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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替身改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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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彰被梁卫华裹挟出草庐后,二人一骑,马蹄翻飞一路向南。

    两人来到一座竹海,四下里枝叶茂密参天,绿油油一片遮天蔽日。正是夏日乘凉的好所在。

    梁卫华将罗彰挂在马背飞也似的逃了一路,一路所经路途七拐八弯,所经树木亦不在少数,却无一处似这般大片的阴寒聚集之地,是以周身原本一直有股热气罩着。

    需知人体除了口鼻,周身皮肤也在呼吸。这时由艳阳处骤然转入阴凉,罗彰身子失了那层热气屏障寒毒陡然外泄。他似醒非醒的抖了个激灵,由头至颈至身猛的一抽,头下脚上像条死鱼滑滑溜溜的跌下马来。

    梁卫华大骂该死,浑忘了罗彰中毒太深时日无多,本就只剩一口气吊着,好不容易王致仁行医施针与那阎王抢人,现时被自己这么带着在马上飞奔许久,毒血激荡只怕又已毒发。真真是刚有几分活气,又入鬼门。

    忙下马左手扣罗彰右手太渊穴搭脉,顿觉寒气逼人。不由得心头一惊,“毒性如此阴寒激烈,这小子性命只怕就在此刻了?”转念又想,“老夫费了好大劲将他抢来,总不能只抢个尸首……”

    只见罗彰脸色发黑、嘴唇暗紫,躺在地上全身瑟瑟发抖。整个人以腹部为中心曲成一团作取暖状,口中“嗬嗬”之声不绝,声音细之又细。

    梁卫华蹙眉摇头叹了口气,右手竖起两指一连点他“少海”“通里”“神门”“少冲”几处心脉大穴。梁卫华内力高强认穴又准,一出手便制住罗彰心脉要穴,防他体内寒毒四处乱窜祸及心肺。

    当下不敢怠慢,捏住罗彰左手食指,在指头上头揉了几揉,一条小刀痕又即裂开。忙将罗彰扶正坐姿右手平托手心向上、左手斜垂到地,运转内力由他后心缓缓送入体内助他逆气迫毒离心。触手之时果觉他体内有股寒劲正在缓缓流动。花了一顿饭工夫,只累得梁卫华满头冒着细细密密的汗珠,罗彰头顶缓缓生出白烟氤氲散开。

    只见梁卫华脸上神色变了一变,他明知罗彰已然无救,但要他就此罢休又极不肯。想到此处一股子倔脾气陡然生出,将心一横今日势必要跟这寒毒斗上一斗。他气聚丹田透过掌心劲力又增了几分,源源不绝的涌入罗彰体内。

    罗彰神识迷糊,昏昏沉沉状若醉酒嗜睡奇重无比,又隐约有将要抽空的感觉,似乎灵魂与肉身不在一处。但见他左手垂落处滴了几滴毒血,便即瘫倒。梁卫华眼见如此大受鼓舞,只是此后无论他如何用功再也挤不出了。

    忽然梁卫华猛吃一惊,“寒毒呢?”双手在罗彰背后一阵摸索,大觉不可思议。他自知绝非自己功力深厚已助罗彰将毒素排除干净,但罗彰体内寒毒却是哪里去了?细思索来想是那寒毒狡猾至极已悄没声息的蛰伏下来,看来硬逼用强也是无用!脸上渐露难色,脱口道,“这寒毒好生厉害。”

    纵然不甘,也只能撒手。看来是真活不成了。我又何必在死人身上多费工夫?当下屏息退功,慨叹道,“非是老夫不肯相救,只怪你小子中毒太深。”又哼一声,啐道,“叫你吃了老子的羊皮。”左手往地上一撑身子向旁边挪了挪坐到一边,右手一探横起烟杆,忽觉俗不可耐怎的又说粗口?摇了摇头从怀中取出放置烟丝的荷包,从里头抓出少许烟丝放进烟碗里,按了按、点上火。将另一头放进嘴里猛吸了一口,神情舒适的吐纳着。

    嚓的一声,罗彰身子斜斜一倒,直直压在一地竹叶上。

    梁卫华看着一动不动的罗彰,想起在王致仁家中许儿为他悲痛欲绝的样子,又想了想自己,猛的笑了起来。“半身映竹轻闻语,一手揭帘微转头。”

    过了半晌,暗自神伤道,“人家两相互有情意,我却从来相思自许……大不一样,大不一样……”

    他心下苦楚几十年积而不散,当真是时日多长,情也多长。自我怜惜起来,直觉不知多么好笑,又多么可悲。

    老都老了,我又何苦来哉?大概真是前一辈子对她不住吧。下辈子定要牢牢将她抓住!也不知那孟婆汤是个什么味道?若是被稀里糊涂灌了黄汤,将她全忘了怎么办?

