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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花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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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前的女人哭诉完最后一句,王允便抬起眼来。

    正值夏日,人坐得久了,不免昏昏沉沉。他整了整官服道:“这么说,你女儿是被人绑了。”

    衣着寒酸的妇人犹豫片刻,忽道:“我知道是谁做的。”

    “哦?”王允无精打采。

    “那夜我看得清清楚楚……是刘将军家的大公子,刘询!”

    “刘询,”他有些迟钝地重复了一遍,片刻,沉重的眼皮却忽然抬高,“哪个刘将军?”

    话是这么问,但答案已然明晰。文书停了笔,堂上的衙役也面面相觑起来,四下微妙地一静。

    当今的京城,简直没第二个刘将军了。

    三个多月前,周国与燕墟联手灭了侵扰二国边境多年的南圩,南圩王一家皆被俘获,上月被押送到京里,押送的,便是这个“刘将军”。

    周国此番大扬国威,头号功臣便是原镇守边境的东都守将刘文。他领兵深入南圩,生擒敌首,捷报传回盛京,引得举城欢庆。东军携战俘抵达之时,百姓自发在路旁相迎,把能跑十乘马车的长安道堵了个水泄不通。

    论现下朝中最风光的官,刘文排第二,没人敢排第一。

    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出了这个案子。不查,日后刘文风头过去了,再翻出来要被人诟病,查了,且不说结果,传到上边,头一个扫的就是皇上的兴。

    王允黑着脸问完了话,把案子层层递了上去,递一层,京城就多几个焦虑的人。

    本来这种事,暂时糊弄了事也不是不行,可惜这个丢了女儿的吕大娘偏是最难糊弄的那种。她年纪轻轻就守了寡,一个人靠卖菜把女儿拉扯大,是西市的老面孔。此人常年在市场混迹,从不吃一点亏。照经验来说,这事三天没个进展,她就要当街撒泼了,五天,禁殿的鸣冤鼓就要被敲响。

    她来之前已经将此事宣扬过一通,扣了她,西市嘈杂之地,事情必定越传越开,派人去安抚,她断然听不进去,想收买她,她坐地嚎哭:“多少钱能买我女儿的命啊!”

    最终主事咬着牙,说了个“查”字。话音落下,满堂肃静,大家恨不得将头埋到胸口,唯有一个人站得端正,目光照过来。

    主事眼神一躲。

    那人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

    半晌,他在心里长叹了一口气,笑道:“李修,这个案子由你接手,如何?”

    “下官领命。”

    王允有些秃了。

    案子牵涉太多,只派一个人调查未免不妥。作为最先受理此案的人,他理所当然地被命令协同李修办案。

    虽然大家都是五品的推官,但是他对“协同”一词倒没有任何意见。李修何许人也,人家可是五十年来最年轻的探花郎。他二十五岁便中三甲,殿试前是当年状元的大热门人选,可惜不如一甲中其它二位合皇上眼缘,最后得了个第三。

    李探花祖上是开国功臣,家中宗庙里供着三个公爵,两个皇后。他父亲官拜兵戎司太卿,他却没往兵戎司去,来都判司当了个推官,专职断案。

    新科进士初次授官,推官一职算是不错,只是一般来说,高门进士出身之人不会在这五品之位上久待,可惜这位一来就是三年,原因嘛……

    “可有派人搜查?”李修见到捕头,开门见山地问了一句。

    对面忙道:“自然!吕氏报案当日,下官便派出了三十个人日夜搜查,若有结果,定速速报告大人。”

    “林捕头办事向来利落,李兄可以放心,”王允连忙接上,“这些事交给他们办便是,我带你去查看案发……”

    李修不动:“刘府是否搜查过了?”

    好嘛。王允和林捕头一齐按下翻白眼的欲望。

    林捕头面露难色:“大人,八字还没一撇,没有随便搜府的道理。”

    “嗯,”李修点点头,“刘将军如今风头正盛,大队人马搜查,难免引起猜测。”

    林捕头的笑容刚回来一些,却听他道:“那就劳烦林捕头便装带二人去刘府拜访,客气一些,先问问刘将军的意愿,若他准许,便在府上到处看看,若他不准,回来就是。”

    “这……”

    王允头发又掉几根。

    “林捕头,人命关天,”李修说着已经开始朝外走,“失踪案已经报上来三日,那姑娘仍没有半点消息,多拖延一刻,她生还的可能便小一分,这责任你担得起吗?”

