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师徒仨
庆历六十三年。
初晨的日光透过窗棂照在床头,陈佑迷迷糊睁开了双眼,一如往常:
土坯房,桃木桌,两张床。门外一个老人抽着旱烟,烟气袅袅。
前几日那戏子差点让他交代在酒楼,虽保住了性命,却断了他的登天路。
今日此景,恍如隔世。
“陈佑,快,吃药了。”一位身着麻布衣裳的少年坐在床边,看见他醒来欣喜不已。
“师兄,莫急。”陈佑看着麻衣少年的模样,哭笑不得。
门口的老头听到此话,深吸一口旱烟,慢悠悠走了进来。未等陈佑有所准备,老人已经两指捏住脉搏,初时眉目尚且算的上柔和,松手间时眉头已紧蹙。
老人看了看陈佑,无奈松了手,朝着麻衣少年说道:“歧羊,做饭。”
“好嘞,做饭咯”少年屁颠屁颠着跑了出去,择菜做饭。
“人之际遇有齐有不齐,而能使己独齐乎?”老人安慰着弟子,却反而像是安慰自己。
“师父莫要悲伤,追求长生未必一定要长生路。”躺在床上的陈佑面色惨白,反倒安慰起了老人。
老人望着陈佑又叹了口气,弟子的心气他又怎会不知呢?志在大道,免不得要伤心一阵。
赵歧羊烧饭一流,未有多久,一锅竹笋炖鸭便新鲜出炉,常然从地窖里取了坛酒,赵歧羊当即接过手,倒满入杯。
“师父,今儿个咋回事啊,这酒都舍得拿出来了?”赵歧羊嬉皮笑脸,边倒边打趣道。
“给你师弟收收吓,差点去见了佛祖。”
“那是那是,师弟再添一点。”赵歧阳也是有所后怕,酒溢出碗口也没停手。
陈佑赶忙一手托住酒壶,一手托住麻衣少年的手。打趣道:“师兄切记给师父留着点。”
只是一动,眉心间的痛感再度传来。
同师兄师父敬了酒,酒入喉,一股暖意流过全身。眉心的痛感渐渐淡去,眼前一切愈发朦胧,陈佑看向酒碗,明亮如镜,自己仍是少年模样。只是长生路一断,自己的气态仿若老叟。
陈佑无言,恍然间,已有清泪两行。
“师弟师弟,这酒是不是烈的很呐,我跟你说,这酒师傅藏地窖里好多年,我平日里下去瞟一眼都得挨揍的!”赵歧羊眯着眼摇头晃脑。
见陈佑许久没出声,赵歧羊这才仔细端详了陈佑起来。
“师弟你咋哭了?”赵歧羊急得从长凳上跳了起来。边喝着酒就给师父师弟各夹了一大块鸭肉。
陈佑擦去泪,笑道:“师兄,这酒是有点烈过头了,喝一口差点让我趴桌底去了。”说完就着鸭肉喝完一碗酒。
“师弟还得练啊。”赵歧羊笑着看向陈佑,眼里三分戏谑。“师父要不要出点力啊?”
“师父,师兄到底还是需要松动筋骨了。”陈佑笑着说。
“的确。”
……
已是夜半时分,陈佑忧虑长生路的事睡不着,而赵歧羊则是疼的睡不着。
“罢了,不想了。”陈佑摇了摇头。
呻吟声从耳边传来,陈佑看着身旁小心翼翼摸头的赵歧羊,没忍住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笑,还不是怪你?!”赵歧羊埋怨不已,刚打算出手给陈佑来一拳,又被头上的肿痛给打消了念头。
师父的烟杆可真不是盖的,想着赵歧羊一大早的抱着头痛哭流涕,陈佑心里也不是个滋味。
“师兄,师弟我对不住你啊。”
“怎么说呢?”赵歧羊摸了摸鼻子,又把手枕在头下,若有所思。
“师父爱酒如命,打他好酒的主意自然是要挨揍的。”
“再说了,你又是师父的得意门生,你都拱火他下手自然就重了。”
“你下次别拱火就成了。”
陈佑想了想,陷入回忆。
……
自己穷苦出身,父母在他年幼时早早离去。门口二伯中年丧妻,膝下无子,便主动承担下陈佑的用度。
前些年来,二伯离世,周遭的闲言碎语也便多了起来,王二狗可怜他,领着他去府上做了个奴役。
王二狗领着陈佑去府上的那天,王大贵皱紧了眉头,他是不愿陈佑来府上做事的。自家现在如此安稳,到时候闲言碎语倘若传到了府上,岂不惹得一身嫌?只是耐不住王二狗的软磨硬泡,又看着那倒霉娃低着头不敢做声的模样,动了恻隐之心,让他进府打杂。
王大贵虽说不乐意见自己进府,可做事却很地道,这些年来没让他做过多重的活计。府上的奴役也都是苦命人,待他都很不错。
风雪弥天,又是一年除夕夜。
王府仍是如往常那般挂着清一色的大红灯笼,只是陈佑这年没有去王府过,想着回来看看。
只是一到门口,说什么也不敢进去了。
“小子不进屋过年,坐这干啥?”恰巧路过三花岭的常然在好友那里蹭了顿好酒,红光满面,醉眼朦胧。一开口,酒气顺着冷风扑到陈佑脸上,让他有些晕眩。
陈佑看着这须发灰白的醉酒老头,有些害怕。向来怕生的他半天憋不出一句话。
老人顺了顺胡须,咳嗽了几下,缓解尴尬。透过院门缝隙,仍是一副黑布隆冬的模样,老人神情复杂,似是明白了些什么,于是笑着问道:
“介不介意我进去坐坐?”
