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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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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桂花巷出来后,玉河去祭典司与燕墟使团会合。这几日她忙着办案,使团待她处理的事堆积如山。到了那里,她马不停蹄地接见部下,会见周国大臣,一上午忙得脚不沾地,嗓子几乎冒烟。中午又伏案处理公文和燕墟来信。写了半日,再抬眼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斜。

    她落下最后一笔,转转手腕。手下人将信函拿下去,在旁侍立的仕女道:“我去给殿下端杯热茶来。”玉河这才感到口唇干燥——早上之后,她还滴水未进。

    “不必了。”转眼看见旁边放凉的饭菜,马虎就着冷茶塞了几口。底下人端盆清水上来,供她洗漱醒神。用过后,她又打起精神,坐上马车回府。

    玉河在府中换了身衣裳,信步出门踱去李家。到了那里,她的一个侍女正走出来,拜道:“公主来找李大人吗?他正在自己院里。”

    近日,玉河与李修共同查案,两个府上的仆役也常常往来。玉河入住的那日亲自携礼来拜见过,与李沅李仅父子相谈甚欢。当时李沅大方表示,在异国立身不易,若她府上有任何问题,都可来李府求助。

    玉河府上的燕墟人们果然常常去麻烦李府,一来二去,两家的下人先熟络起来。

    “他父亲在吗?”玉河问她。

    “今天不是休沐之日。太卿大人和小李大人衙门去了。”

    “好。”

    玉河便遣小厮进去通报。阿蠹很快传信到李修那里。正在写文章的那人笔头一顿,有些咬牙切齿地说:“不见。”

    阿蠹便出去回绝。玉河让他再去传:“就说我去过金汤阁了。”

    李修这才将她请至书房。

    玉河踏进门,还没见到他,心中先一跳——房中充斥着李修的味道。原先靠近才能偶尔嗅到的极淡的气息,在这屋里浓了数倍。本来冷淡的香气,因此显得诱人。

    气味的来源是书桌上放的莲花小炉。清幽的木香,不是檀木亦不是梨木,不知是什么。定是像李修这样的,高大挺拔,沉默端正的一棵树。

    他今日没穿官服,着一袭远山青色深衣,衣带在腰间松松绑了个结。

    玉河想,一解便可褪下。

    李修颇为冷淡地说了声:“公主。”

    “李大人。”玉河微微一笑。

    他不打算让她多留,便没有落座,笔也没有放下,是个打算几句说完便要继续的姿态:“听说殿下去了金汤阁,可有见到许姑娘留下之物?”

    “见到了。金银各百两,再无其它。”

    “谢殿下相助。既是如此,那恕在下不能远送,”他说着将昨夜的三本书原样推给她:“此物也请一并带走。公主想必送错人了。”

    玉河气定神闲地在他对面坐下来:“没有啊。”

    “那便是拿错了书。”

    “是吗?”她抓起那本画集,竟将其摊开翻阅,“没错,送的就是它。瞧瞧,多好的笔法。”

    李修移开眼,沉声道:“请公主自重。”

    “哦,”玉河作恍然大悟状,“我说你怎么气鼓鼓的,原来是为了这个!”

    李修忍不住转过来俯身将书合上。玉河还要打开,被他按住。他维持着以手抵书的姿势与她对视:“李某绝非浪荡之徒,此等失礼之举还望殿下不要再做。”

    玉河抬眼与他对视,无奈道:“失礼?我可是一片好心。”

    “这是哪门子的好心?”

    “李大人,破案解谜,关键都在‘人’字。与人打交道,不可不知人事。我看到你对男女情事……”

    为了避嫌,书房门敞开着,阿蠹侍立在外。听到这儿,李修开口掩过了她的声音:“阿蠹,请杯茶来。”

    看他领命下去,才又将视线投向公主。

    那厢始终坦然大方,反倒像他矫情似的。

    “我看你对男女情事一知半解,”她泰然自若地将那话补全,“又料你难买到这类读物,故而赠你几本,让你学习罢了。这也是为了你日后办案考虑。一本春宫图,一本艳书,一本才子佳人话本,多么周全。”

    他拿不准她此言是真是假,有些动摇地将手松开,坐了下来。

    “劳公主为我忧心,但大可不必。我并非什么都不懂,至少查案足够。”

    “不见得吧,李大人。”

    “如何不见得?许家案已经顺利告破。”

    闻言,玉河忍不住摇头笑了。

    李修起初有些愠怒,但很快一怔,脸色沉下来。

    “公主。”他肃然看着她。

    玉河手臂支在椅子扶手上,纤长手指支着额头,歪了头静静瞧他。

    “罢了,”良久,她开了口,“李大人,你这人实在很得我喜欢。”

    上次她说这话时,是告诉他刘文案的关键线索之前。

    李修指头握紧了。

    便听她问:“白氏的情人是谁?”

    他愕然。

    她既有此问,便说明绝不是黄玉。可……许大?不是。姓周的?也不可能。

    他将查案时见到的所有男人都在脑中过了一遍,可是想不到。

    她不语,懒懒看着他,等他弃子认输。

    “她并无私情,乃是被人栽赃?”

