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陵江故友
天地间似乎被人拿一只巨大的毛笔抹上了浓淡不一的墨色,城楼高挂的灯笼随着夜风来回摇荡,急切的马蹄声由远至近,单人孤马行至城门前一跃而下,咚咚咚敲响了城门。
此时已是酉时末,小门的天窗被打开,守城的兵士很是不耐,“来者何人?”
来人带着宽大斗篷帽遮住了半张脸,露在烛火中的唇似是抹了血红得妖异,下巴苍白削瘦又尖又细,兵士微顿,这年岁也不太平,黑灯瞎火这女子孤身一人倒是胆识过人。
他语气温和了些许,“城门关闭禁止出入,若有要事不如明日卯时再来。”
来人声音很轻如泉水叮咚珠落玉盘却是成年男子的声音,“今日披星戴月而来只为至交好友大婚,我朝律例城门宵禁若有婚、丧、急病杖责三十可予通行。官爷请放心,我知城门宵禁的规矩,不会让官爷难做,还望通融通融。”
兵士微顿,“不知是城内哪个高门贵府逢此喜事?”
“正是新任户部侍郎吴云青吴大人大婚,我与吴大人是陵江旧识,收到喜柬连夜赶来还是误了时辰,还望官爷通融一二。”
说罢,将喜柬恭恭敬敬递了过去,又不动声色在指间夹了一片金叶子。
随后小门被打开,兵士这才窥得来人全貌,饶是他日日在城门值守,见过无数容貌出众的千金、公子也当即征愣在地,活了数十载,他还是头一次见有男子面若好女体态风流却又糅杂着一股蓬勃的疏朗英气。
许清流将斗篷挂于马背上,很自觉躺在看不清颜色的宽木凳上,随着粗壮的棍子一下一下打在臀部上,苍白的脸颊血色尽褪,额上也挂上了细密的冷汗,但他自始至终没有发出半丝声音。
挨完三十法棍来人纤细得仿佛被人稍稍狎玩就能折断的腰肢依然挺得笔直,行如流水面色如常朝几人行了礼,“多谢几位官爷通融,若是日后几位官爷方便,清请几位官爷吃酒。”
直到年轻公子打马走远,几位守城的兵士还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当值这么些年,还从未见过这皇城有哪家公子有他半分风骨。”
“当真是神仙一般的妙人。”
“不知你们有没有发现,他是骑马走的,他可刚刚挨完三十法棍。”
……
新任户部侍郎的官邸很好找,大红灯笼就像站在村口日日等着丈夫归来的妇人哭瞎的眼睛,红色的双喜字是狐妖迷恋书生被爱人擒住剥掉的狐皮,鲜血淋漓无不在嘲笑他痴他傻。
门内欢声笑语热闹非凡,许清流却觉得似有一把钝刀捅进了心脏,不是干脆利落一刀毙命而是时时钝痛煎熬,叫他死不了也活得不快活。
拿出喜柬他顺利进入吴府,堂内高朋满座鼓乐喧天,新郎吴云青被一众好友拥着前往新房走去。
东临有闹洞房的习俗,许清流披着斗篷跟在后面,听他们开怀大笑谈笑风生。喜庆的婚房也在瞬间纷杂起来,“吴兄,快去揭盖头。”
吴云青一身红色喜服印着洁白的面容,俊美的好似浓墨重彩里的画中仙。他唇角微勾满脸笑意,手拿喜称挑起红盖头,新娘肤白貌美,含羞带怯羞红了脸,两人郎才女貌十分般配。
“吴兄好福气,能娶得如此娇妻真是羡煞旁人。”
前来闹洞房的同僚好友准备了不少“折腾”人的点子,两人被安排坐上床榻放下帷幔,桌上摆着一个红木箱,几人兴致勃勃窃窃私语拿笔疾书。
许清流凑过去,只见宣纸上写着:“娟娟白雪绛裙笼,无限风情屈曲中。小睡起来娇怯力,和身款款倚帘栊。水骨嫩,玉山隆,鸳鸯衾里挽春风。【引一】”
唇边勾起一抹漫不经心的笑,他也执起一笔刷刷刷写了一张用巧妙的折叠手法折起丢进了木箱中。
婢女将木箱搬到床边,一个年轻公子笑嘻嘻道:“吴兄,这局游戏是这样的,还请吴兄和嫂子声情并茂读出抽到纸条上的字,若是我们不满意,就要脱掉一件衣裳丢出来。”
房内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许清流站在一旁看着床幔也在笑。
毫无意外一本正经的吴大人没让大家满意,随着箱子内的字条越来越少,地上的衣物也越来越多。
这次又抽到一张纸条,只听新郎用鼻子轻哼,“嗯。”
新娘娇滴滴道:“啊。”
众人莫名其妙,“有何用意?”
