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姑娘
离开喧闹后,李修的醉态瞬间消失,双眸重又明朗起来。他快步向前,进到了后宅,四下果然空无一人。大部分的院子里都未点灯,只有近前厅的厨房灯火通明,冒着炊烟。
他想了想,先朝那边去。
来刘府之前,他对刘询作案的疑心只有三分,此次只不过想例行探访。可现在,他却不能确定了。
刘询在说谎。他谎称不知道他任职都判司,之后又句句为自己开脱,首先就将最重要的一点摆出——敏儿被劫之夜他在府里听戏。既有人证,却又不愿被查,难道真是因为怕中了别人圈套这么简单?
李修信步走到厨房附近,果然见到有丫鬟小厮端着盘子疾步穿梭。他将这些人扫视一番,挑了个粗手粗脚的汉子,上前问道:“雨露呢?大公子找。”
后者先是一懵,却也没有多想,说:“不知道,”他抬眼道,“公子有何吩咐?”
“他没有告诉我,只说有急事。”
那人手上还有东西,转头望了望,挑下巴说:“你找秦婆婆问问。”说罢,便继续向前走了。
李修便上前去找他指的那个正在指挥丫鬟的妇人,问道:“秦婆婆,大公子找雨露有急事,你可知道他在哪里?”
“谁?”那人却疑惑道。
“雨露。”
“哦,”她一拍脑袋,“元禄啊,大公子今日让他休息了,”她有些狐疑地看着他,“敢问公子是?”
“我方才和刘兄喝酒,他醉了,要元禄,所以我来帮他问问。”
“原来如此,”秦婆婆放下了戒心,又开始吩咐丫鬟上菜,一边说,“想是他喝多了,忘了元禄今日不在,对不住,让公子白跑一趟。”
“无妨,”李修趁她不设防,又问道,“大公子还问敏儿姑娘的晚饭是否上了。”
“哪个敏儿姑娘?”她随口答,“到处的菜都上过了,东府也送过去了,姑娘们都有,请公子放心吧。”
“好。”
李修心事重重地离开厨房,又在院里走了一阵,没有发现囚禁人的痕迹。他越进越深,到了内宅,宴场的嘈杂完全远去。这里主院应该是刘文居住,旁边稍小的偏院则是刘询住处。
入得偏院门,又借着月色向屋里走。进去之后,四周一片漆黑,寂然没有人声。
正当他要退出时,黑暗中忽然传来女人的声音:“谁?”
李修心中一紧,反问道:“你又是谁?”
“我是守夜的丫鬟,你是什么人?”
“我……我出来方便,找不到回去的路……”他将手放在额头上,佯醉含混道,“这是哪里?”
“原来公子迷路了,”那女人并不怯生,走上前来扶住他,“来,我带你回去。”
他将计就计,任她将他的手臂搭在肩头,揽着他的腰走出房门。两人靠得近,她身上有香气袭来。
“公子可不能乱走,”很香的这丫鬟说,“要是看见了不该看见的,刘大人要生气。”
“哦?有什么不该看见的?”
“譬如初六晚上带回来那女人。”她低低道。
“什么女人?”
“凑近点,我告诉你。”
李修便贴耳过去。
“这么简单就找到的话,”那人声音懒懒,带着笑腔,“要你们都判司做什么呢?”
明月忽然从乌云中探出头来,立在柳梢上。
李修转头,近距离地看清了先前因晦暗而不明晰的那张脸。
燕墟女人狡黠的双眸中蓄满了月色,美得让人心惊。
两人距离太近,气息交缠着,她又几乎在他怀里。李修有一瞬间怀疑自己是真的醉了,酒劲儿涌上头来。
但他意识很快清醒,后退一步与她拉开距离,冷冷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李大人今天不是审过我了吗?”她不慌不忙地说,“怎么,准你借赴宴之名来查案,就不准我扮成丫鬟来找人?”
她身上的确穿了刘府丫鬟的衣裳。想必是刘府临时办宴会急招人手,让她钻了空子。
“玉夫人,”他重复道,“我问你,你究竟是何人?来我大周意欲何为?”
“好吧,”她笑了一声,“我向你交待,我来此的确不是为了寻夫,而是来逃婚的。本来想着到盛京找个自己喜欢的男人嫁了,可惜眼光太高,钱都用完了,人还没瞧上。若非吕大娘收留,我就要流落街头了,”她朝他挑了挑眉头,“我们燕墟人最讲义气,受了别人的恩惠绝无不报之理,你们周国的官畏手畏脚不敢查,我便自己来找人,有什么问题吗,李大人?”
李修皱起了眉头。
燕墟女人不像在说谎。她说听见歹徒叫“雨露”,刘府真的有这人,就连口音也对得上。在这个忙碌的时候只有他不见了,或许因为他身上的伤不便让人看见。
但是她的来头和做派都太蹊跷了,不能不令人怀疑。
他还在沉吟,那边已经开始背着手向出走:“我已经将刘府翻了个底朝天了,也没见着人,李大人有收获吗?”