“啊?好。”
很久没有陌生人这么跟他说话了,一时之间陈佑竟是有些反应不来。
搓了搓手 ,又放在嘴边呼出一口热气,麻木的感觉总算少了几分。陈佑起身,转身推开虚掩的木门,领着常然进了小院。
小院并不大,院门与房门间有碎石铺路,在雨天雪天不至于泥泞亦或是摔倒。至于其余地儿就没这些讲究了,大雪铺满了整个小院,依稀有几片落叶随着寒风飘进来,小院更显萧瑟。院内两侧各种一颗桔树,晚秋时分可以摘下几颗来充饥。
未走多久,陈佑已经领着常然走到了屋门前,常然抬头看了眼对联,对联底色微红,然早已泛白:
上联:天增岁月人增寿;下联:春满乾坤福满楼
横批:四季长安
老人叹了口气,随陈佑进了屋。陈佑从柜中摸出一支落满了灰的蜡烛,点着安置在桌上,常然这才看清:
屋内并无装饰,用香枝木做的柜子,瞧样式应该是放碗筷物品的,除此之外,仅有一张边角斑驳的木床,包了浆的四角黑木矮桌,放了一个水壶和三个水杯以及两条长凳。父母在世时,总是他坐在床上,父母分别坐在两条凳上。
而后,便是二伯同他坐于长凳了。
带常然进屋后,陈佑打了些水将桌凳等物擦净,这才松了口气。第一次带陌生人进屋让他很是不习惯。将凳子摆正后,又沉默不语。
“嘿,猜我带了什么?”老头拍了拍腰间,示意陈佑猜。
“不知道。”陈佑很奇怪老人为什么这么问,带了什么干他何事?
“少年郎,可得感谢我!”常然得意的从腰间解下细绳,拎出一包油纸裹住的烧鸡,又从腰带里取出几件小包的油纸从桌上摊开,是几样佐酒菜。最后把别在腰间的酒葫芦放在桌上,这才罢休。自己可是在吴老儿那念叨半天才顺走的,那家伙可是出了名的铁公鸡,这可不得好好显摆显摆?
陈佑看常然不断从腰间掏出油纸,早已傻眼。见腰上能别这么多酒菜的,老人是第一个。
“去拿两副碗筷来,愣着干什么?”常然见陈佑作木鸡状,气笑不已。
“好。”
碗筷很快摆好,老人就着花生喝了口酒,眯着眼微微笑着,微醺的感觉总是让人沉醉。
“吃啊,看着我干啥?”常然砸吧嘴,给陈佑扯了只鸡腿,又给自己扯了只。
“滋味怎样?”老人大口咬着鸡腿,看着陈佑吃着鸡腿,得意着说道。
“滋味很好。”此话乃是发自肺腑。
“呵呵,那是自然。”老人就着佐酒菜喝个不停。
“多大了?”
“十二。”
“苦不苦?”
“还,算可以吧?”
老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少年有一问没一问的答着。
老人终是喝多了,给陈佑说外面的世界。说山高水远,天上的谪仙人,剑仙的剑光会斩向天下不平事,说芸芸众生亦有光明火……
这一切离陈佑太远,只是低着头默默听着。老头给少年倒了点酒。少年一边抿着一边附和几句,真不真假不假全然不顾,能暂且忘记现在的冷就好。
“世间三仙剑,四妖刀,五回龙……”
静静听着老人的叙述,说完这些话时已是半夜,老人趴在油光发亮的桌子上打着盹。陈佑背着老人放在床上,给他盖好被子。又续上一根蜡烛放在桌上,自己则坐在长凳上如豆的灯火摇曳。
守岁,等天明。
灯火如豆,犹记当年,长者:谆谆教导、殷殷期盼;
如水月光,经年寒霜,可叹:人情冷暖、世事悲凉。
漫长的黑夜总算过去,是一年新至,也是陈佑新的一岁。
“小子,要不要跟我出去”老人睡到正午,陈佑也守到正午。
仿若平地起惊雷,陈佑一阵目眩,缓了好一阵,这才说道:“好。”
……
同王二狗打了声招呼,王二狗再次领着自己见了王大贵,陈佑由衷的向二人致谢。王二狗拍了拍陈佑的肩膀笑道:“到时候发达了,可别忘了俺啊!”
“放心吧,不会的!”
王大贵依旧是一副嫌弃模样,只是语气里带了些笑意:“行了行了,麻溜的滚蛋。”
而后老人领自己见了师兄赵歧羊,师兄赵歧羊邯郸人氏,好动豪爽,本以为不能合到一块来……如今看来倒也还不错。
三年风雨,陈佑跟着老人习武修道,随着师兄赵歧羊捉鱼打混,同吃同睡,情义深重。
本以为安稳修道便能登天,便能得以维持这份美好,如今再看,却是遥不可及。
师兄赵歧羊的鼾声从旁边传来。
陈佑摇了摇头不再多想,闭眼等待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