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攻略第一天
时值六月，杭城进入梅雨季节。
连绵的阴雨天，将整座城市氤氲在窒闷的潮气里，仿佛稍不留神，水汽就会自动沾染在人身上。
连续两场电话会议翻译结束，卓沐摘下耳机，才意识到自己额头竟沁出了些许微不可见的薄汗。
偌大的写字楼里安静得只剩此起彼伏的键盘敲击声，和间或几声空调换气声。
电脑屏幕右下角，内线通讯软件vigour的小图标频频闪动。
点开，是项目组长周泽发来的。
【周泽】：第一次口译，感觉怎么样，还行吗？
卓沐打字的手速向来飞快，此刻手指放在键盘上迟疑了会，才字斟句酌地敲下一行字。
【卓沐】：有点紧张，不过好在顺利听下来了。
【周泽】：要是没问题，以后每天这个时段的汇报会议就交给你了。
【周泽】：汇报内容比较单一，正好给你当做锻炼的机会。
【卓沐】：好的。
这句“好的”，她回复得快且心虚。
卓沐刚入职一个月出头，对互联网行业知之甚少，编程之类更是一窍不通。
对这样的新手翻译而言，要立即肩负起专业内容的即时口译，是件不容易的事。
一想到自己中途稍不留神便有可能为同事带来麻烦，随之而来的精神压力又是另一层考验。
卓沐本科毕业于国内某211院校，当年分数不够，服从分配进了日语专业。毕业后因为不想马上工作，索性出国读了两年研究生。
当初想做翻译也就图个省事，毕竟大学读了四年专业课，加上去本土深造过，卓沐认为区区一个翻译岂不是轻松拿下。
可她怎么也没料到，现实总是教她做人。
要说日文邮件中，某些本以为信手拈来熟知要义的词句，偶尔会不知该如何贴切地翻译进专业的计算机语言中，卓沐尚能够自我安慰是因为难以逾越的专业壁垒。
但往往会发生另一种情况。
譬如眼下，手头刚收到的一封邮件。
明明通篇写的全是中文，里面的每个汉字单独拆开她都认得，偏偏连在一起，让她觉得理解起来难于上青天。
卓沐敲了敲身旁的隔板，压低声音对发来邮件的白亦提出异议：“请问你可以把这封邮件的内容重新断一下句再发给我吗？”
坐在隔壁的年轻男人染着一头棕发，烫着颇为洋气的微卷，闻言很快将视线从屏幕前移开，站起身趴在隔板上，带着几分稚气的小白脸笑得有些幸灾乐祸。
“你看不懂？”
卓沐面无表情地抬手指向正文中的某一段，“如果你能把长达两百字的一句话，妥善地使用标点符号进行断句，我想我勉强能看懂。”
“好好好，我马上就改。”
白亦挠挠头笑了两声，手越过隔板在卓沐的办公桌上飞快地放了样东西，便坐了回去。
卓沐余光瞄了眼桌角，是一颗糖。
似乎是每次帮他翻译之后会得到的额外报酬。
于是她又敲了下隔板，半开玩笑：“你要是每次能好好写邮件，我会更感激你的。”
周围的几个同事里，卓沐唯独会对白亦用这种直来直去的方式说话。
不为别的，只因为组里就他们俩年龄相仿，他还总是一副人畜无害的腼腆样，笑起来嘴角凹进去两个浅浅的酒窝，更显得容易亲近。
卓沐自动将他划分为“好相处”的同事。
这时vigour图标又闪烁起来。
【汪莉莉】：过来一下。
汪莉莉是卓沐所在小组的项目经理，直接掌握着她能否顺利通过试用期的生死大权。
卓沐几乎是立刻从座位上弹射起来，走到汪莉莉的位置后方，毕恭毕敬地问：“经理，您找我？”
汪莉莉偏过头瞥了卓沐一眼，随即又面无表情地看向自己的电脑屏幕。
“……”
卓沐无语地偷偷撇了撇唇。
过了好一会儿，汪莉莉才终于舍得将座椅转了个身，面向卓沐冷淡地说：“江城分部那边技术上出了点问题，日方临时决定去现场跟进，上面领导问你愿不愿意跟去出趟差。”
卓沐就职于一家名叫originate的国内老牌互联网公司，属民营企业，经年累月下来，涉猎的业务内容十分广泛。
与许多不同国家的top级企业常年有着稳固的合作项目。
卓沐所属的部门专门负责对日业务，因此日语翻译除她之外还有好几位，都是她这只菜鸡的前辈。
卓沐以为，论资历和能力，怎么也应该是由同组大神级别的翻译林艺前去方能压阵，十分诧异地问：“让我去？”
显然是对她的回答不满意，汪莉莉“啧”了声。
“原则上来说，一般要过了试用期才会安排新人出差，但是林艺过两天要带几位技术去日本那边，所以江城只有你能去了。”
言下之意，破例让你出差是你的荣幸，我劝你别不识抬举。
领导发话，萌新哪敢说个“不”字。
卓沐心里一堆虽然但是，嘴上不得不答应下来：“我当然没问题的。”
事实上她口译才刚实战过一回，而且是没什么难度的日常汇报，可以说毫无底气。
汪莉莉当然不会劳神揣测她多余的想法，朝她摆了摆手，催促道：“那你赶紧去打出差申请，不出意外明早的飞机，申请好了马上告诉我，给你的流程加急。”
“……”
这临时决定未免太临时了吧。
保险起见，卓沐谨慎地确认，“我能不能问一下，大概要出差几天？”
“两周。”
“是只有我一个人去吗？”
到底是新人，卓沐在上司面前说起话来总是不由自主地唯唯诺诺。
汪莉莉似乎是有些烦了，掀了掀眼皮：“傅成喻带你。”
