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010爹不认的小野种
八岁这年，身中丹毒的小路被带回莫家，莫宅上下一片譁然，宗族上至公辈，下至小儿，无论公开场合或关起门来，全都兴致盎然在讨论祖爷最在意的孙子，他娘不是守湖仙子吗？他怎么也如普遍人一样脆弱？仙胎所孕之子，也会死于丹毒？
莫家不炼丹，遑论解丹毒。不仅水肖，莫以贤也想救儿子，然而丹毒出自何处却是不能说的秘密，打探解法更是忌讳，莫家的责任只在隐密传回初勘结果，不大可能为解孩子的毒走漏风声，他们不能为难祖爷，毁损祖爷的好徒弟脸面。莫以贤提出带儿子回莫家解毒，不过是哄哄孩子的娘，原是打着见了祖爷后，真没救就等死，断气就下葬在莫宅坟地的主意。
祖爷莫立文是莫氏首位自立门派者，也是莫以贤的养父，莫家上下为表尊崇，皆尊称为祖爷。祖爷不收外姓弟子，对外可授符诀与咒文，唯术法不外传，独传本家姓，这也无可避免。承师之处习得符诀与炼丹之法，祖爷离开师父自立后又发展出术法，而师父尚且居高位，其下弟子众多，受帝王荣宠，祖爷理所当然不能光明正大收徒传术，也不排除祖爷只愿家传之说。
等来镇日忙碌宗族大小决断的祖爷，莫以贤表面上不慌不躁，凝望煎茶竹炉，悠然待沸水浸透紫砂壶，茶香满室，一副镇静自若、怡然自得模样，心底却是鼓声咚咚。
＂爹，我把小路带回来了，您得空还请瞧瞧能救与否。＂救得或救不得，那得看身为莫家祖爷的父亲如何表态，莫以贤恪守养子本份，把营救儿子的大事交给养父作主。
据悉，仕官之中风靡紫砂壶煮茶，莫立文接过养子莫以贤奉上的茶，吹凉，啜饮，问：＂家里閒言风语，都说小路是中了丹毒，依你之见，是中毒还是病征？＂
这话就令人琢磨了，病症大可请家中擅医理的宗族叔公救治，实在没必要等祖爷发落，中丹毒一事既然传遍家中角落，必然非同小可，父亲不会不明白，这话问得颇有深意，似乎另有所指。莫以贤想了想，回答：＂丹毒抑或病症都是这孩子的命，若他命中注定到此为止，凡人又岂可与天争命？道也，顺乎自然，半分不可强求。＂
祖爷长长叹了口气，放下茶杯，沉重地说起从前：＂小路方出世，为父之师陶祖师特为孩子卜卦，算过命，说他生来带反骨，必然叛离常人所行之路，离经叛道，才以莫字为否，取离路为名。如今预言尚未应验，这孩子应当死不了。＂
祖爷之师陶公名闻道修，预言深得当今圣上宠信，此等真人圣祖曾为爱子莫离路卜卦一事，小辈如何能忘，也不敢忘，连孩子名也取其意，莫以贤悠然缓慢道：＂父亲所言甚是。＂
这会儿若不是小路已经病得人事不知，定要质疑自己亲人是怎么回事了。哪个父亲见爱子病危，能说出那是他的命这种话来，打算顺其自然，等着看孩子死了还是活下来，这算得上疼爱吗？再说，哪位爷爷见爱孙病重，还能亲口说出应当死不了的话来？
莫以贤是莫立文从莫家旁支抱来养的孩子，这对父子虽不是亲血源，皆对道修之圣崇敬有加，对卜卦星算及命运一事深信不疑，对待莫离路的态度惊人地如出一辙，宛若亲父子。
谈完丹毒可解与否，莫立文想起今日处理宗族纷争，子怀他娘那一句句的不公不正，心头烦闷，换了个话题，道：＂术法非勤修可得造诣，那是讲究天份的，你偏爱小路那孩子，毕竟出自仙胎，天份高，但子怀也是你亲儿，两个同样是我孙子，谁也冷落不得。这么着，同时授予他们俩术法，习得者传，不得者弃，子怀他娘总无话可说了。＂
