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吻
七月初,燕墟使团抵京。有了这桩事,盛京百姓对将军重臣贪墨案的热情便消退些,街头巷尾好不容易有了旁的话题。
上月的三司会审凭一己之力养活了京中不知多少茶馆酒肆。刘文进京时多么威风!才风光了两月就全家锒铛入狱,远在东都的家被抄了个干净。三司会审,不止审他刘大将军,短短半月,不少官员下狱。如今朝中人人自危,贵人官邸那边一片肃然之风,京里最好的脂粉铺玉器行和秦楼楚馆的生意都大不如前。
案子还未正式判决,这事儿不太许人议论,但京里还是流言纷纷。偏西市吕大娘嘴紧得要命,传来传去没有什么完整故事,故而大家说的最多的还是那以推官之位成为主审的李修。
李修貌美,李修才高,都不是新鲜事,三年前他及第时已经传过一轮。如今又加上“清廉正直”“铁面无私”“雷厉风行”这三行。当然,说来说去,最后总落在一点上:他议了两次亲,每次新娘子都没过门就横死,这样的才貌品性,竟是孤星命一条,真乃天公不作美也。
大家正替李修叹气叹得起劲儿,燕墟使团来了,李公子的多舛命运登时不值一提。
带领使团的是燕墟长公主段玉河,因为刚成了公主,还没有封号,大家都将就着叫“玉河公主”。她父皇北央君新近即位,两国按例互相遣使,她来是再合适不过。
三十年前,我朝与燕墟交恶,先帝不欲征战,决定和亲示好,派的是十一妹怀献公主。燕墟没有妾制,男人只有一妻,其余女人不是情人就是奴婢,皇室亦是不设妃位。当时燕帝已经有后,怀献公主便嫁了年轻未娶,尚寂寂无名的十三皇子北央君。两人婚后很快有了长公主玉河,接着又是当今的太子玉清,二皇子玉治,二公主玉沁,三公主玉泠,个个儿都是人中龙凤。北央君能坐上皇位少不了这几个孩子的功劳,尤其是长公主与太子。
怀献公主至燕墟后,两国关系缓和,日益交好。即便十三年前公主意外身亡也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十二年前今上犹是王爷之时还曾经出访过燕墟,借住在姑丈北央君府上。当时盛传他将迎娶玉河,不过后来终究不了了之。
总之,百姓爱戴使两国免于战火的怀献公主,连带着就怜惜玉河,觉得她是“我们周国的公主”。
使团入城的时候,道旁迎接的人比迎刘文的人还多。
当日天色晴朗,玉河坐在辇上,肩上披了一袭正红的,日光一照却泛金光的,轻软垂顺的纱衣。纱衣前头敞开,露出件璀璨夺目的短坎。流光溢彩的红绿蓝三色宝石缀在金线织就的小衣上,服帖地勾勒出公主曼妙的身姿。这件短坎没有袖子,上只至锁骨,下只至肚脐,边缘坠着琉璃流苏,她纤细的腰肢便在晃动的流苏间半隐半现,随着日光被树荫遮去,葱段般的手臂在不时纱衣里显现一瞬。上装极尽华奢,下身只着一件简单的红裙,围着腰垂了圈珍珠璎珞,便不显得过于浮丽。
与周国女子的着装相较,燕墟更不忌袒露,但这袒露难得没有一点轻浮,尤其她所穿乃是正式礼服,用色裁剪都极庄严,周身珠宝熠熠生辉,愈发显得不容冒犯。公主梳着在周国男人才束的发髻,戴一太子紫金冠。她浓眉入鬓,目如点漆,唇涂成绛色,兼有艳丽与英朗——不笑便英朗多些,笑时便艳丽占上风。
玉河被众人簇拥着到了皇宫。
十一岁的小太子亲自率臣下在正门相迎,玉河和他互行平礼后,换上皇宫金辇。进宫之后少不了一番鼓乐,百官列队玄正殿,皇帝端坐在龙椅之上。玉河一行人走到近前,身后使臣依礼三叩九拜,玉河则行长揖:“燕墟长公主,拜见周帝。”
皇帝在冕旒后白她一眼。
她声音倒是庄重,但仗着站在列前,朝他挑了挑眉。
之后的繁缛礼节皇帝便觉得索然无味。好不容易走完过场,玉河拜别过后竟真的要走。他在心里嗤了一声,端坐着等她回头,终未等到,只好自己在她出门前开口:“长公主。”
于是朝臣尽散,两人回到内宫对坐,大太监端上一壶特地备下的好酒,杯子却只拿了一只。玉河耸了耸鼻尖,笑道:“表哥,赏一口。”
皇帝不理她,慢悠悠地拿起了杯子:“你做了什么好事,值得赏酒?”