卓沐嘴角的假笑僵住。
——救命。
两人说话间，傅成喻正巧从外面的走廊经过。
卓沐无意间抬眼，目光便不受控制地被玻璃墙外那道颀长的身影吸引过去。
男人宽肩窄腰，身形挺拔，短发修剪得利落得体。或许是因为身高优势，他的步伐迈得很开。
行色匆匆间，卓沐只能够看清他的侧脸。
冷白灯光下，轮廓流畅清晰，眉眼深邃鼻梁高挺，架着副斯文败类必备的金丝边眼镜，薄唇微抿着，透着一股子高傲疏离。
他很快走进对面的会议室，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从这个距离虽说看不分明，但在卓沐眼里，这位部门总监脑门上正明晃晃刻着三个大字。
——不好惹。
-
这让卓沐不由得想起面试那天。
她刚口头翻译完下发的考题，林艺夸奖了她两句。
还未来得及窃喜，傅成喻就微蹙着眉头当众指摘：“词汇量差了点。”
毫无疑问的肯定语气。
卓沐至今记得自己顿时心虚得漏掉一拍，捏着a4纸的手不自觉地发抖，手心沁出的薄汗将白纸边缘微微濡湿了一小块。
然后怯怯地抬起头向说话的人看去。
男人五官硬朗利落，嗓音低低沉沉十分好听，沉静的双眸就那么平而直的穿透冷冰冰的镜片审视着她。
那天下午阳光正好，透过整片玻璃幕墙洒在他的身上，无端为他增添了几分不太真实的柔和感。
可当下的她并无心欣赏这位男士的美貌，只觉得自己一定是凉透了。
最后是林艺开口说了几句。
“小姑娘才刚毕业，没什么经验，能达到这个水准很优秀了。”
“何况她发音还那么好听，翻译的时候反应也挺快。”
“你要求别太高了。”
傅成喻修长的指节在桌面上迟缓地轻轻敲了几下，若有所思的沉吟了须臾，才不情不愿地说了声：“知道了。”
接着重新望向卓沐，严肃地问：“你能够接受加班吗？”
不知人间疾苦，急需得到一份既体面，工作又和专业对口的应届毕业生，当然会回答：“十分愿意。”
入职以后，卓沐与这位总监并无太多交集，但她潜意识里对这个人散发的气场十分畏惧。
收起遐思，卓沐内心战鼓擂擂。
跟他出差，她可一秒钟都不能掉链子。
走回座位的短短数十秒，卓沐已然接受明天就要跟傅成喻出差的现实，立刻着手出差申请。
这时白亦已经将修改好的邮件重新发到了她的邮箱，相较之下笔译要轻松许多，卓沐很快翻译完发回给他。
待处理完手头的一应事务，终于得空翻开这一月余积累下的笔记临时抱佛脚。
-
临近下班，卓沐渐渐平复了些许焦虑的情绪。
这时汪莉莉突然急匆匆地走到她的位置边，众目睽睽下拔高嗓音道：“怎么还没申请出差用的笔电？你明天一早就要飞了！”
周围同事的视线瞬间齐刷刷向她扫射过来。
卓沐的脸倏地涨得通红，声音越说越低：“我以为到了分部那边，会有电脑给我用的……”
汪莉莉不耐烦道：“你现在赶紧申请，不然待会儿总务那边下班了，我看你到时候用什么！”
卓沐埋着头连连应下：“哦哦，好的。”
“机票那边你催一下赶紧落实，收到航班信息第一时间发给我。”
汪莉莉又想起来什么似的，继而叮嘱：“酒店信息应该已经发你邮箱了，查收下。”
卓沐机械状快速回复：“好我知道了。”
“到时候给我机灵点。”
最后剜了卓沐一眼，汪莉莉才满是嫌弃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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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莉莉前脚刚走，旁边白亦马上挤过来：“你明天要出差？”
当众挨了通训，卓沐胸口堵着不痛快，半句话都懒得说。
手里按汪莉莉方才说的一步步操作着，闷闷不乐地点了下头。
谁知白亦仿佛对汪莉莉刚刚的尖声尖语置若罔闻，来了句：“牛逼啊你，才来一个月就被安排出差了，我当年进了公司大半年才轮上的。”
卓沐用只有他们两个才能够听见的音量说：“就冲汪莉莉刚才那副态度，你觉得我看起来像是很厉害的样子？”
白亦意外的善解人意：“往好处想，这是领导对你的一种肯定，别人想去还没得去呢。”
“换你跟总监那种人出差，你乐不乐意？”
她连试用期都还没过，加上汪莉莉的那番态度，她严重怀疑这趟差是准备让她知难而退英勇赴死的。
“总监怎么啦？”
白亦一愣，多半也是感到诧异，不过很快改口宽慰她，“和总监出差不应该是表现自己的绝佳机会嘛，说不定等你回来试用期考核就稳了。”
她没精打采地接了句：“你不觉得瘆得慌？”
稳和悬都只在傅成喻的一念之差。
光是想想就窒息。
说这些的时候，卓沐始终没有挪开过视线。
这时总务那边发来信息，说申请的临时电脑已经准备好了，让她尽快过去取。
卓沐站起来正欲往外走，骤然发觉自己被一道高大的身影笼罩。
接着头顶传来充满压迫感的冷冽男声：“你对我有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