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第七十六章 程镜花的另一面
“下雨了。”
千丝楼内,灯火点亮了。因为保管了大量秘密资料,这里常年是不点灯的,但在暴雨来袭的时候,一点灯火没有,也未免太不近人情了。
一名成员点亮蜡烛,又小心地盖上灯罩。接着,他探头往窗外看看,“嗬”了一声:“好大的雨!”
“真是,跟天上洒水似的。”
“先头还大晴天呢。”
“夏天嘛,是这样的。”
在外人的想象中,千丝楼内总是沉默而压抑,但私底下,他们也是会漫无目的聊天气的普通人。
不知是谁起的头,说道:“最近,楼主……”
这个称谓一出,四下就一静。
说话的人继续道:“楼主是不是有情缘啦?”
“是吧?”
大家都靠拢了一些,放轻声音,议论道:“是那个叫越春秋的。”
“来回查过很多遍了,没什么问题。”
“哎……其实也没查几遍吧?没查得很认真。”
“也是,不过,谁让他接近的是楼主呢?”
有人皱起眉毛,忧心道:“万一那人有问题,楼主怎么办?”
大家又是一静。他们相互看看,其中一人清清嗓子,干笑道:“喂,你是新人吧?”
那人一愣:“啊,是新人,我还以为我留了胡子就……是我表现得还不够熟练吗?”他暗自有点羞愧。
说话的人继续干笑:“不是胡子的问题,也熟不熟练的问题——顺便一提,你长得挺老成的,真看不出你年纪不大——而是,你居然会担心楼主,而不是那个越春秋,呵呵,呵呵呵……”
新人摸摸脑袋,有点憨憨地说:“为什么要担心越春秋?万一他有问题……”
“你说得对,万一他有问题,”说话的人两手一摊,“所以才说,谁让他接近的是楼主呢。”
新人睁着茫然的双眼,回忆了一番楼主的模样,小心翼翼地说:“楼主,楼主怎么了……楼主虽然不爱说话,也不大和人打交道,但性子和善,对我们也挺好……”
他第一次来千丝楼的时候走错路了,撞上了楼主。他眼中的楼主,只是个戴着大帽子、深埋着头的瘦弱小姑娘,他以为对方和自己差不多,就上前问路,那小姑娘“啊”了一声,声音听上去很不安、很焦虑,却还是把他带回了他的房间,还细声细气地告诉他,不用担心,会有熟练的老人来指导他。
后来新人才知道那就是楼主,又惊讶又感动,甚至怀着一种隐秘的担忧:哎呀,楼主看着这么柔弱,可怎么办才好哟。
这样想着,他就忍不住说:“万一那个越春秋欺负了楼主,可怎么办!”
其余人再次面面相觑,并接连发出了干笑。
“呵呵……”
“呵呵呵……”
“呵呵呵呵……”
老人伸出手,重重在他肩上一拍,语重心长道:“新人啊,你要知道,咱们是千丝楼。”
“呃……是?”
“楼主呢,也是我们千丝楼的楼主。”
“呃,我明白……”
“就是说啊!楼主根本不是什么善茬!”老人突然双目暴睁,疾言厉色。
不止新人吓了一跳,其他几人也吓了一跳。另一人踹了老人一脚,抱怨道:“你想死啊?万一被那些楼主的崇拜者听到……还有,万一被楼主听到,楼主又‘那样’了怎么办!”
老人本意只是想吓吓新人,现在自己被吓到了,脖子一缩,嘿嘿一笑。
新人抓住了关键词,小心地问:“‘那样’,是哪样?”
“我想想怎么形容啊……”
老人沉吟片刻,靠拢过去,一把搂住新人的肩,有点鬼鬼祟祟地说:“我来考考你,你知道兰因会是怎么操纵恶鬼的么?”
新人有点嫌恶地扭了扭头,心想难怪门内票选最油腻的一句话是“我来考考你”,此言不假,但面上,他只是乖巧地回答:“兰因会操纵恶鬼的方式,是将恶鬼的鬼核种在筛选过后的孩子身上,让这些孩子成为恶鬼的器皿、拥有恶鬼的力量,最后,那些能保住自己的意识、没被恶鬼吞噬的幸存者,就成了‘鬼人’,他们也是兰因会的骨干。”
“……不错嘛,回答得没什么毛病。”原本准备大模大样指点一番的老人,悻悻地松开手,又装模作样地咳嗽两声,才继续说,“兰因会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已经有几十年了。奈何他们那些‘鬼人’,确实厉害,咱们一般的驱鬼人很难匹敌。所以呢,老门主就培养出了楼主……”
背后有人咳嗽一声,示意他说得太多了。老人赶紧住嘴,跳过一截内容,才道:“总之,咱们楼主一旦变成‘那样’,就很能克制那些兰因会的‘鬼人’!至于那些不是‘鬼人’,却也心怀鬼胎的家伙……哼哼,咱们楼主就更能把他们骨灰给扬喽!”
