,是我的问题。别问了好吗?”
沐绵后退两步,转身跑开了。
蓄积已久的泪水从眸中跌落,一串串珍珠啪啪落在满地枯黄的银杏叶上,绽成无数碎片。
她不是什么身经百战、阅历丰富的情场老手、应付异性游刃有余的成熟女子。
她只是喜欢上了一个美好的男孩、向往着世间至纯至美之物——爱情——的普通女孩而已。
当那抹身影消失在银杏树的尽头,整条小路上只余庄文曜一人,他终于支撑不住,颓然跪倒在地。
他清楚地知道,今天是10月10号,是时月的生日。
……
数年前的今天,一样的深秋之时,银杏树下,两个男孩围着一叠白纸,在做什么折纸游戏。
庄文曜全神贯注地研究纸飞机的折法,却始终不得要领,烦躁地将手里形状怪异的半成品团成一团丢在一旁,而他身边已经堆积了数不清的废纸团。
他不满地撅起小嘴,偏头看看在一边专心致志的时月,瞬间换上一副憨态可掬的笑脸:“小月~”
时月正握着一支短小的铅笔头,在纸飞机内侧写着什么,闻声抬起头,笑望着他:“嗯?”
庄文曜像女生撒娇一样凑到他面前:“你的纸飞机怎么叠的?教教我好不好~”
这招是跟表妹池熠学的。不管她闯了什么祸、提出怎样的无理要求,只要这样讲话,小姨姨夫都拿她没辙。
但是时月好像不吃这套,任他如何扭捏作态,都只是笑着摇摇头。
“哎呀小月~你就教教我嘛~~”
“不可以哦。”时月意味深长地笑笑,“只有我会才行,阿曜不能会折。”
“为什么嘛?”
“因为这样的话,阿曜想玩的时候,就只能来找我了!”
“什么嘛,不想玩的时候我也会找你啊……”庄文曜无趣地扁扁嘴,却瞥见时月手里的纸飞机,内侧写了一行铅笔字。
好奇宝宝上线:“你写的什么,我能看看吗?”
“嗯!”时月大大方方地递了过去。
“希望妈妈不要再哭泣。”
字体秀气中带着一丝稚嫩,笔触很轻,看样子维持不了多久,似乎一阵风就能将那石墨的粉迹吹得无影无踪。
“这是什么?”庄文曜没看懂。
“我的生日愿望。”时月说。
庄文曜忽然哽住,不知道说什么了,犹豫了一番,在“阿姨经常会哭吗”和“今天是你的生日啊”之间选择了后者。
“今天……是你的生日啊?”
时月点点头:“是妈妈告诉我的。听说生日这天可以许一个愿望,我想用纸飞机许愿,希望可以实现……”
庄文曜莫名心里一酸。
时月家庭条件似乎不是很好。同龄人都有的玩具,他只在庄文曜这里见过。每年一次的生日蛋糕和蜡烛,似乎也不能拥有。这种情况下,他的父母应该背负着不小的生活压力。
但那又如何呢?他庄文曜的朋友,就算家徒四壁一文不名,那也是他的喜欢的人。他永远不会因为家庭条件或是别的什么无聊的原因对他产生偏见。更何况时月他有家,有爱他的爸爸妈妈,还有他,一定每天都过得很幸福。
“会的!”庄文曜十分笃定地大声说,“一定会实现的!你想啊,你这种许愿的方式这么特别,一定可以引起圣诞老人的注意,他就会替你实现愿望啦!”
“圣诞老人?”时月皱眉,“可是今天又不是圣诞节呀……”
“哦对,我说错了……”庄文曜连忙改口,但一时想不起来,生日应该向谁许愿。
时月也对这个问题困惑起来:“对呀,生日要向哪位神明祈祷呢?”
小小的脑袋,大大的问号。
一阵风来,一树金黄轻轻摇动,沙沙作响。黄昏时分的晚霞像打翻的烈酒,绚丽的霞光慷慨地洒满树冠,在曲折交错的叶片间漏出的斑驳勾勒出男孩纤瘦的身影,别样梦幻。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庄文曜瞬间福至心灵,黑曜石般晶亮的瞳仁里闪着光:“如果不知道向谁许愿,那就向银杏树许愿吧!”
“银杏树?”
“嗯!如果来年秋天,银杏树叶也在同一天变黄,那就说明,你的愿望实现了!”
“好!”时月满怀欣喜,将写有愿望的纸飞机送上高空。
黄昏,晚霞,银杏路。
男孩追着飞机,追着风,银杏树在身后飞速掠过,这条金色的小路,似乎没有尽头。
……
晚上,张芮、张烨然、祝金融回到宿舍,一开门,浓烈的云南白药味扑面而来。
“噗啊。”张烨然脸皱起来,挥了挥手,看到庄文曜坐在桌前写作业的身影,问,“曜哥你咋没去上晚自习啊?”