接着抽,新郎:“嗯。”
新娘,“啊,啊,不行了……妾身……妾身……”
众人面面相觑,床幔内传来女子低低的抽泣声,年轻公子面露不虞,“谁写的,怎这般没有分寸?”
许清流轻轻应答,“我写的。”
年轻公子眉拧成了一团瞧着他,“你又是谁,我怎么没在宾客宴席上见过你?”
“陵江故友来得匆忙,正赶上最热闹的时候,抱歉,不懂京都规矩坏了大家雅兴,还望主家和各位贵客海涵。”
随着清冽的嗓音不温不淡,床帷被猛地掀开,从来都是温文尔雅端方君子的吴云青非常失态,衣衫不整神色如同白日见鬼般惊诧。
灯光下那双黑如点漆明光潋滟的眸似笑非笑瞧了过来,“与吴兄识得这般久,还是第一次与吴兄坦诚相见,清来得晚了些,便祝吴兄与嫂子:从此山高不阻其志,涧深不断其行,流年不毁其意,风霜不掩其情【引二】,鹣鲽情深白头偕老。也望嫂子原谅清的失礼。”
他言语中带着淡淡的愧疚,礼仪周到得无可挑剔,文采出众风姿绝佳,若非他亲口应下,仿佛刚才写出那般直白出格纸条的并非是他。
灯下看美人,清浅斜横皆是画,本在掩面抽泣的新娘也望着他红了脸颊。
众人望着眼前美人谁又忍心责怪,提前结束了本将闹热许久的“游戏。”
东临喜好男色的贵公子不在少数,几人围着许清流打探他的底细,你来我往说得十分开心,直到美人告辞离去,才惊觉除了知晓他自称清,竟什么底细都未探听到,倒是将自己的家世抖了个一干二净。
楼阁亭台九曲长廊,户部侍郎的新府邸十分大气,夜深露重夜色也变得极深极沉,许清流步履轻缓慢慢走着,突然从拐角蹿出一人,拽住他的手腕拖着他走得极快。
随着砰的一声巨响门被合上,本应正在洞房的新郎眼眶猩红,衣着不端狠狠盯着他,“你为何会来此?”
许清流望着昔日爱惨了的端方公子莞尔一笑,轻颤的睫羽似濒死的蝉翼,轻声反问:“我为何不能来?就算你要成婚,好歹相识一场喜酒还是能讨上一杯的。”
祠堂灯火幽暗,却丝毫不损眼前人的美,他的美并不尖锐却能让人一眼烫到心底深处再也忘不了。相识十多年,吴云青很是明白,谁若把羸弱的许清流当成手无缚鸡之力可轻易折辱的金丝雀,那是要跌大跟头的,眼下他笑得越是云淡风轻,他心底越是波澜万丈坐立难安。
“是我对不起你。”
吴长青望着身后密密麻麻的牌位,内疚又无奈,“家母病重望我早日成亲生子,吴家男丁唯余我一人,我不愿家母抱憾而终…”
“不因她是宰相嫡女?”
