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归
公主便和燕帝请命回京。走的时候北央君一手拉着玉河,一手拉着玉清,都哭成了泪人儿。她已登了车又下来,又好笑又无奈地给夫君擦眼泪,说:“我此去是为了了却最后一桩心愿。我答应你,待我回来,绝不与你分开半步了。”然后又交待玉河:“哄哄你爹爹。”
惜别半日,终于离去。公主都还没到,他快马传的信已经等在盛京驿站。她在宫里待了一个多月,长信络绎不绝地送来,兼有燕墟吃食和各种小玩意儿。信上夫君事无巨细地描述家中发生的一切,落款总写:延颈举踵,企而望归。
那年玉河十五岁了,亭亭玉立,神采飞扬。她聪敏出色,又极用功,轻易得到所有师长的偏爱。母亲不在,玉河挑了一百五十个竹筹放在桌前,每天抽一根,看着签筒一点点变空,心里便有些慰藉。
竹筹抽了大半的时候,随行的一个侍从回来了。带来公主的信笺礼品,自然还有归期。全家人围在一起抢着看信,信读了不知多少遍后,又将那些东西摆开看了又看,各自分配。有一个母亲交待要收好的玉佩很是别致,被玉河从弟弟手里抢到,宝贝似地放在怀中。这日午膳没人吃,到了晚上换新饭菜,依旧被晾在那里。夜里,大家不肯回屋,闹着要和爹爹睡。后来也没有睡,四个人躺在床上谈了一夜,叽叽喳喳说的全都是母亲。
玉河的竹筹只剩下十几根。天渐渐转冷,府上却没有肃杀之气,大家都经常莫名地愉快起来。玉治正长牙,嬷嬷不让吃粘腻的饴糖,原本父亲才不会给他,可最近他却常常能从他那里讨到。父亲笑眯眯地将糖喂到他嘴里,说:“小家伙,等娘亲回来你可再吃不到了。”
归期已至,公主尚未抵达。天黑得愈来愈早,一到暮时,北央君便嘱咐人点灯。他自己披着大氅在门口踱步,冻得鼻尖通红,回去暖暖,又出来等。到了夜里,大约不会来人了,他进屋去,心里不安宁,彻夜读书,读完又忘了。
这样又过了一个月,几个穿着官服的人上了门。见了北央君,他们话还未出口,那人的眼泪已经滚落下来。
几人只好在王爷的巨大悲戚当中艰难地说完了来意。队伍在两国边境匪盗频频出没之地处遇上贼人,辎重被劫,卫队全军覆没,公主的尸身没有找到。
北央君哭过后,急召府上卫兵上路,要去寻她回来。玉河听说了,来不及骑马,捞起自己的剑也要跟去,在父亲的马队后追着跑,要他带她。玉河从小练武,身手敏捷,仆役们没人追的上她,最后是她自己跌倒了,跌了几次又爬起,头破血流,脚踝肿成两个大。天寒地冻,她的眼泪和血混在一起,在脸上结了冰,融化后便生成冻疮,一年多才好。是玉清骑马来接,将她抱回去,路上两人一言未发。
父亲骤然离家,几个孩子被皇□□母接到了宫里。老人已年逾八十,玉河与玉清不忍她难过,白日里尽力不流露出哀恸之色。夜里,两人哄睡玉治后,因恐惧而挤在一起发抖。玉河说:“书上看,匪盗会抢女人回去做压寨夫人。别人的尸身都在,偏娘亲失踪,她一定是被抢走了。”
玉清点头:“是这样的,没有别的解释。爹爹一定会将她救回来。”
“不止爹爹,”玉河握住他的手,“皇叔也调兵去剿匪了。连周国亦立刻派了人去。很快就会找到的。”
过了半月,母亲的尸身被送回京城。
不是两国军队找到的,亦非父亲——他还在去那里的路上。她坠了河,在冰水中漂到下游,尸身保存还算完好。地方官发现后赶忙将她放进冰棺急运上京。
父亲不在,玉河和玉清去看她。小时候他们打了架,她一手搂一个,抓起这个的手打那个,那个的手打这个,打完两个小手拍在一起:“和好啦!”如今两人双手紧握互相扶持着才不至于倒下。面前的母亲变成了一具青色的僵硬的死尸。
玉治不知道从哪里得知的消息,冲破停灵间的门狂奔进来,一头扑在棺内的人身上,撕心裂肺地大喊着摇撼:“娘!娘!娘快点醒来啊!玉治再也不吃糖了!”
玉清把哭得断气的弟弟拖出去。
玉河亲自为母亲着寿衣。她烧了一桶水,放上母亲最爱的花瓣,仔细擦拭遗体。擦着擦着便发现不对:她身上最明显的外伤是左肋的剑伤,伤口并不深。接下来是双腿膝盖处的擦伤,脚踝处的扭伤。自己伤口还未愈的玉河一看便知道,这是疾奔跌倒所形成的。母亲曾经逃脱了,被人追着跑过。她擦到她背后,有一处血肉模糊的地方,看不出利器刺中的痕迹,像是在水里磕碰出的。仔细清理那处,便发觉这伤口极深,刺到了心脏。辨认良久,勉强可以发现有六个纤薄的刀口围着一个币孔大小的圆点,像一朵花。这不起眼的地方才是她的致命伤。
寿衣穿完后,她不自觉地想起先前的种种。母亲的仇恨,她未竟的心愿。她得知慧妃重病,便决定再孕育,孩子出生后她顺理成章地将夫君撇下,孤身回国。
她去问查案的官员事发之地离河流多远?得到的答案是三里。玉河浑身冰冷。
凶手杀人,母亲逃亡,依她的脚力不可能逃出三里路,况且她还跌倒了。他们想毁尸灭迹,可为了什么?除了那怪异的伤口,她想不出其它缘由。
玉河和玉清急忙去拜见燕帝,父亲一母同胞的大哥。听完两人的话,他当即下令彻查此事。
查了半个月,得出的结论是匪盗为之。燕帝下令封棺,让公主尽快入土为安。
玉河去拜见他,追问事情始末。当大伯的很是和蔼,将她好生安慰一番,说到动情处神色戚戚,握着她的手说:“孤一定扫清匪徒,为你娘亲报仇!”就是不提另有隐情的事。
玉河跪在他面前问:“真的查清了吗?