    李修身量高,步伐大,加之目不斜视,走起路来又端又稳,有一种不容阻挡之态,林捕头小跑着追了两步,便被这氛围逼停了,摇着头下去找人。

    王允一边快步跟上,一边说着:“李兄,我看这里头疑点很多,比如……”

    “卷宗我已看过几遍,剩下的,我听苦主说便可。”

    两人上马,一路疾驰到案发之地。

    吕大娘住的是西市摊贩聚居处里名为“矮子巷”的一条街道。

    两人将马栓在巷口树下,踩着泥泞走了进去。此刻正是午饭时分,小贩们多在市场摆摊,只留着年纪略大的孩子在家带小的,巷子里许多衣不蔽体,浑身肮脏的孩子在跑动玩耍,偶有几个老人坐在门口。原本在四处游荡的混混们早望见了官服,溜得远了,暗娼也紧闭了门窗。

    王允一踏入这地方,不由得皱眉捏鼻,加快了脚步,李修却仿佛浑然不觉肮脏,缓缓地行走着,一会儿看脚下,一会儿看周围。

    “这巷子的路没有铺石板,居民又惯往外泼污水,地上常年泥泞,犯人真留下什么马蹄印,车辙,脚印,也早都没了。那日捕头赶到的时候一无所获。”

    李修点点头,在心里过着卷宗上记录的口述:

    醉醺醺的三个人,一直将马骑了进来。

    巷子狭窄,地是湿的。马蹄溅出的痕迹在满是污秽的墙上并不显眼,但若留意,还是可以看出高度相似的一层泥点。三匹马,来得急,去得也急。

    王允又说:“但是当夜有许多人都听到了声音,只是此地是非多,无人敢出门援助,”他顿了顿,“而且日后要找人作证,恐怕也……”

    李修略一皱眉,他又连忙道:“幸好有隔壁新搬来的两个燕墟女人,当夜她们听到声音在墙头看过,我们的人问话的时候她们很是配合。”

    两人说话间已经到了吕大娘的院门前。这几日一直有两个捕快在此镇守,说是保护她安全,其实也是为防她出去乱说。

    二人和同僚打过招呼,问了几句话后便走了进去。

    吕大娘听见门外声音,早从屋里出来,劈面就是一句:“大人!我儿找到了么?”

    李修打量她片刻,道:“还没有。大娘,今后我来接手这案子,”他说着走进房门去,“还请你再向我讲一遍事发的经过。”

    屋子一共有两间,是相通的,家什少得一眼既可点完。左边这间摆着一张灰扑扑的桌子,两把藤条松散的椅子,后头是放满锅碗瓢盆的灶台,旁边立着表层已用得斑驳的水瓮。另一间望过去只有一张床,一个柜子,以及一个脸盆架而已。

    处处寒酸,却难得干净,窗前还有两盆长势很好的洁白的玉茶花。

    王允和吕大娘跟着进来,王允介绍道:“这是我们李大人,你的案子交给他,就不用操心了!”

    李修这才将目光移向她,笑道:“吕大娘,近来有亲戚造访吗?”

    后者微微一愣,却很快冷哼道:“大人问这个做什么?”

    李修将放在桌子上的手略略抬起,又移到边角处抚摸新添的钉子:“没什么,只是看这桌椅似乎不久前被修过,那个柜子的门,”他朝另一间房指了指,“也像是重装了。都是粗重的木工活儿,不知你们母女二人是否能做。”

    “这位大人,你是来做什么的?”吕大娘叉起腰来,“你究竟是真心想查我女儿的下落,还是来审我寡妇有没有偷汉子?”她的声音本来就大,这时更是又尖又响,“是!我们两条贱命,比不上人家大将军之子!不过给我安个罪名,发落了算了!”她跺脚道,“我可怜的敏儿,为娘的无能,让你白白被人糟蹋了!只望你下一世生在权贵之家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李修有些被震住了,“大娘,我只是随口问一句罢了。”

    王允心里暗笑,并不想解围,故意只说些废话:“哎呀吕大娘,话不是这样说……”

