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折腰
晨雾升起, 恒都渐渐苏醒。
马车已备好,李修与踏出府门,早等在门口的黑衫女子横剑将他一拦。燕墟守卫并无动作, 李修抬手将自己随从稳住:“西将军。”
“李大人,”西西拿开并未出鞘的剑, 又回身道,“公主。”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是一乘极其普通的小轿, 周遭并无侍从。绝非段玉河的排场。
然而玉河确实是在里头。她拨开轿帘下来,朝李修颔首作礼:“劳烦李大人带我了。”
她今日难得穿了身素净的青衫,衫外笼着一层雪纱,似有为伯母服丧之意。
李修恍然片刻。
五年前,她似乎也曾这样等过他。当年段玉河鲜衣怒马, 随从浩荡, 意气风发之态至今为盛京人所称颂。如今在她的母国,她反而潦倒、黯淡,可怜——她之所以如此不肯张扬, 无非是因为自己已成了恒都百姓憎恶的对象。玷污活佛, 耽搁赈灾,这一路走来, 民间对长公主的怨言时不时便会传入他耳中,如今又有了孝章的死, 京城舆情不难想象。
眼前的段玉河,恐怕是最落魄的段玉河。
思绪万千, 然而显露在面上的只有一瞬。李修朝她颔首,而后上了自己的马车,玉河也跟进去。
车厢宽敞, 两人分别坐在两头,目光并不相接。玉河率先开口:“今日南祁君亦会在场。”
“我知道。”
“此次要辛苦李大人了。”她透过马车的纱帘,若有所思地看着外头。
清晨,正是商铺开张,小贩出摊的时分,街头一片忙碌祥和。
“恒都,多么好的城,”她叹道,“可惜愈好的东西便愈不坚牢。此人藏在暗处一日,本宫便一日不能安眠。幸好你来了。”
“而我父亲在你手上。”他为她补完这句话。
她的“幸好”让李修心中冷笑。
事到如今,他怎会不明白玉河与他联手与往事没有半点关系。只因元泰宫那夜后,她身边再无可信之人。
是谁想要段玉河的命?欲争夺帝位的南祁君与西山君?欲扶侄儿上位夺权的洛相国?与玉河一家嫌隙渐深的无上尊?抑或是忌惮她势大的燕帝?想为自己日后登基扫清障碍的太子与三王爷?还是其中几方联手?为设此局,他们又买通了谁?
如今玉河仿佛在浓雾中穿行。在幕后黑手露出踪迹之前,她唯有提防所有人。
此时此刻,可不是幸好有他这个趁手的,被她握着软肋的工具,任她取用?
玉河没有辩解,也不再说话。
马车出城,到了元泰宫对面,两人又乘舟渡河。宗人府和刑部都来了人,一并被玉河与南祁君留下的兵士挡在门外。南祁君亦刚到,背着手站在河畔。
那人脖颈尚围着白布,玉河却仿佛将那夜的事都忘光了,弯眼一笑:“伯父。”
南祁君冷哼一声:“本王当不起公主大礼。”
她便不再给他台阶:“的确。”
那人碰了这钉子,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当下愣在原地。一旁宗人府的英山君看见此情此景,亦不敢再摆脸,主动上前解围,作礼道:“长公主。”
“英山君,”玉河对他算是和善,问罢好,她转向李修,“这位你还未曾见过,是周国法检司太卿李撰之李大人。”
李修与英山君互相作礼,玉河又将刑部的主理官禹吝向他引见。
禹吝对玉河殊为冷淡,转向李修时却陡然笑逐颜开,先拱手用蹩脚的周语说了句:“晚生久仰李大人,”而后才换成燕语,“久闻李太卿大名,请大人不吝赐教。”
见眼前已过不惑之年,官阶亦不低的人对他自称“晚生”,李修心中有些意外,面上并不显露,只回礼道:“禹大人,不敢当。”
刑部会派禹吝来在玉河的意料当中。
此人以两件事闻名朝野,一件是性子刚直,另一件便是憎恶段玉河。身为判官,公正无私固然是好事,然而这位禹大人不仅自己恪守规矩,也绝不容许别人离经叛道。早在玉河入京时他便先上一奏历数她种种出格之处,自此之后再未停过。天下敢上疏痛骂长公主的人恐怕只他一人,可后者却难得对他好脾气,还将他擢升几级。
升完他反骂其故作大方,暗谋民心,意图不轨。
其实大家心知肚明,禹吝之所以抓着玉河的各种小过不放,怕的便是这“不轨”——长公主大权在握,万一有登极之心,日后岂不是牝鸡司晨,天下大乱?这可非谨遵礼法的禹大人所能接受。
故而,此次由他主理孝章一案,无论是宗室还是大臣都极赞成。因他一贯公正,玉河对此亦无异议。
只是,她当下着实惊讶。
被禹吝冷眼相待太多回,听见这人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连用双语说两遍“久仰”,她一时感到。落差巨大,诧异望向李修,却见他安之若素,更觉无处说理。
禹吝仿佛察觉了,斜瞥她一眼,对李修道:“当今世上若还有一个晚生信得过的好官,那么便是周国的李太卿。李大人所办之案,足让天下同僚自惭形秽!大人编订的新律,晚生亦逐章拜读过。不瞒李太卿说,不少有眼无珠之人传言你此行是奉命回护长公主,我却从未信过——你我高洁之身,岂会与人同流合污?”
早在他话说一半时,英山君就已经预料到接下来尴尬的场面,招呼南祁君同向宫门去。玉河独自背着手听那人发言,果不其然末尾又有骂她的环节。
李修不知禹吝为人,以为他不过是捧他一通,好让他不好站在玉河这边,便随口应付过去。玉河却明白,最厌阿谀的禹吝能有此番话,便是真心敬仰李修无疑。
果然,得了李修如此冷淡回应,他竟还能堆着笑毕恭毕敬请他向前,眼里哪还有她这长公主。
玉河忍了又忍。直到踏入行宫时那人弯腰展袖,有意无意将她一挡,给他的贵客李大人让路进门。
前方,南祁君向昨夜留下的侍卫长问话,几人驻足。趁李修用心听禀时,玉河斜了头凑近禹吝,微声道:“禹大人很仰慕李太卿吗。”
后者并不回看她,只呵然冷笑:“公主殿下或许不知道,这世上不为权贵折腰者,并非只有禹吝一人。”
“的确。”玉河颔首,深表赞同。
“李大人唯一向本宫折腰时,”她在他耳旁道,“还是在卧榻之上。”
作者有话要说: 段玉河:老古板克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