李修跟上,道:“玉夫人,这桩案子我自会处理,不劳你插手。”
她回眸淡淡看了他一眼:“我并不是谁的夫人,你可以叫我小玉,”她问,“对了,你几岁?娶亲了吗?”
“玉姑娘,到此为止吧。”
她摇头叹道:“唉,其实我今日也不是一无所获。”
“此话怎讲?”
那边并不答,是等着他先回话。
李修叹了口气:“二十八,”他顿了顿,“尚未娶亲。”
她这才说:“刘府一共有三道大门,都直通闹市街头。这里离通天寺近,初六那夜有一年一度的普渡典,不少信徒聚集此处,街上商铺开到凌晨才休,如若刘询三人驰马出入,必会引起注意,可我问遍了周围的铺子,无一人看到。刘府下人们也都证实他那夜并未出门。”
他也想到了普渡典,只是还没来得及去查。李修双眼微微一亮:“这么说,那夜他没有出去?”
“来,带你看个东西。”
她带他三绕两绕,经过马厩,到了个极僻静之处。那里灰暗破败,地上乱七八糟地扔着杂物木板之类,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人来。两人停在一块高至膝盖的大石块之前,玉姑娘抬手一指:“喏,门。”
石头后果然有一扇很破旧的,落满灰尘的木门,不仔细看绝看不出。玉姑娘利落地提裙上了大石,扶着墙朝他伸手:“来。”这上面站两个人有些困难,不互相扶持不好站稳。李修犹豫片刻,拉住她的手上去,挨着她共向墙外看。
外头是一片小树林。
“是通天寺的放生林,”李修若有所思,“穿过这里,可到街道。”
“据说呢,”玉姑娘开口,“这门进出不便,宅子修好后没人用,便堵上了。从这里出去,可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刘府。”
李修下了石头,俯身查看门上锈迹斑斑,落满灰尘的锁:“这门不像新近有人开过。”
“泼点土的事,有什么难?我已经找到证据了,”她也跃下大石,从袖中往外掏东西,却突然话锋一转,“李大人才貌双全,想必不缺女人喜欢,为什么不娶亲呢?有相好的吗?”
“这与你……”李修话说了一半,见她微斜了头瞧着他,将伸入袖子的手又拿出来了。
他暗暗握拳,说:“我公务繁忙,不欲成家。”
“哦!”那人应了一声,举步向前走去。
“你去哪里?”李修一愣。
“与你无关。”
“你……”他跟上她。她这次似乎并非作态,步履坚定得很。李修挡在她面前,她也不停,要将他推开。
他无奈道:“我议过几次亲,都未能成。”
“哦……”她总算停下了,一动不动地等他答下一个问题。
“……没有。”
玉姑娘终于笑了,慢悠悠地又转了回去,从袖中掏出一枚火折子,点着后举到了那锁旁:“你瞧。”
李修一看便懂——锁芯并未锈蚀,且里头没有一丝灰尘。崭新到像是刚换过。
这样简单的道理,他自己本也可想明。只是这个燕墟女人说话做事不给人留半点思考时间,他来不及适应,竟被她牵着鼻子走。
他摇摇头,直起身子,若有所思地看着这道门。
这边玉姑娘往宴场方向望了望:“时候不早,我们该回去了。”
李修收神点头。两人并肩向前走了一阵,他淡淡道:“南圩战场上,刘将军军中动荡,似乎与燕墟有关。”
“是吗?”她神色没有变化。
“玉姑娘,李某非贪图美色之辈,你不必再试探。此案我定会查出一个结果,无论背后之人是谁。”
“李大人请便。”
“你不便再留在刘府。待会儿我会向他们告辞,你再扶我出去,我带你走。”
“大人带我去哪儿呢?”
“我送你回去。”
“那算了。”
“我会带你走。”他不容反驳道。
她不置可否。
两人回到前院,李修换上醉态,被她扶到了席上。她将他放在乱哄哄的桌前,任他加入了刘家二公子和李仁的谈话,自己并不留下,却有模有样地将桌上空的盘子酒杯收了一些,退了下去。
李修没有阻拦——他要带走她,只需走前借酒劲说一声罢了。她能逃到哪里去?
他照常与二人交谈,只偶尔用余光留意她的动向。
李仁敬他一杯。酒已入喉,忽地一呛。
“没事吧?”对面醉醺醺地问道。
他一时答不上,那边又叫了声“撰之。”
李修这才将目光移回来,朝堂兄摆手。
此刻,“不慎”在刘评身上撞翻了酒杯,为其擦拭衣裳擦得对方心猿意马的玉姑娘,已经牵着他走出了宴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