自年少时在一起混迹过两个月后,两人时常通信,是而并不疏远。玉河埋怨道:“不是给你写信赔过罪了吗?有点气量吧。”
对面的人气笑了:“玉河公主,你不简单呐,三两下将朕的朝廷搅得一团糟。不知道的还以为周国是你们燕墟的天下呢。”
“哟,真生气了?”玉河坐正了些,“我也是来京途中碰巧遇上了那伙儿兵,看他们可怜,帮他们一把罢了。再说了,刘文那厮真不要脸,好大一口黑锅扣在我们燕墟头上,这事不澄清,你岂不是要误会我父亲?再再说了,我也没有动用多少我自己的手下,就出了个主意,剩下的全由你们周国人完成,再再再说……”
“行了!”
玉河依言住口,又卖乖道:“对了,听说你把刘评赦了。谢谢表哥。”
皇帝冷哼一声:“你保他干什么?”
玉河伸手讨酒杯,被打了手背:“没什么,娇娇贵贵的小公子,在牢中被人摧折实在可惜。露水姻缘也是姻缘,美人落难,岂有不救之理。”
“姻缘?看来我判他回原籍是判错了。”
“那倒没有。刘三俊俏天真,可惜蠢了些,像泉水,初饮甘冽,喝多难免无味,”她话锋一转,“不像表哥,既有潘安之貌,又有尧舜之才,是琼浆玉液,”她拿起酒壶,仰头而饮,“令人欲罢不能。”
“不像话。”皇帝佯怒道。
玉河不置可否,将对面的酒满上,那人却没有喝。
他身子倚着椅背,淡淡地看着她,半晌才说:“我不信这是‘碰巧’。”
她不答,只是静待下文。
“两国之间,恐怕没有巧事吧。”
这话几乎是问罪的语气了。
“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玉河也极放松地靠在椅子上,似笑非笑地瞧着面前人。
皇帝不说话,与她对视着。
良久,她终是开了腔:“好吧,瞒不过表哥法眼。其实我来之前便知道有这么一支逃兵,是塬一告诉我的。”
“燕墟主将褚塬一?”
“嗯。塬一的人到了战场后发现了突围痕迹,加上那时的流言,便猜了个七七八八。他们留了个心眼,将痕迹掩盖了,是而刘文没有察觉。”
说到这儿,她定定地盯住对面的眼睛,脸色渐冷下来:“皇上,你这员大将选得不怎么样。他消极怠战,只会投机取巧。譬如最后一伇,都城还没完全攻下,他竟撇下塬一,趁乱冒险率兵俘虏王室抢功,害得我方损失惨重。次次累积下来,此战我们燕墟人力物力消耗得都两倍于周,真是出力不讨好。我们是当了笨蛋,但你们这钱省得总归不太光彩吧,”话已至此,她点到为止,转而笑了,“当然了,这都要怪刘文贪墨,此事说到底也不是表哥你能预料的,况且你也已经查办了。只是塬一吃了哑巴亏,该有的升迁赏赐没有拿到,怎能不恨?他向我吹了好几天的枕边风。我呢没别的办法,帮他报个小仇。毕竟,”说到这,她挑了挑眉梢,“刘文会耍心机,我们燕墟人也会,是不是?”
皇帝率先将目光移开,拿起她倒的那杯酒来。
“枕边风?怎么,表妹终于要有归宿了?”
玉河便给他这个台阶下:“露水姻缘,露水姻缘,”她在桌下轻轻踢他,“给我个酒杯呀。”
皇帝唤来大太监照做。两人互敬一杯,方才的事再也不提,又是兄妹重聚般亲睦。
玉河两杯酒下肚,忽饶有兴致地说:“我布这局时碰到个人。”
“男人。”
“不是一般的男人,”她向前倾倾身子,“那个主审案子的推官,叫李……”
“李修?”皇帝扫兴道。
“对了,李修!不瞒你说,我很喜欢他。”
“你喜欢李修?”对面听到了什么谬论般,“你可知道他是何样人?”