    忽而脸露喜色道:“难道我就不能将它含在嘴里骗过孟婆?”

    他胡乱想着,将手中的烟杆攥得一会儿紧,一会儿松。忽而露出一丝诡桀的痴笑说道“死了好,死了好……”

    梁卫华轻吐口中烟云,忽而斜眼一睨,不得了!他望着罗彰侧脸斜斜靠在地上嘴角似笑的模样,越发觉得是在嘲笑自己,登时怒从中来,站将起来指着罗彰狠道,“他奶奶的,老子用你来笑。她死了很好笑吗?她死了你觉得很好笑吗……”越喊越响,怒不可遏,嘴里骂得也更厉害,“老子最痛恨你们这些淫男贱女。呸,真他娘的不要脸……整天行那勾勾搭搭下流无耻的勾当……老子毙了你!”

    他因爱生恨,看到情侣相爱常常羡慕不已,总要触景伤情一番。这时若是有人好奇或者无意往他身上多瞧上几眼,便要大触他的霉头,心下总会认定是来嘲笑自己。往往大打出手,将对方好一顿修理,看谁还敢笑。这时看着那罗彰嘴角俨然含笑,那还有假?如何不恼?也不管他死没死透了,当头就要用手中烟锅向他脑门拍落。

    啪嗒啪嗒……

    这时尘土飞扬,一马向着他们飞驰而来。

    梁卫华回身看那马上乘客面目冷峻,一身灰衫,手握九曲镋,人高马大俨然生威。正是一路追踪而来的“冷面苍狼”陈极。

    陈极望了一眼罗彰,心下一沉,“难道被这老家伙弄死了?”

    他抽身追出草庐跨马猛追了一阵,只觉腹中气血翻涌不畅,越发难以自持,叫骂道,“这老儿偷施暗算,叫我追上非干掉他不可。”

    他恼怒至极,更欲加速去追,这下反而给马儿颠得腹胸疼痛更加厉害。陈极振作精神咬牙催马又追。又奔了一阵,顿觉腹胸巨痛难忍,只得勒马停在路旁。低头捧腹摇摇欲坠,晃了一阵跌下马来。翻滚之间忽见马鞍上挂着一包物事,恍然想起每次出行总会安排有门中弟子带上疗伤药物以备不时之需。大喜之余忙取药吞服,打坐运功消化药效不在话下。

    伤愈之时不免又要大骂梁卫华无耻,浑没个武林前辈的样子。虽说耽误时辰,但他寻踪觅迹这时也终于追了上来。

    梁卫华寻声见来人一脸忿忿不平的样子,叽刺道:“怎么,就你一个?送死吗?会不会太少?”

    “不会,我是独狼。”

    梁卫华这时已然气昏了头,早不管他粗鲁不粗鲁,双目一拧啐道:“你不是老夫的对手,趁早滚蛋。”

    “那也未必。”

    说话间陈极翻身下马,将手中又长又大的九曲镋往前推了一把立住。

    梁卫华心想,这人吃了我一掌,还能这么快追上来,内力当真不弱。扬声道:“哦?多年未涉江湖,怎么江湖上竟出了这规矩。难道手中的兵器大了,口气也跟着大些?”

    梁卫华欲要骂他傻大粗,只会抡枪动棒,不想对方却毫无反应。他又怎知这陈极向来性子直来直去,从不去咀嚼对方话中曲折。

    更不多说一道光影窜出,陈极双手舞动九曲镋,尖锋如长枪般飞刺出去。梁卫华一闪而过,镋尖刺入竹腹之中。

    陈极手中长柄一摇,啪嗒一声,竹腹应声裂开,一棵数丈高的竹子坠了下来。

    梁卫华冷笑一声,“哈哈,好娃儿!砍柴的吧。”

    一个专使蛮力,一个善使巧劲。

    陈极将九曲镋使得大开大合,一套“九曲十八弯”的镋枪法,耍得虎虎生风。梁卫华以手中烟杆为兵器,和他的九曲镋比起显得太过纤细,总被挡在一镋之外。

    九曲镋更长更易拍刺击打到对方,陈极为了使这门兵器,早已练得力大无比。所以多次挥刺拍打、连连出击,仍然体力充盈。

    梁卫华一身瘦骨,使的那一路“玉溪烟杆”灵活多变,怪招叠出。出招之时明明可以更进一寸将对方击倒,眼下见陈极性子刚直,甚合自己胃口,起了欣赏的念头。总在会招之时,有意无意让出尺寸,只是叫他瞧见厉害,知难而退,毕竟无甚仇怨。不料对方步步紧逼,浑没罢手的意图,倒是更想好好戏耍他一番。