庄文曜转身,向他伸出右脚,脚腕肿得像个馒头。
“我靠!”三人皆是大吃一鲸,“你咋弄的啊?”
庄文曜随便扯了个谎:“从楼梯上摔下去了。”
不然怎么办,说他爬树拿纸飞机把树枝压断了?估计会被当成傻子抓起来吧。
“去医务室看了吗,没伤到骨头吧?”张芮一脸忧心。
庄文曜左右晃了晃jio:“看过了,没大事,就是有点软组织肿胀,养养就好了。”
张烨然:“我有冰袋,拿来给你敷敷?”
庄文曜:“不用,我已经敷了一晚上了。就是这两天上下床不太方便,还得麻烦你……”
张烨然很聪明:“帮你上床是吧?没问题!保证伺候得你服服帖帖……”
“滚……啊!”庄文曜踢了他一脚,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疼得嗷嗷叫。
“这样,张芮你起得早,给曜哥把早饭带到教室去,午饭和晚饭也一块包了吧。”张烨然安排分工,“我和金融就负责曜哥上下床上下楼,没问题吧?”
张芮、祝金融:“没问题!”
庄文曜双手合十覆于额顶:“谢谢各位!”
张烨然:“说多少遍了,别和爸爸们客气!”
“从今往后你们都是爸爸!”大丈夫能屈能伸,未来一段日子就全靠这几个舍友了,该低头时就得低头不是。
庄文曜又想到了什么,道:“还有,all-star球赛……”
“你脚都肿得像个篮球了,就别打篮球了吧!”张烨然一脸惋惜,“唉,怎么就赶在这时候摔了呢?这么不小心,想啥呢?掉了魂似的。想人小姑娘了?”
不,是小伙子。
庄文曜没接话。
“还真是啊!”张烨然误解了他的沉默,“瞧你那点出息!没被女生追过啊?高兴成这样……”
庄文曜忽然垮下脸:“别说了。”
“咋了?”张烨然有些时候反应灵敏,有些时候却有点大条,就像现在,还不肯放弃“小姑娘”的话题,“没成啊?”
庄文曜的脸色又冷了几分。
张芮连忙把人拖走:“烨哥,你说有冰袋,能不能借我一个?”
张烨然的注意力迅速被转移:“你又怎么了?”
张芮:“晚自习的时候脑袋有点热,可能有点发烧了……”
“我看看。”张烨然捧着张芮的脸跟他额头相抵,反正都感冒了,也不怕传染了,“啧,是有点热,不过应该不打紧。先量量体温吧。曜哥用用你体温计——”
祝金融:“我给你找!”
医药箱放在宿舍后面的公共区域,三人忙乱的交谈声渐渐远去。
庄文曜回到宿舍之后,身残志坚地冲了个澡,还把迷彩服洗出来,换了身睡衣,就一直强迫自己集中精力学习。现在作业写得差不多了,还剩一张一点没动的竞赛大题,他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烦躁地将试卷对折、扔在一边,他从抽屉里摸出手机,给尤未发条消息:
曜:[/图片(他肿成馒头的jio)]
曜:[未姐对不起,下午下楼梯崴到脚了。]
朝花夕拾犹未迟:[……]
朝花夕拾犹未迟:[你这伤得有点惨烈啊]
朝花夕拾犹未迟:[好好养着,这两天别来广播站了]
朝花夕拾犹未迟:[病的病伤的伤,看来我这把老骨头要重出江湖喽!]
曜:[/拱手]
退出聊天界面,庄文曜一眼就看到了消息列表的置顶。
陆之恒。
忘记了是什么时候设置的了。
明明只发过一次消息,却把他设成了和家人一样的置顶。
下意识点进去,消息还停留在记者团纳新结果公布的当晚,那句晚安。
左上角的时间显示着十点二十五,还有五分钟就要熄灯了,还有一个半小时今天就过去了。
不知道今年的生日他是怎么过的呢?有没有蛋糕和蜡烛?许的什么愿望?
等等,愿望?
一个念头闪电一般在脑海中闪过。庄文曜慌忙地从抽屉里找出那只纸飞机,像是拿着什么名贵的易碎品,又像是在窥探什么不属于他的秘密,动作笨拙又谨慎,一点一点将纸飞机展开,但又不能完全展开,以确保它还能恢复原样。
机身的内侧,有一行极淡的铅笔字。
“everytimewesaygoodbye,idiealitt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