玉河想了想,微微一笑,吟道:“落落欲往,矫矫不群。缑山之鹤,华顶之云。”
“色迷心窍。”皇帝嗤笑。
“那你说他是什么人?”
“铁板一块,朽木一桩!”
“李公子是板正了些。正因如此才动人。”
“你再说我便吐了。”
“你不喜欢他?”玉河将目光移过去,“哦,对了,听说人家是状元之才,殿试叫你给压成探花。讲讲?”
皇帝冷哼:“我压他?那是他自找。当年正是准备与南圩开战之时,殿试我亲拟考题,大致是让他们论南伐兵法。那时李修才名在外,又是兵戎司太卿之子,朕对他期望甚高。可你猜他说什么?”
“什么?”
“他说:‘贪伐胜之名,及得之利,而夺民之用,废民之利,外则兵士阵亡,内则良田荒废,百姓饥寒冻绥。计其所得,不如所丧之多’,‘苍苍蒸民,谁无父母?提携捧负,畏其不寿,如今一战,死伤无数,人其流离,不亦悲乎”,还教起朕来:‘臣闻古者天子,守在四夷,以德服人,不以武屈敌。’此类迂腐之词,不可尽数!
放在平时,他上此表,我还要夸他好文采,可卖弄也要分场合。这样文不对题,标新立异,哗众取宠法,我给他探花都是看在他父亲面上。”
“这话别人说大约是为了标新立异,李修却不见得,我看他纯是因为半点不肯从权。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状元名摆在眼前,他连弯个腰去拿都不肯,”玉河托腮,“这人又逸又净,可不是缑山之鹤,华顶之云?”
“文人臭脾气罢了。他不肯从权,指望朕去屈就他吗?”皇帝摆摆手,“唉,说不屈就他也屈就了几回了,可惜他不识抬举。此次他三日破案,我本还想升他一升,结果刚给他主审之权,他转头就提当年劝战这茬,难道战场上这种惨案是我能预料的吗?但凡他李撰之有一点眼色,也不至于还是个区区推官。既然他自讨苦吃,就别怪我不惜才。”
“你不惜我惜。表哥,你知不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女人?他至今未娶,有什么内情吗?”
“巧了,这我还真知道,”两人皆已微醺,说话遮拦愈发少,“他弟弟李仅从小跟我一同骑射围猎,有时会谈起他这哥哥。”
“快说。”
皇帝仰头饮干杯中酒,眼神有些迷离,笑吟吟的:“表妹怎么报答我?”
“你来定。”
“那还是老规矩吧。”他半真半假地点点面颊。
“好。说吧。”
“李修第一个未婚妻本来体弱,没过门便病死,第二个却不是。那家治家不严,女儿婚前同人私奔,对外只好说溺亡。他父亲弟弟都知情,只瞒着他。此后,外头便传出他克妻的话,门当户对的再没人愿意嫁他。他及第后倒是有好些人说亲,可没多久便丧母,按大周例,两年之内可仕不可娶,于是又搁置下来。最近他似乎孝期满了,说不准过两月便会随便挑个小家碧玉成亲。”
“哦……”
皇帝这便不再说话,支颐望着对面,似乎等她履行诺言,又似乎等她反悔。
夜风进入微敞的窗。
醉眼朦胧间,面前人的长发仿佛散开了,两颊鼓起微微的婴儿肥,锐利的脸庞轮廓便柔和下来。那是十六岁的玉河。
彼时的玉河初涉朝政,稚嫩得可怜。北央君一家向来远离朝堂,这小姑娘决心要闯进掌权之人狭窄的圈内,一时屡屡碰壁。他觉得有趣,问她:“你父亲如此与世无争,你一个女儿家却在钻营什么?”