    正说着,余光却瞥见门外有两个身影正朝里望。他转头一看,嘴里的话登时断了。

    燕墟出尤物。

    一翻过国境处的东桓峰,女人就是两样的了。燕墟女人肤白个儿高,英姿飒爽,是野鸟海鱼,美得可望而不可及。

    面前的这两位,大的那个,二十四五岁,随着周国人的习俗梳了个妇人的发髻,不知是否因此更像周国女子。她脸庞轮廓刀削般的分明,一对浓眉英气利落,黑压压的眼睫下双眸清且亮,鼻梁挺直,唇是樱桃色,微笑时露出一口洁白贝齿。燕墟女人一头浓黑秀发拢在脑后,很没意思的妇人髻,但毕竟是异国人模仿,绑得太松了,有一小缕便散在额边,让人不禁想到她笨拙地梳头时的样子,一想,心里便发痒。

    小的那个十七八,是传说中的燕墟人,苍白皮肤,狭长眼睛,从头到脚都好看得挑不出错儿。比大的那个还要漂亮。但却不如她美。

    王允心想怪不得有关燕墟女人的笔录出奇的多!

    李修察觉了王允的结巴,便也将视线移过来。

    大燕墟女人本已静静地打量着他,此时与他目光相撞,并不躲开,反而与他四目相接,微笑道:“二位大人,我们是住隔壁的。打扰吗?如有不便,我们先回去。”

    燕墟女人说一口好流利的周国话,半点口音也没有。

    李修侧了侧身,意思是让她们进来:“想必是玉夫人。”

    王允想起来笔录上这些已经写过了,玉姓夫人携小妹西西来寻夫。她丈夫三年多以前来盛京做生意,一去就再无音讯,姐妹俩不得已西行来找人。客栈住了一阵,囊中羞涩,正巧因为天天在西市打听结识了吕大娘,便跟她去住了她隔壁赁不出去的破院子。

    玉夫人进了门,朝吕大娘笑了笑,目光依然在李修脸上流连:“听见大人问桌椅柜门的事,实不相瞒,是我跟西西感念吕大娘收留,所以帮她修整了一下。”

    西西点头,很浓重的燕墟腔:“一点木工活,有什么难。”

    吕大娘余怒未消,对李修依旧没有好脸色,却把玉夫人拉着坐下了:“小玉你先说着,我给你们烧点茶去。”

    “好啊,两位大人亲自赶来辛苦了,也该给杯茶吃,”玉夫人说罢,转向李修,“大人坐吧。”

    椅子只有两把,李修略一犹豫,王允展臂道:“李兄你请。”一边腹诽:这玉夫人眼里简直没我。唉,谁让人家长了张讨女人喜欢的脸?

    李修落座:“你说那夜见到了掳走敏儿的人。”

    “是。大约子时,我被马蹄声吵醒,又听见有人扣门叫人。吕大娘一开始没理,接着门就被踹开。那边吵吵嚷嚷,敏儿又哭又叫,我穿衣起床凑到墙头去瞧,看的时候大娘已经被一个壮汉拦住,小姑娘则被另一个人扛在肩上。有个公子倚在门上,好像醉了,边笑边催促手下。眼见着敏儿要被掳走,吕大娘冲上去死命拦阻,那公子不耐烦,走过来一脚将她踢倒。趁她倒地,几人抱着人出门上马就跑,三匹马很快就没影了。”

    “他吩咐手下的时候是否有叫名字?”

    “有。他好像叫扛人的那个……雨露。敏儿对这个雨露又踢又打的,还咬了他。”

    “你可有看清那公子的脸?”

    玉夫人没有立即回答,她望着他悠悠道:“大人想让我说看清,还是没看清?”

    李修正色:“如实作答。”

    那人笑了笑:“太黑了,隔得又远,模样没看清,只记得好像和大人差不多高。对了,”她忽向对面伸出手,李修下意识地偏头躲过,但她的指头已经穿过他的头发,把垂在他发间的绸带连着一缕发丝轻轻拉了过来,有几分天真地向王允说,“也系着像这样一根长长的发带。”

    王允差点没忍住笑,装着咳了一声才稳住了,道:“是吗,什么颜色的?”余光看见李修一愕过后身子僵在那里,他这问句的尾音颤了颤。

    “颜色……”这边玉夫人似乎浑然不觉,犹自认真地思考着,无意识地将那发带和头发绕在了指端,“暗暗的,或许是黑的。”

    李修忍不住咳了咳,对方这才回神看向他,将手松开了。

    此刻,吕大娘提了一壶茶过来,西西利索地摆出了五个茶杯,又将茶分给几人。

    王允问道:“你认定来人就是刘询吗?”