父亲开了尊口，得令，莫以贤只得应下。
＂为父有女无子，独独择你作为养子，可知缘为何？＂莫立文先自问，又自答：＂当今帝王曾经是旁支，不是继位太子，起因先帝没早安排。我有十个女儿，日后却只想将宗主之位过继给儿子，故不得习先圣，早日挑选养子才是远见，可养子过多，手足相争，会害得莫家术法失传。我想借重你的才能，于是在以字辈中，单单挑选你为养子，你可明白为父一片苦心？＂
话里意思明朗，是给了他继位宗主的允诺，要他善待子怀的娘，挑择时日正名入籍，莫以贤明白，当即应了。未经嫁娶先有子，本就是件极不光彩之事，当年怀了孩子，他们都慌了心神，若非子怀的娘是祖爷长女，恐怕已遭宗族上下责难，赶出莫家，正名是迟早的事，这些年，他为寻神兽一事再三拖延，想必祖爷和子怀他娘早已暗生不满。
莫离路这一遭丹毒来势汹汹，先是手足泛黑发麻，接着僵直，身躯日渐消瘦，这病征一直好不了，宗族医者束手就擒，外寻秘医无能为力。奇怪的是，莫离路存着一口气，身体时好时坏，一直没死绝，强撑着住在祖爷家。身体好时，莫以贤会来教儿子符诀咒文，偶尔也教些莫家独传术法，对于小路的领悟之快，祖爷甚感欣慰，相较之下，莫子怀显出拙劣来，可谁都没想起，莫子怀才大上莫离路两岁，不过是个孩子。
因莫氏宗族前几代经商，祖上积癊，这一代结合修道的祈福、算卜与商贩之能，发展出一套玄商方式来，借此，莫家更是财大气盛，有时小路会觉得莫宅就是个充满铜币纸钞的地方，姓莫的一个个穿金戴银，行走活动就像宝钞黏糊搭起的纸玩偶，栩栩如生却毫无生气，孤独和压迫无所不在。
小路想家，思念娘亲和凛，他在祖爷家孤伶伶的，莫家孩子们以子怀为首作恶欺幼，他仍然没有玩伴，时常自个儿去逛书斋。
莫家有偌大书斋，藏书万千，从古至今，种类齐全，是为养道而收藏，可笑的是莫家宗族子弟不怎么沐书，比起阅读，他们更爱商贩，如此行径却要与人论道，小路有时觉得讽刺。浸于书斋时，他将书籍分类排整，这对当时的莫家意义不大，直到莫离路辞世多年，响亮一世的声名不断提醒后代莫家子孙，那些书籍才重新起了作用，后来莫家的子子孙孙们发现，书斋的木架子设置了术法，不到合适能力便拿不下架上的书。
小路非常想回镇玉湖，偶尔借由竹林飞鸟与娘亲联系，略微化解思家之苦，其中最大的收获应该是他的字，为了通信，小路经常写，练着练草，字迹变得好看起来。凛依旧不擅长表达，为了传回平安之讯，沾了墨，在纸上压了足印，小路每回看，每回都想笑。就这么拖拖拉拉，时病时好，过了冬至祭祖，算一算，已经两年没见娘了。
应该是个大年清晨，宅子的布置满是浓厚的年节气息，宗祠大门此时正大大开启，进进出出的人们身穿新衣，集体忙碌，似乎正在为祭祀作准备。
凉亭边三五孩子成群，以什么为中心点围绕着，吵吵闹闹的，你推我挤，全是孩子的叫嚷声。小路看不见孩子群的正中央，停下脚来观望。安静看了一会儿，总算看明白怎么回事，原来一群孩子围绕着一个女孩，正对她手里的东西感兴趣。女孩不甘示弱，两手紧握，说什么也不放开，孩子们动嘴要不来便动手去抢，领头的莫子怀动手抢不过，面子挂不住，于是使劲一推。
为护着手里的东西，女孩双手紧握成拳，忽地被这么一推，四周景色大大晃动一下，她手里握着东西不能支撑，直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刹那一群孩子哄笑起来。