    他们这边打得激烈,谁也没去留意一旁病泱泱的罗彰。

    罗彰意识渐转澄明,却醒不过来。冥冥中但觉腹中羊皮寒毒异物之感如碗口大。越想越觉膈应,实在难受之极。

    他腹部一颤,只觉那团虚无的异物跌了寸许。嗯?这不就是羊皮图上的脉络丹田穴。

    不用屏息凝神,自有入定境界。周身一切嘈杂全成了世外之音,心中只想要抓住那异物。丹田却反而生出另外一团异物,却是暖暖的大不相同,原来是他体内聚起的阳气。这阳气小则小矣,却像一团火照亮丹田所在方寸,罗彰意识中就像举了火把顺着体内寒气所在的地方破冰驱寒,所到之处无一不感到舒适暖和。这么过了两遍又觉操控无碍,无知无觉中想起羊皮上图绘的脉络,意念一转浑身受用非常。只觉腹中那股阳气长大了些许,便随丹田、气冲、归来行转而上,经天枢、梁门、气户、地仓诸穴,又由天突入中庭、巨阙、神封、膻中走上一遍。正合一个周天。

    天地之间,人体实在精妙,阴阳五行俱在其中可寻,但求一个和字。阴阳相济,守衡解经。

    如今初识门径,罗彰意随念转,念到气至,这一股阳气经他周身穴脉走上一遍,身子既畅快,寒气也随之融通了些。

    不知不觉竟舒服得睡着了,不多时身旁匍匐游来数条青绿绿的蛇。这蛇儿通体碧绿,腹肌黄白,头呈三角,唇下一抹白,色彩斑斓倒是好看。一条条在他周身围成一圈。昂首吐信的模样像要攻击撕咬,却总离他三尺远。

    另一边梁卫华、陈极的脚边也围了一条条色艳如花的蛇儿。或黑、或红、又绿、又黄,蛇信施施然吞吐着。两人兀自吓一大跳,哪一条不是毒物,被咬上一口如何了得?就算不死,袪毒也要花上好一会儿工夫。

    一会儿不留神就有一条爬上身来,赶忙抖落,要么双手猛扯撕成两截。连劈带砍,斩断昂游过来的蛇首。

    竹林中偶有蛇过,那是很正常的,却从未见过如此这般大规模的集体出行,怎么杀也杀不完。

    这时一个粗布麻衣汉子从竹海中躲躲闪闪的走了过来,神色紧张蹑手蹑脚的望着梁卫华、陈极。

    他长得五短身材,脸上围了面巾怕给人认出来,日后找他算账。各蛇在他脚下游走,全不在意。

    学着蛇信吐音,小声嘶叫。围在罗彰身旁的八条绿蛇扭头游开。

    “好厉害,连我这八条白唇青都不敢靠近。”

    他又怎想得到,罗彰体内的剧毒可远比这蛇毒要毒得多,只怕咬上一口这些白唇青反而将自己毒死,是以一条蛇也不敢上前。

    矮汉子将罗彰一手扛了起来。回头看了一眼梁卫华、陈极两人还在捉逮自己身上脚下的蛇。松了口气,不敢稍作停留拔腿就走。

    “这些江湖上的好汉可真厉害,还好我养了这许多蛇。”

    那壮硕的矮汉子驮起罗彰,顿觉明明大热的天,背上这人身子却有一股阴寒逼人的气息不断渗出。他三步并作两步向竹海深处既轻且快的奔逃。

    出了竹林将罗彰放上一架大板子牛车,牛儿正嚼着一堆细嫩的新草,是他事先备好的。路旁还落着好几个黑麻袋,是他装蛇用的。他麻溜的解开拴牛绳,因怕牛儿叫出声,一手挥鞭,一手往前递草,口中呜呜数声连催,牛儿吃痛一摇一摆的小跑了起来。

    牛车在古徽道上越走越荒凉,慢悠悠的绕过青石岭,来到一处村子,已是夜间。

    这村子只有大约七八户人家,村里农人夜间无事,早早都睡下了,静得只剩牛车压在泥路上的声音和这头顶的一弯冷月。

    爽风拂来,将罗彰吹醒。见自己被捆绑在牛板车上,口中唔唔却叫不出声来,原来嘴里被人塞了布团。

    牛车驶进左山坳边的一处房子停了下来,屋里的人听到动静,低声问道:“是爹爹吗?”