    吕大娘听了这话又柳眉倒竖:“别的人还好说,他刘询还难认吗?那个脸,”她抬手指着脸颊,“我再认不出我就是瞎子!”说着,她悲从中来,眼睛泛红,“我倒宁愿是别人。要是别人,我儿不管死活,到这时也该找着了。”

    刘询右脸上有一块拳头大的胎记。这阵子全京城的目光都在刘家,此类小事也传得人尽皆知。

    李修站起身来:“李某向你保证,如若此事真是刘询所为,我大周律法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玉夫人不以为然:“律法也是人定的吧?”

    “亦由人执行。”

    李修淡淡道。

    他没有再和她多言,而是转向吕大娘:“你说事发那日早上曾见过他。”

    “对,”她叹了口气,终于平静下来,“初六那日,我和敏儿从西城门菜农那里进好了货,推着车往西市走,在举子街仕望楼附近迎面遇上了刘询的马车。

    举子街本来不宽阔,那时候又赶上路边布料铺子卸了货在门前正往里搬,我的车被他的马车擦翻了,便找他们赔钱。到了跟前,我一瞧,车里的不是那日我在长安道迎接时见过的刘大公子吗?

    “也怪我多事,”吕大娘抹了把眼泪,“我看见是他,就想,人家保家卫国立了大功,我怎能向他要钱?就连忙带着敏儿拜他,还硬拿了些菜塞给他,告诉他我是西市的吕大娘,日后府上要什么菜,我白送也无妨。那时候我便觉得他看敏儿的眼神怪怪的,当时还想要是刘公子能看上我儿那该是多大福气。”

    “但凡他能随便遣个人过来正经纳我们敏儿,我都绝不会说一个‘不’字。谁承想这刘询他不把我们当人,他夜半来敲门要人!我不肯让他带走敏儿,他竟强将她抢了去。亏我当他是条好汉,没想到竟也这样仗势欺人,可怜我们孤儿寡母……”

    吕大娘说着便开始哭诉自己的辛酸,玉夫人和西西一左一右地安抚起来。两个男人相视一眼,最后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告辞了。

    出去之后,他们又问了不少邻里关于那夜的事,他们果然都闪烁其词,不敢给出确定的答案。

    回去的路上,王允补充道:“昨日周捕头去举子街调查的结果还没来及写入卷宗,但他同我说过了:吕氏撞上刘询的事许多人看见,已经传开。他们问了仕望楼和衣料铺的伙计,当时情况和她所言并无出入。那日听见她叫刘公子,大家都围过去看,车里的人正是刘询。前几日菜贩子拥戴刘将军还是一段佳话呢,没想到竟发展成这样。我看这事有蹊跷,刘询白天刚这样露了面,夜里就去抢人,未免也太明目张胆了。”

    “或许正是因为被吹捧得太高,难免得意忘形,加上又喝了酒,”李修问他,“王兄认识刘询吗?”

    “不认识,”王允摇摇头,“只是听家父提过几次。最近刘将军一家在京里应酬颇多,他也曾去赴宴。据说刘家公子正直率真,不像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呀。”

    李修不置可否,沉默片刻后忽道:“这个玉夫人不大寻常。”

    王允又想笑了:“是啊。这样的人还寻什么夫?勾勾指头,”他朝同僚挤眼睛,“任哪个男人不丢魂?”

    李修皱眉看了他一眼,没有接茬:“此次我朝与燕墟共同南征,战场上不少流言。两军摩擦,争地抢功,挑唆兵变,不一而足。如今我朝正与燕墟分割南圩土地,恰逢那边新帝登基,对大周的态度尚不明朗。此案若单是刘文之子强抢民女便罢了,只怕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王允听了这话,神色也严肃起来,想了想却又道:“新即位的那个北央君对我朝向来亲善,应该不至做这种动作。再怎么说他的太子也有一半我们周国血脉,说来还要叫皇上一声表兄。”

    “王妃已经逝世十三年,这血缘还在不在,难说。”

    都判司快到了,李修远远望见林捕头缩手缩脚地等在门口,便摇头叹了口气:“王兄,你告诉他不必为难了,去查我交待的其它东西便是,”他拨转马头,“我回家一趟,今夜亲自去刘府探访。”

    “那敢情好!”王允话音未落,那人已经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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