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亲
北央君是燕墟最小的皇子,被祖母娇养得不像样。他超然世外,有一套“清浊”之论,譬如诗书是清的,朝政是浊的,两国竞利不过蝇虫争血,看花看雪是要紧事。这样自由自在活到十八岁,忽然被塞了个异国新娘,他自然不愿。可求助祖母,她爱莫能助,找父皇抗议,反被训斥一通,最后绝食以死相逼,才饿了三天,便自己败下阵来。
周国公主如期抵达,他板着脸与她成亲,拜堂的时候脊背不肯稍弯。新婚之夜连洞房都没有踏入。
公主新娘子不悲不恼,并不搭理他。因为她很快发现府上无长辈,丈夫又没威严,自己是主母,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卑微的公主哪里有过这样的自由,早忘了自己还有个夫君,专心布置起了自己堪称豪华的院子。她植花种草,绣花织锦,搭秋千,养小金鱼儿,样样亲力亲为,将西院装点得生气勃勃,没人不称赞。闲下来,她酿蜜调酒,制墨调香,烹茶插花,小日子过得有声有色。经过她住处,总是笑声不断。
很快,全府上下都知道周国公主什么都会。连燕墟话都学得那么快!短短两月,便可以顺畅地同丫头们谈笑了。
北央君起初并不理她,认为她不过是欲擒故纵罢了。她越收买人心,他便越坚定地抑制住自己的好奇,绝不肯踏入西院一步。他决心不主动去见她,心里预演千万回她终于露出马脚的情形——到时候他就让她难堪,让她知道燕墟男儿不是她可以耍手段驯服的俗物。
左等右等,等了两月多,她却没有对他示过半点好。即便有时不期撞上了,她也是恭恭敬敬地行礼,而后并不搭话,垂着头等他离开。她为了不和他多言,在他面前竟装作不会说燕墟话。
但他心思到底是乱了。她眼光好,稀松寻常的花儿经了她的手,错落插在青瓷瓶儿里,便生出无限意趣。放在书房的清雅,卧房的就温馨,摆在藏书阁的活泼可爱,一扫书本堆叠的沉沉死气。即便刚开始他厌恶她的时候,她送来的花他也舍不得丢。他先前以为这是她挽回男人心的把戏,后来无意发现这些全是他院里的婆子巴巴讨来的,她还不大想给。
大风天,她和丫鬟们在院里放风筝。风筝做得好,轻易地飞上高空,好漂亮的一只的孔雀,拖着长长的尾,迎风飘荡,栩栩如生。他登上藏书阁,偷偷去望她,看见她和几个小丫头擎着风筝线跑动欢笑,明艳灵动,哪里有一点弃妇的样子。
她会用树叶吹曲儿,吹得悠扬婉转。他有次去花园里撞上了。好像是周国的与月有关的节日,她坐在湖边烹茶赏月。等待水开的时候,她拾起一片叶子吹奏,是有些悲伤的曲子。吹完,她对月而拜,先说了一串周话,而后,她有用有些蹩脚的燕墟话说:“外国的月亮娘娘,为防你不懂,我再说一遍。”
北央君自己也没发现自己扬起了唇角。他想道:求求月神,让你丈夫喜欢你吧。
却听她说:“我愿潇洒愉悦,快意一生,”她顿了顿,声音又沉下来,“亦愿有朝一日,执宝剑,斩邪魔。”
他怔住了。
三月不曾圆房,北央君与周国公主不和的消息便不胫而走。将他宠坏的皇祖母听闻,便准他亲自物色女人收在府上,也算是作为硬塞他个妻子的弥补。他支支吾吾地拒绝了。
年轻的北央君是风花雪月里蕴出来的珍珠,至纯至净的情种,喜欢什么,便轻易地堕入痴迷。他自己迷上了公主,却因傲气不肯低头,整日里盼她来服软。可是公主不来。回到府上,他烦恼一阵,想起周国的王爷似乎可以纳妃,宠妃有时竟盖过正妻。他想,不如吓吓她,让人告诉她他也要纳妃取代她了。看她如何反应。
果然,公主急匆匆地跑来。快得在他意料之外。她也不装不会讲燕墟话了,十分流利地求他:“王爷,你纳妃可以,但我的西院不能给她。”
“为何?”北央君拿腔拿调,“你这妻子当得不称职,别人自可替你。”
公主愣了愣,恳切说:“怎么称职?我可以称职。王爷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他忍不住笑了:“我以为你还要冷落我多久呢!只因为我怠慢你,你便这样怄气,值得吗?”他站起身来,去牵她的手,“不过我也有错。我不该在新婚之时给你难堪,”他兴冲冲地叫她的闺名,“我们重归于好吧,谁也不再怨谁,好不好?”