    是个姑娘家的询问声。

    那矮汉子翻下牛车,应了一声。

    “丫头快睡,再过几天你的病就好了,那时就能下地了。”

    他口中说着,心里也更笃定了。

    忽听得屋内噗的一声,是那姑娘掉下床的声音。屋外的汉子忙跑了进去,将她抱上床躺好。

    那姑娘呜咽道:“爹爹,你不要听信那人胡说。我宁愿一辈子下不了床,也不能让你害人性命。”

    “你这是做什么,先生说了,这人是绝活不成的,怎么能算害人性命。丫头听话,乖……好好睡觉,明早起来就什么都好了。”

    说着径直走出门去,不再理会女儿的呼喊。他见罗彰扭动了几下,战战兢兢安慰道:“反正你是快死的人了,在哪儿死不是死,就当发发善心,替我闺女改改命数。放心……你死后我一定时时念着你的好,日日为你点灯供奉,来世再作报答。”

    说完咽了咽口水,壮着胆子扛起罗彰向屋边的老桑树走去。

    放下罗彰,拾起锄头,一下一下的挖开掩着几天前新种桑树的土壤。

    一夜凉风,月色冷然。一下一下的刨土声,屋里小姑娘一声声“不要啊!”的轻啼声,真叫人心里发毛,实在瘆得慌。

    那汉子想起常言道“举头三尺有神明”,望着黑漆漆的天,嘴里嘟喃着拜了拜。

    “有怪莫怪……有怪莫怪……”

    约摸挖了一顿饭时间,终于将桑树挖了出来。又刨了几锄头,见大小差不多了,拿来一张草席不敢与罗彰的眼睛对视,将他囫囵一卷包在里面,抬进土坑中。

    从怀里掏出一张字条贴在草席上,写的正是他女儿的生辰八字。埋了几层土,将桑树种在上面,把余下的土堆在上面填了起来。

    他竟将罗彰给活埋了!

    数天前,村里来了个会算命的老先生。经过他家时,不知怎么算出他家有残疾,说这是命中注定的,治不好。若想改命,只能用替身将歹命带走。

    那算命先生告诉他说,只要将替身压在一株老桑树下,贴上残疾之人的生辰八字,种足七七四十九日,便可将残疾之人的先天之疾移到替身上。又说如果没有老桑树,则需自己亲自栽种一株并每日以自己热血浇灌。

    这个替身会在五日后北方百里左近有竹子的地方出现,形貌萎靡,是个必死之人。捉他时可能会遇上武林中人,能不能改命也要看他造化如何。

    见他言之凿凿,说得很有一套,一幅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的样子,很像那么回事。当即从家中拿出二两银子给算命先生作茶钱,那算命先生是一再推辞才勉强收下。而这二两银子乃是他家的大半积蓄。

    农家汉子为了女儿,一时也不知哪来的勇气,便决心试上一试。江湖好汉?怎么办?于是养起了毒蛇,配了各种蛇药防自己被咬伤。

    给女儿备了两三日口粮,昨日趁夜一人驾着牛车,早早等在竹海。那人本是信口胡诌的江湖骗子,哪知这么说巧不巧的,便在今天申时左右果然等到了罗彰他们,更对那算命先生说的话信得五体头地。

    时间一点一点的流过,罗彰被农家汉子埋进地里,麻袋与身体撑开的间隙不多,渐觉空气越来越稀薄。筋骨被封土压得说不出的难受,整个人慢慢的失去力气,慢慢的停了心跳。

    体内寒气在湿润的土壤下引流出少许。

    “死了吗……我罗彰一生孤苦,从没做过一件伤天害理的事,想不到竟会落得这般下场。多少回死里逃生,好不容易遇到个知冷知热的许儿,还没来得及过几天好日子…怎么就…我实在不甘心……不,我不能死。许儿还在等我……”

    冥思间心脏又微弱的跳了起来,迷迷糊糊想起羊皮上的《天道经》,心念一动,意转气至。一股阳气由丹田而起,行经胃脉走过一圈、两圈……,直觉像要炸开一样,脑中嗡嗡作响。

    “哦,差点忘了。”农家汉子嘟喃着,取了刀子划开手指,满意的将自己血洒了些浇桑树上。念道,“尘归尘,土归土……”

    但见桑树封土上冒起白烟,他不知情况,埋了这么些时辰,早该断气了。脑中闪过一个极不好的念头,不会闹鬼诈尸了吧?两条腿不听使唤的向后挪着。

    忽然嘭的一声闷响,埋着罗彰的树坟炸开了。登时吓得农家汉子跪地上,一个头儿如捣蒜猛磕。

    “太上老君、观世音菩萨,小人不敢啦。鬼大爷饶命,鬼大爷饶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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