新人沉默片刻,幽幽道:“所以,‘那样’到底是哪样呢?”
“这个嘛……”
几名老人都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神情。他们走过来,逐一拍拍新人的肩或背。
“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等你看见就知道了……希望那个时候,你不是站在楼主对面的人。”
他们露出开朗的笑容,说:“会死得很惨哦!”
“这样都死不了,真是顽强啊。”
程镜花蹲下来,有点苦恼地看着这团东西。这团东西——的确很难被称为“人形”了,它完全成了一堆烂肉、碎骨,血和流出的淡黄色脂肪被暴雨冲刷了一地,连旁边的树上都挂着残骸。
雨已经快停了,四周不再有暴雨的吵闹声。程镜花抽抽鼻子,嫌恶地说:“讨厌的鬼气的味道。连人血的血腥气都没有了,你这样也算人类?”
说着,她自己又叹了口气,露出忧愁神情,自责道:“也怪我,唉,我真傻,我怎么没早点发现你的不对?”
“还是因为我从前接触的,都是兰因会最优秀的‘鬼人’,他们的气味我很熟悉……像你这样的劣等品,我还是第一次见。兰因会现在这么缺人了,那你这种货色都要?”
“好了,说吧,据点在哪里?”
那堆血肉残骸里,唯一还算完整的就是头颅。男人的头颅站着血污,满脸惊恐;一条被截断的脊椎骨连接在他后脑,那些骨头“咔咔”动着,让他勉强抬起脸。
“你,到底怎么……”
“我怎么了,我为什么这样,我身体里是不是有两个自己——这些问题,我一个都不会回答你的,劣等货。”
程镜花咧嘴笑了,但那两只黑惨惨的大眼睛毫无笑意,只带着渗人的恶意。她伸出两个手指,几乎戳到男人的眼球。
“最后一次机会,据点在哪里。回答这个问题,我就给你个痛快。”
面对这堆血肉残骸,她若无其事地说出这句话。男人更睁大了眼,心中只有无限的恐惧和悔恨——虽然实际上,他已经没有“心脏”这种器官了。
“还不说哦?”
程镜花的指尖顶到了男人的眼球上。这双眼珠疯狂震颤,但因为眼皮已经被剥去,所以无法闭眼。
“我……”颤抖的嘴唇,绝望而认命的语气,“我是凌言冰……”
“谁关心你是谁。”程镜花先有点不耐烦,然后眉毛一挑,“哦,是你啊?难怪这么劣等也被选中了。行,继续。”
“据点在仓平街的民宅,那里有一条秘密通道,和温家相连……对,温香也是一伙的!还有江雪寒!还有,还有玉壶春里的……!”
程镜花猛然一缩手!
男人的眼里,突然烧起了蓝色的火焰!那火焰中心发黑,并不灼热,反而带着无尽的幽凉。一转眼,它占据了男人的脸庞,并且蔓延到了他每一滴血肉上。
只一眨眼的功夫,凌言冰的身体就消失得干干净净,而那蓝黑色火焰也消失了。
“这是……没见过的法术。”
程镜花站起身,沉下了脸。她低眉想了一会儿,突然露出不耐烦的表情,自言自语似地说:“你这废物嚷嚷什么,要不是你春心荡漾,需要我出来收拾烂摊子?你还管我怎么收?哼,那个商挽琴很得你看重嘛,一听这男人说她坏话,你就受不了了,要我出来了!真是废物!”
她骂了一会儿,安静下来。
“仓平街的房子……啧,明明有这等手段,却还让我听见这么重要的信息,到底是陷阱,还是有把握杀了我,才不怕我去?”
她脸上露出笑容:“门主反正不在,这玉壶春里还有谁比得上我?我倒要看看,对面是何方神圣!万一是兰因会的大人物,那就看看我们谁弄死谁!”