公主惊呆了:“我们没有过节啊。要是我不小心惹王爷生气了,王爷千万不要怪罪。”他不是厌弃她吗?所以她乖乖地避开他,不给他添堵。扪心自问,她觉得她每月那么多的月钱拿得很心安理得,因为她努力地做到了不去打扰他半分。
现在他说要她称职?要她不冷落他?
那也可以。本来就是人家的妻子,拿人月钱,与人方便。况且这个王爷玉树临风,还雅得不像样儿。
北央君便与她倾吐心声。甜言蜜语,她并不大懂。一夜,他要人找来许多红烛红绸,将屋子装点得比大婚时还漂亮。两人关了门,他要对月拜堂,她也只得依他,两个小儿女凑在一起,很郑重地海誓山盟。之后,他将她拦腰抱起,宝贝似地轻轻放在床上。
帐内,耳鬓厮磨,公主衣衫已然半褪,在失去理智之前却将神志拽回来,嗫嚅:“王爷,有件事我还是想跟你确定一下。”
“说吧。”那人声音沙哑温柔。
“你不要赶我出西院吧,”她请求他,“我花了两个月才栽好的小花园。我找过了,别处再没有那样的好地,”她讨好地亲吻他,“你纳那个妃子,让她和你住吧,好吗?这样你们还离得近些。”
北央君倏然起身:“你来找我是因为这个?!”
“是啊……”公主牵着他的袖子挽留,想他继续。
“不是因为喜欢我?!”
“……你是我的夫君,我怎会不喜欢你。”她软言哄他。那人却竟气冲冲地穿好衣裳,铁青着脸要走。
公主说:“不至于吧?”
他一言不发,受了天大的屈辱般拂袖而去。第二天晨起再见两眼红着,好像哭过。
自那次后公主便觉出这个燕墟小王爷的可爱之处,开始愿意亲近他。北央君领了情,上次的委屈很快抛诸脑后。
他们一同栽花,制墨,调酒,清晨收集花上的露水做茶喝,夜里泛舟湖上,对饮到天明。他向来诸多奇思妙想,可惜从小被人精心伺候,手脚极笨,可她样样都会,古书上写的方子,她看几眼便能做成。两人常常一拍即合,在院子里忙整个下午,兴致勃勃地做什么小玩意儿出来,或是静静靠在一起,看花儿怎么开,雨怎么落。
公主则同他学诗画,学琴笙。她真心喜欢字画,从前并没有机会学习,他便教她写燕墟字,共她品诗,作画。她是外行,可是极有灵气,总有妙悟和刁钻笔法,令他耳目一新。她也喜乐曲,可惜只会吹树叶。他弹得一手好琴,鼓瑟吹笙,无所不能。她想学,最终还是没学下去,因为他弹奏的模样令让她出神。
两个人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可以整日整夜地谈天论地,什么都说,除了公主在周国的时光。她不愿讲给他听,只说不好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他并不追问。
王府里待腻了,他们偷偷出门游历,谁也没有告诉。两个人都穿男装,扮成少爷和书童,去寻美景,访山寺。人前是规规矩矩的主仆,门一合上,他迫不及待地抱紧她,将她从难看的男人衣裳剥出来。
两人潇洒了一年多才归,自知理亏,府也没回便双双去拜见皇祖母。
老人生气不肯见,外头传来一只小小包袱。她打定主意无论是何礼物亦不动容,棉布剥开却是个婴儿,又圆又黑的双眼溜溜地看着她,毫不怯生地笑起来。
这婴儿便是玉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