    玉河摇摇头。

    “本案最关键的线索,我都找谁去问?这样多的人证当中,我用心收服的是何人?”

    “谁最先察觉不对,拼尽全力施救?谁与她朝夕相处,兴趣相投?谁因她悲痛欲绝?谁为她打抱不平?那封情信,又出自谁手中呢?”

    李修愣了半晌,才道:“郑……氏?可她是女人。”

    “那又如何?”玉河不以为意。

    郑白二人的私情也太明显了,闭着眼睛都能听见她在喊“我爱她”。

    抛开种种细节不谈,白氏本性不坏,却要杀许大给丈夫垫背,还为他选了最痛苦的死法,是什么让她恨他至深?郑氏讨厌男人,却和许大有“私情”,怎么看都是被迫。

    当然,这些并不能成为确切的证据,为密友报仇亦未尝不可。

    玉河拿过图集翻找一番,将其中一页摆在李修面前。

    这次他没有避开。

    画中的是两个行乐的女人,以及她们的“器具”。

    整个衙门从官员到差役全是男子,无一人认出女子间的密物。

    “所以你故意给黄玉看情信,”三言两语,李修已被点透,“你知道他与她相熟,认识她的字迹。之所以提许婆婆,也是暗示他替郑氏开脱,好让她可以继续照顾她。”

    她早就知道了。看证物时,王允对信提出质疑,她振振有词地向王允解释说他不懂女儿心思,将此事揭过。从那时起她已打定主意要包庇郑氏。

    李修站起身来。

    “怎么?”玉河明知故问。

    “郑氏与白氏共谋毒害许鹏,按律应受罚。”

    “受罚?”

    她轻轻笑了一声,掀起眼皮与他对视:“你知道谁最该受罚吗?”

    “许家兄弟已经自食其果。”

    “不,”玉河摇摇头,“是你们都判司。”

    “是你们对常年被虐的白氏视而不见,也是你们未能庇佑一次次受到强暴的郑氏。”

    “那日你对林捕头说:都判司人是律法之仆役。此话你们做到了多少?你说男人伤妻可以伤人罪论处,可如果真是如此,为何白氏被打得遍体鳞伤也不曾去报官?

    即便人人都像你般尽责,法又是如何的?你们周国的律令中没有对受奸污妇人的丝毫保护,告发要付出代价。定罪条件苛刻,犯人得不到惩罚,只会愈发猖狂。所以郑氏唯有忍气吞声。

    所以,受罚的不该是她。因为造成这件惨案的不是她,而是你们都判司。”

    “须知执行法纪者不作为,便是作恶。”

    “而当律法不够公正,正义便会以罪恶践行。”

    李修静静听罢,道:“正因为律法不公在先,才应该将她归案,再审不平之事。若真有冤屈,当借此修订法条,以还她公道。而不是以你的权势庇佑她的动用私刑。此例决不可开。”

    玉河仿佛看到当年初入刑部的自己。也是这样的一腔热血,这样的刚正不阿,这样的……天真。

    修订法条。他之所以能这样轻巧地将这句话说出,自然是因为没有做过。可玉河却有。为了在北央变法,推行新政,她耗费了整整十年时间。这十年的艰辛,若要重来,打死她也不想再经历一遍。

    “我的权势?”她笑了,“怎么李大人仿佛对舞弄权势这样陌生?可知你自己亦是权势荫蔽下的乘凉人?

    这几年你之所以能铁面无私,以区区推官之职得罪各个权贵而无恙,只是因为你行得正坐得端?只不过是你背靠着的势力比他们更强罢了。你可以带人夜闯将军府。王允办得到吗?

    既然你能搜刘文,本公主也可保郑氏。因为以你如今的官职,贸然以此案去碰周法,她只会成为祭品。”

    李修不语。他很清楚自己拿她没办法。案子已经结了,以玉河的办事风格,郑氏那里他绝不会找到半点证据。

    两人沉默相对半晌,玉河看着他有些挫败的神情,难得地心软了片刻。

    “主理三司会审后,你仍没有升迁,有些难过吧?”

    他坐了下来,说:“没有。”

    “不必灰心,李修,”她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你有经世之才,又有悲悯之心,我那表哥如果不过于昏聩,朝中迟早会有你一席之地。到时候,你修订的法令,一定会是比如今好千万倍的法令。”

    他抬起头,目光撞上她亮晶晶的眼。

    胸膛里忽然有什么活物苏醒,挣扎着要冲出来,四处乱碰。

    他咳了咳,说:“借公主吉言。”

    玉河见李修流露出些微局促态,方才进门时被香气唤醒的那一点欲又回来。

    偏他因为不自在,乱开话头:“这些书是我误会了。谢殿下提点,”他将它们又收到自己面前,“我会仔细研读的。”

    她见他修长而干净,竹节般的手指握在三本艳书上,眼神暗了暗:“我有些冷。不如你去将门合上。”

    李修正要照做,忽撞上她目光,登时明白过来。

    “此地的确不宜久待,”他站起,“不如殿下移步回府吧。我也要去别处了。”

    “你确定吗?”

    “确定。”

    玉河在心里叹口气,起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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