“出动了上百个最好的提刑官和仵作,此事已查得清清楚楚,没有任何疑点了。”
“母亲背上的伤口是怎么回事?”
“她是因为肋部被刺,失血过多而亡。背上的伤口是在河里被岩石所划,并无蹊跷。”
玉河垂首沉默了许久,再抬头时眼神就变了:“那皇上为何急着封棺呢?先前明明准备父亲回来之后再下葬。”
燕帝直起了身子,不再俯身就她。
“没有为什么。”
“我不信。”
“不由得你不信。”
男人高大的身形投出的影子将跪地的玉河笼罩其中:“你母亲是为流寇所杀,和其他人没有任何关系。调查到此为止,孤不准任何人再滋生任何事端,”他俯视着她,眼神肃然,“你听懂了吗?”
“那不劳皇上再派人,我可以自己……”
“玉河,”他将她喝住,又沉声问了一遍,“你听懂了吗?”
玉河愣愣地看着从未有过这样神色的大伯,半晌才说:“懂了。”
公主发丧。与此同时,燕周二国同心剿匪,关系更上一层楼。捷报不断传来,简直是大喜事。因为百姓和客商饱受匪患之苦多年,可那地处于边境,两国互相推诿扯皮,一直没能解决,此次终于动手,可谓是大快人心。周国公主死得太好了。
一片喜气中,玉河和玉清戴孝守灵。
玉河已经没有眼泪。她面无表情地将白纸投入火盆,烈焰在小女孩的瞳孔里跳动,一点点把什么东西烧没了。
她笑着对弟弟说:“我们的尊贵,祥和,原来这样脆弱。”
北央君两个月后才回京。听说妻子尸身找到的事,他回程途中大病一场,抵京的时候形销骨立,憔悴得没了人样。他去宫里接孩子回府,也探望皇祖母,祖母却让他也留在宫中。
孩子们下去了,他像儿时那样缩进她怀里,失声痛哭:“祖母,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皇祖母耄耋之年,身子已经不大好,收留了他几个月后,终是灯尽油枯。
临终时,她将他叫到床前:“向来皇子们抓周,可选之物都是吉利的几样,你大哥抓了剑,三哥抓了笔,四哥抓了银锭,只有你爬到乳母的身上,抓着她头上的花不放,”她微微笑起来,“我当时一眼便看中你,将你抱到我宫里抚养。小时候,人人都夸你有灵气,但又都说我太娇惯你。可我不听。你父亲建功立业,可没人知道他吃了多少苦头。我不想让你变成他那样,只想你过无忧的一生。但我忘了,手上无权,固然轻松,可一旦……”她的目光从几个孩子身上扫过,“……一旦风向有变,你便只有任人摆布,”她颤颤握住他的手,“皇儿,今后没有祖母护着你,你……将封邑的权慢慢收回来吧,过两三年收得差不多了,便不要再窝在京城,像你哥哥们一样,到封地去。到时候玉河、玉清和玉治也大了,可以助你一臂之力。你的封邑是你大婚时,祖母亲自向你父亲讨的,别人或许看不出好处,但实是一块宝地……只要你肯用心治理……皇儿,你明白吗?”
他只是垂泪:“孙儿情愿一生受祖母庇佑。”
“傻孩子……祖母也想……也想……”
她没能将这话说完,断气时犹不舍地看着他。
北央君带着孩子回府。才几月过去,家里已经凄凉萧索,草木凋零,一片死气。
玉河和玉清细细地向父亲讲了母亲之死的疑点,对面毫不动容。直到玉河抓住他的袖子,恨恨说:“爹爹,我誓要复仇!”他也只是淡淡一笑:“复仇?复了又如何呢?杀了几条性命,也换不回一条。何苦来?”
“可杀死娘亲的人还逍遥法外……”
“过几十年,他也会死,”他声音哑然,“反正都会死。我也会死。只可惜玉沁玉泠还需要父亲,不然……”
三人沉默良久,玉清说:“爹爹,你要履行祖母的遗志。”
“你们想我履行吗?”他漠然。
“我想。”玉河道。
“可以,”他双眼如同枯井,“怎么活不是活呢。”
三年之后,北央君亲临封邑。又五年,北央百废俱兴,日益富庶繁荣,兵强马壮。北央君一家在任十年,后期此地几乎与京畿平分秋色。燕帝子嗣稀薄,长子自幼多病,次子稚嫩,驾崩之时,传位幼弟。
北央君被迎立回京,三个儿女跨着高头大马走在列前,个个英姿飒爽,一时传为佳话。
全京城都在夸赞公主皇子之时,只有原先教过几人的夫子们在席间频频摇头,觉得当年的一家谪仙终究跌入红尘。
登基大典之夜,史官书写:北央君长于妇人之手,少时玩物丧志,沉迷声色。妻殁后,悔过自新,奋发图强,终成大业。
而玉河醉醺醺地跨上马,背朝喧嚣的烟花向西疾驰,打算去报杀母之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