刚才推人的是莫子怀，身上穿着大红袍子，显然是新衣，瞧模样是这群孩子中为首的，又在欺负人了。小路不欲理会，本想去书斋，见跌坐地上的是个女孩，心里一软，改了个方向，抬脚往孩子们聚集处走去。
莫子怀伸出手，脸上张扬着跋扈的笑：＂子擎，要我拉你一把吗？＂
旁边的孩子们大笑出声，似乎这个动作逗乐了他们。
子擎将两个拳头放到了胸前，语气轻蔑地说：＂你不配，小野种。＂
莫子怀的笑容瞬间散去，五官扭曲，愤怒地瞪着莫子擎：＂你说什么？！竟敢骂我娘，我娘可是祖爷的亲女儿，让她知道你说了什么，你就完了！旁系的小贱种！＂
＂去说啊，谁怕你。你娘忙着拉拢你爹，懒得理你，你爹是祖爷养子，不想娶你娘，谁要从儿子变成女婿，你莫子怀就是个爹不认的小野种。＂莫子擎不甘示弱的反口骂道。
小姑娘虽然坐在地面上，可是骂起人来气势不输半点，众目睽睽之下，莫子怀骂不过感觉丢人，一时气昏了，不顾后果对着莫子擎迎面踹去一脚。
幸好这一脚没有踏实踹到小姑娘脸上，有人从中作梗，千钧一发之际，莫子怀的脚踝被人抓住，定睛一看，不好，这多事的手居然是莫离路的。
那只手轻轻放开脚踝，莫子怀站好后，没敢再动手动脚，而是向后退去一大步，几个跟着他的孩子也有样学样，集体往后退了一步，包围圈很快就散开了，正中央的莫子擎终于脱离危机。
＂你什么时候来的？＂莫子怀对黎恩戒备地问。
＂刚来。＂莫离路有着偏高的男孩嗓音，声音中莫名带有笑意。
莫子怀惊疑不定地问：＂她说的那些话，你都听见了？＂
＂什么话？＂莫离路笑着反问。
莫子怀见他似乎真不知晓前情的模样，表情像是松了口气，跟着态度就转变得嚣张跋扈起来，双手交叉环胸，眼神不客气地上下扫了莫离路两回，鄙夷道：＂今年你娘也没来给祖爷拜年，真是不懂礼数。＂
＂就是，就算你娘是守湖仙子，但是嫁给了莫家人，就该进莫家宗祠来祭拜，怎么连这点礼节都不懂？＂
莫离路又笑了，笑完轻轻问道：＂子怀，这问题，你怎么不自己去问爹呢？＂
＂你！＂莫子怀怒目而视，一时找不到话反驳，气得脸都涨红了。
跟着莫子怀的孩子群当中，一个瘦削孩子拉拉领头的衣袖，面露恐惧，劝说莫子怀道：＂子怀，咱们离他远点，别招惹他。＂
其他跟随的孩子们也点了点头，面容都泛起惧色，莫子怀伸胳膊搭在瘦孩子肩上，大力拍了拍，说服道：＂子棋别怕，我和他同一个爹，不怕他，我娘是祖爷的亲生女，也赢他，他拿什么跟我比？是他该离我们远点，咱们不用躲他。＂
＂可他娘是仙子……＂莫子怀用力一瞪眼，莫子琪畏缩，声音小了。
＂仙子怎么着？如果不是因为镇守仙物，我爹才不会跟她在一块儿。＂莫子怀模仿大人的口吻继续说道：＂她只是我爹的妾，我爹要的是她守护的仙物，我娘才是我爹的正妻。＂
＂那也要等你爹娘正式拜堂，我娘说了，你爹一日不行娶亲大礼，就是一日不认你，你就是没爹的小野种。＂子擎话说得溜，小脸上满是得意。
莫子怀嚣张的面容垮下来，怒瞪语出惊人的小姑娘，被羞辱的愤怒染红他的双眼，上前一步，对着莫子擎挽起袖子，摆出架式打算教训她一顿，其他孩子想助阵却碍于莫离路不敢上前，只得看看这位，又瞧瞧那位，畏怯犹豫。
突然，莫离路伸手指向莫子怀背后，说了一句：＂你娘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