她打定主意,仰头打了个呼哨。不多时,一只银色的小鸟“扑棱棱”飞下。它快乐地俯冲而下,快要落在程镜花手臂上时,它却陡然停住,继而盘旋两圈,外头“啾啾”几声。
鸟类那红宝石一般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程镜花。
“你这小肥鸟还认生了?”程镜花瞪眼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早就看出来了,要不然你为什么放心,把那小废物一个人丢下?”
“啾……”
芝麻糖睁大小鸟眼睛,连“啾”好多声,声音中充满感叹,仿佛在说:你怎么是这么个暴脾气呀!
程镜花继续瞪眼:“爱来不来,不来我自己走了!”
“啾啾啾!”
芝麻糖落下了,在她手臂上蹦跶几下,又飞上她肩头。它歪着小鸟脑袋,很新奇地打量个不停。也不知它看出了什么,它摇头晃脑几下,竟然贴过去,用脸颊在程镜花脸上贴了一下。
程镜花愣在原地。她那不耐烦的神情僵住,连眼神都有些不知道往哪儿放,好半天她才扭开脸,说:“去去去,谁要喜欢小废物喜欢的鸟……”
“啾!”芝麻糖又蹭蹭她。
她不吭声了。
千丝楼楼主大步往前走着,身影如幻隐去,但仍能看见,一段距离后,她抬起手,不大熟练地摸了摸小鸟头。
程镜花先去了温家,但并无收获。
由于缺乏维护,偌大的宅邸已有败落模样,破损的瓦片没有及时修理,庭院也不成个样子。程镜花在地上发现了轮椅轧出的印子,她循着那凌乱的印子,很快找到了一扇暗门。
暗门边有一些发黑的血迹,看上去已经滴落很久。
“传说患病卧床的母亲,不在。据说患病坐轮椅的兄长,不在。据说天天都在玉壶春和家之间奔波、尽职尽责又孝顺的完人温香,也不在。”
程镜花脸色阴沉:“小废物,这么多破绽你都看不出来,你瞎啊?你就那么迷恋凌言冰,要不现在往墙上一磕,追随他而去吧?”
“啾……”
芝麻糖睁大眼睛,再次感慨地啾啾起来。接着,它飞起来,现在暗门上盘旋两圈,然后用力摇头,再往旁边飞一些,示意程镜花跟它走。
程镜花哼哼道:“我就知道这暗门是陷阱。你这小肥鸟,想不到还挺有用,反正比小废物有用多啦!”
芝麻糖眨眨眼,忽然“啾啾啾”了一长串,神情看着有些严肃。
程镜花愕然:“什么,你让我别骂她小废物!”
“啾!”小鸟用力点头!
“凭什么?”程镜花不屑。
“啾啾!”小鸟严肃。
“商挽琴喜欢她小废物,管我什么事?”程镜花皱眉。
芝麻糖露出沉思的表情,然后再“啾”了一串。
“哦,你说她对你很好,是个善心人。”程镜花冷笑,“但你要知道,她既然坐着千丝楼楼主的位置,那蠢笨的善良就是会害死人的!看在你是只小肥鸟的份上,我就不和你计较了。”
“啾……”
芝麻糖败下阵来,蔫巴巴地回过神,蔫巴巴地往前飞。
程镜花跟着它,很快来到了厨房。将灶台里的柴火搬开,又一扇暗门露出来。程镜花耸耸鼻子,喃喃道:“这才对了。小肥鸟,来笼子里待好。”
芝麻糖乖乖照做。
暗门沉重,还上了锁,但程镜花单手就掀开了它。一条往下的石阶露出来,她略吸一口气,接着一跃而入。
在黑暗中行进一段时间,她摸到了尽头处的门。外面同样有锁。这一次,她没有暴力拆开,而是竖起手指,唤出法印。
一朵垂首的、凋零一半的芍药花,出现在她指尖。那芍药花瓣飘落一瓣,晃晃悠悠飞到石门上,融入、扩大,最后化为一面小镜子,镜中映着门后的情景。
程镜花观察片刻,见没有异样,这才小心翼翼地打开门。
门后像是一间地牢,阴暗潮湿,地面铺的干草都带着深重而蚀骨的冷气。角落里缩着两个人,此时其中一个动了一动,抬头看来。
程镜花刚才已经看见了他们,有心理准备,但此时一见,她还是愕然起来。
“商……副门主?”
那浑身沾满干草和污渍的人,也同样惊愕地睁大了眼。虽然面颊瘦削、形容憔悴,但这不是商玉莲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