少女不以为意地笑了。良久,她说:“我与世有争。”
唇上一热,是玉河吻上来。十二年后,功成名遂的玉河的吻。
那年她求他不要提亲,他答应了,换来一个吻。
重重的,印在脸颊的,孩子气的。
这次她吻他嘴唇,缠绵辗转,多情又无情。
他情难自抑,攥住她的手腕。玉河轻笑,退开来。
“和你可不行。”她无视他意乱,抖抖手臂,他只好松开。
皇帝闭眼揉着额角平定气息。玉河晃动酒壶:“没了。”
“那么,下次再叙。表哥。”
说罢便站起,拍拍他的肩膀,翩然走了出去。
使团在京城安顿下来,休整一月,到期之后,玉河却不会随他们上路。
新帝即位,南圩归顺,此次燕墟带来的礼物别出心裁,是一座高楼。由国内最好的能工巧匠亲绘的图纸,长公主亲自来监工,给足了大周面子。
祭典司和度支司还在讨论如何安置公主,玉河先自掏腰包买下了城南一处大宅,第二日就开始装修布置。在此期间,她先和从燕墟带来的敕造官暂居宫内,与工缮司议定楼宇建造事宜。
燕墟国土大,但崇山峻岭多,宜居之地较少。近年来燕地财政状况极佳,人口翻了一番,四处建城,大兴土木,修筑工艺便遥遥领先于周。此次说是送楼,也是送技艺,算是极有诚意的一份礼。燕墟敕造开图纸,工缮司司造官几乎全员到场观摩,抱着学艺之心进去,怀着惊艳之情出来。匠人们缠着燕墟远客谈到深夜,舌人嗓子几乎冒烟。
半夜,大家亢奋求教之时,燕墟一个匠人谦虚道:“我们其实也有要向周学习的地方。”周人连忙问是什么,那人便说,听说周地有个顶尖的巧匠,是北境军营出身,他在极寒之处建造出的营房里腊月不必生火,如若这次能找到这项巧艺用在高楼顶端,便完美了。这个巧匠一提,大家都知道,只是他早已去世。有人便说起他从前所在的那队伍里说不定有人还记得做法。十八年前巧匠所在的最精锐的百人营回京之后并入了京师卫队,叫“青天营”。不过年岁久远,如今已经散了。但既然燕墟敕造官要找,自然没有问题。
层层申报上去,皇帝批准,派了专人去寻青天营老兵下落。
另一边,玉河在宫中住下来。头一次回母亲的娘家,阖宫都殷勤捧着,几乎是要什么给什么。她也不客气,说为怀念亡母,要住她住过的宫殿,用她用过的旧人,总之一应都要照着从前的怀献公主来。皇帝和太后拗不过她,只得答应。皇帝说:“你和你娘亲真是一个脾气。”因为十三年前她来的时候,亦是同样的要求。
玉河便住进了母亲曾居住的福宁阁。这里在御花园以南,极为偏僻破旧,修整了三四日才勉强有了能居人的样子。三十年前在这里服侍的宫女太监已经不可寻,十三年前的倒还能找到几个,被尽数调到玉河这里。
地方小,住不下旁人,玉河将自己的手下几乎全部遣散,只留了侍从西西。
两人坐在窗前,看外头忙碌安置行李的身影。
“先皇后出嫁前住的竟是这样的地方。”西西好奇地左右环视。
“有什么奇怪?当年燕周两国几乎要开战,是否能谈和还有待考量,万一不成,那公主能有什么好下场?先周帝两个大公主明明都适龄,但他可舍不得。唯有生母是宫女,父亲的面都没见过一次,身份低微受尽冷遇的小妹是最佳人选,”玉河冷笑一声,“‘怀献’公主,匆匆赐予的封号都如此讽刺,人被他们当物件儿用。”
“哼,他们冷落她的时候,怎么也想不到这小公主能换他们三十年安康吧。”
玉河摇摇头:“嫁公主好比是赠一件珍贵的贡品,只是表示诚意,离握手言和还远。接下来使臣斡旋,利益交割才是重头戏,大家生意谈拢了,方有太平。说到底这太平和她也没有关系。燕周两国,表面恭敬礼待,可谁把她当个人呢?怕只有父皇了。”
“府里的老人都说皇上皇后是神仙眷侣,”西西伏在桌上叹口气,“可惜我那时太小,都记不得了。”
玉河不再答话,静静地端详这小院。
低矮的斑驳的墙,花枝树枝一齐从墙外攀进来。前院铺的是规规矩矩,有了裂痕的石砖,门前有一面青石影壁,已经看不出上头雕的是什么。后院还大些,没有铺砖石,杂草被清理后便光秃秃的,从前应是个幽静的小花园。里头有过一口井,如今已被填上了。那时候,她想必常常从井里打水上来,浇灌她宝贝的花草树木。
这是母亲出阁前住的地方。还是少女的母亲。
三十年前,就在此地,怀献公主披上嫁衣。马车卫队绵延出城,一路向东。
她道路的尽头是一个男人。
男人正在抗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