许清流似笑非笑轻声打断他,望着他目光灼灼,“你所说之事从一开始就存在,若你对我无意,为何要骗我?”
“你为何要骗我?”
他失控厉声质问,从入府一直淡定自若游刃有余的情绪瞬间崩塌,眼泪似断了线的珍珠从下巴一颗一颗落在了衣襟上,他目光怨恨言语决绝:“我许清流纵然动情,若你无意我绝不会自甘下贱,你为何要骗我?”
他无声无息掉着泪,是吴云青从未见过的柔软脆弱之态,漆黑的眸似满天星辰坠落没了半丝光彩,心魂俱伤绝望哀切得让人只想抱在怀中好好怜爱。
心湖似是被人投下了一颗石子悸动不已,吴云青的婚事办得很是仓促,他本想瞒着许清流,如今他知道了无论如何得把人留下,否则后患无穷。
他紧紧将泪流满脸的美人抱在怀中,一手压着他的颈去吻他的唇,啪,脸上传来火辣辣的痛,吴云青被人一脚踹到肚皮上,连连后退一屁股墩坐在了地上。
他不敢置信抬头,脸上是难掩的恼怒,“清流,你这是做什么?”
许清流嗤笑一声,居高临下瞧着他一字一句字字铿锵,“这话该我问你,吴云青你想做什么?”
嘴边讥诮是扯掉的最后一块遮羞布,他目光是看透一切的懒惫和自嘲,直叫吴云青心里发毛,恼羞成怒口不择言,“我本不爱男色,是你许清流向我求爱,惹我心动又自持身份,既然爱我又为何不肯把身子给我?”
许清流眄着地上面容狰狞丑陋的男人捂着眼仰头望天呵呵笑出声来,十七年真情错付,可笑至极,真是可笑至极。
他转身欲走,吴云青目光阴鸷猛地扑了上去,一把将人牢牢抱住贴着耳郭,声线似情人之间亲昵低语却饱含威胁之意,“许清流你还能去哪?别忘了你的身份,你活着的目的。以贵妾的身份留下不好吗?纵然你不能生养,我依然可以许你平妻之位,只要你乖乖留下来帮我。”
被人紧紧禁锢挤压,受伤的部位像是被人撕开皮肉把骨头给剥了出来,许清流痛得秀眉皱成了一团。剥肤之痛尚且能忍受,爱了多年的男人一朝露出恶心、下流的真面目才叫他摧心剖肝心灰意冷。
他声调很轻,温柔又柔软,像是在跟过去的自己道别,“云青,若我真的留下来,我还是我吗?相识十七年我帮你良多,我们好聚好散算是全了最后的情义,可好?”
吴云青慢慢松开他,许清流纤细清冷连声音也是不紧不慢温温淡淡,但他性子再刚强不过,说了诀别便是诀别,再多的言语也无法再打动他半分。
他深深喟叹,“清流,今日一别后会无期,我敬你三杯愿你来日不负所学达成所愿。”
吴云青豪迈从供桌上拿了二只杯一壶酒,情真意切凝着许清流泪流满面,一连痛饮三杯哽咽得泣不成声。
与他的悲痛欲绝相比,是许清流面无波澜的淡漠,望着满墙的牌位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连夜从陵江赶赴京都,又受了三十法棍,许清流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他步履极慢往门口走,刚走到门边剧烈的痛疼似万剑穿心又如被万蛇啃噬,眼前一片血红,鼻孔、耳朵里都流出了紫色血液,他死死揪住门柩不要自己倒下去,耗费最后一丝力气艰难问:“为,什,么?”
吴云青的声音已经恢复以往的玉质清朗,嗓音是除去威胁的轻快又夹着几分厌恶,“你恶毒残忍杀害我的救命恩人,难道不该死?”
意识模糊与身体慢慢失去联系,许清流满脸血污笑得可怖至极,在浓烈的不甘和自厌中双手抓住门柩落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