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五百块
潭湘市是一个沿海城市，七月的傍晚，风从海面上吹来，穿过城市的大街小巷，吹到城市内部的时候，已经十分微弱了。
暖橘色的落日余光铺在潭湘实验小学里空旷的篮球场上，岁月静好。
跑步声和喘息声打破了这份宁静，满头汗水的小男孩直线跑过篮球场，拼命地穿过一片林荫，从一排排冬青树中间钻过，冬青树上累积的尘土贴到他沾着汗水的脸上和洁白的校服上，因为大喘着粗气，有一些还被吃到嘴里，小男孩连呸好几口，脚下步子仍不停止地往学校侧门冲去。
潭湘实验小学的侧门以前留给家离这边比较近的同学走，因为教学楼离正门近一些，学生们懒得多走几步，都要求家长去正门接送，所以侧门已经很久没用了，黑色的铁门上生起了几层锈迹。
这里没有多余的保安，小男孩从门底下把自己黑色的书包推出去，擦了把汗，抬头看看门的高度，最终决定自己也从门底下钻出去。
他身子贴着地面，钻到门外的时候白色的校服已经污了好几块，他满不在乎地背起书包，两只手抓着肩膀上垂下来的两根书包带子，鼓着腮帮子边走边看着地面自言自语：“我扶你过马路你还来学校告我，过分！”
祁宁心里憋屈的很，走过一处拐角，脚下突然冒出来的小石子就遭了秧，被他一脚踢出去。
小石子轱辘轱辘地向前滚着，停在一个个子高祁宁一头的眼睛小的像绿豆的胖墩脚边，胖墩留了个小刺头，旁边还站了两个瘦瘦的，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孩。
祁宁见过他们，他们是五年级的三剑客，专门和低年级的同学收保护费。
胖墩笑了笑，朝着祁宁走过来：“你不是二年级的祁少爷吗？今天怎么没让司机来接啊？”
祁宁咽了口口水，一直往后退，到最后被逼到墙角才颤着嘴唇说：“你们干嘛？”
左边的瘦子抱着胳膊，说：“早就想找你了，你不是说碰上我们就把我们打个稀巴烂吗？”
祁宁拆下书包，挡在自己身前，身子靠着墙壁渐渐下滑，壮着胆子：“你，你们别惹我啊，我告诉你们，我哥哥可是许琛！”
胖墩挑挑眉，学着电视剧里大人的模样抱着胳膊左右看看双胞胎兄弟，大笑：“是你傻还是你觉得我们傻？许琛姓许，你姓祁，我和我的兄弟又不是傻子。”
祁宁蹲在墙角缩成一团，试图解释：“他就是我哥，不信明天我让他来送我上学！”
右边的瘦子笑着：“傻逼！”
几米处突然传来易拉罐被捏瘪的声音，祁宁抬头往前看，大喊：“哥！救我！”
三剑客回头，一个蓝色的易拉罐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擦过胖墩的头顶，当当正正地砸到了祁宁头上。
“行凶者”是一个穿着红白条纹的无袖背心和黑色大裤衩的大男孩，落日的橘光正好打遍他的全身，显得他头顶那几缕湖蓝色的挑染尤为明显。
“我操！”许琛尴尬地瞪圆了眼睛：“老弟抱歉了。”
他本来想耍个帅，奈何准头太差。
祁宁立马有了底气，一只手捂着脑袋刚才被砸到的地方，也不顾书包顺着他的腿滑到地上，站起来指着胖墩说：“哥，揍他！”
三剑客一看大事不妙，拔腿就跑，胖墩路过许琛的时候，许琛伸手弹了他一个脑崩：“不好好学习，出来堵人啊你。”
这一下不轻不重地，把胖墩吓得不行，差点趴在地上，大叫着跑开了。
许琛两手插着腰，看着三剑客的背影，觉得实在是幼稚，幼稚的有些好笑，幸亏他当年上小学的时候没有这么二。
他转身走到祁宁跟前，捡起祁宁的书包，拍打着上面的污迹。
祁宁抱怨：“哥，你为什么不追上去帮我揍他们？”
许琛把祁宁的书包背在左肩，抬起右脚，五个脚趾活动了几下：“穿着拖鞋，怎么追啊？”
许琛随便穿了身衣服，踏了双拖鞋就出门了。中考结束，他已经在家待了快一个月，习惯了懒散的生活，要不是家里阿姨提醒，他可能直接穿着睡衣就出来了。
祁宁瘪着嘴：“穿拖鞋就不能追了吗？”
“嘿！”许琛弹了祁宁脑门一下：“你还真不心疼我，追着追着摔了怎么办？”
祁宁揉着脑袋一脸埋怨地看着许琛。
“行了，是不是扒土去了？”许琛不再计较，伸出右手用拇指擦了擦祁宁花猫似的脸蛋，看看沾在手上的污迹：“这怎么全是土啊？”
祁宁抬起胳膊用校服衣袖抹了把脸，这一抹，原来的污迹和汗水混杂在一起，在他的小脸上变得又浓又深，更像一只小花猫了，许琛没忍住笑出了声。
“哥，你怎么来接我了？”
许琛突然想起正事：“哦对，你老师在家长群艾特我，他妈的你又干什么混蛋事儿了？”
平时都是家里的司机杨叔接送祁宁上下学，今天杨叔有事不在，本来要让祁宁自己回家，但是家长群里，许琛突然被艾特，班主任特别说明“家长必须到”。
许琛的爸爸许延和祁宁的妈妈唐悦是重组家庭。唐悦忙着工作，很少有闲着的时候，许琛怕这个蠢弟弟被班主任扣下回不了家，只能赶过来救场。
说着，他抓住祁宁的肩膀，往学校侧门走：“走，去找你班主任。”
祁宁边被许琛拉着走，边请求：“不去不行吗？”
许琛斩钉截铁：“不行。”
许琛拉着祁宁走到侧门才发现这门关着，他上小学时这扇门还开着，每天从这里出入的学生有很多。来的时候他还好奇这条巷子怎么这么安静，一个人都没有。
许琛听完祁宁的解释，懒得再绕路走正门，干脆抬手一丢，把祁宁的书包丢到学校里面，让祁宁从下面钻进去，自己则打算翻进去。
他抓着门上的铁栏，爬到一定高度的时候借势攀上门侧的水泥墙，小学里的建筑都不算高，他轻松从水泥墙上跳下去，即使穿着拖鞋也稳稳落地。
祁宁目瞪口呆，更崇拜他哥了：“哥，你真牛逼！”
许琛捡起祁宁的书包，拍了一下祁宁的脑袋：“谁教你说这种话？”
祁宁委屈巴巴：“跟你学的啊。”
许琛眨眨眼，回忆了一下，干咳两声：“学的好，以后不许再学了，走吧。”
他搂着祁宁的肩膀，让祁宁把他带到老师办公室。
两个人到了的时候，办公室里只有一个年轻的小姑娘和一个老太太，老太太坐在小姑娘对面，手里还撑着一根拐杖，看脸上表情应该是气的不轻。
祁宁看了老太太一眼，躲到了许琛身后。
祁宁的班主任就是那个小姑娘，看见他们，她站起身来，疑惑：“您是祁宁的谁？”
许琛把祁宁弄到自己前面，揉揉祁宁的头发：“我是祁宁他哥。”
许琛说完立马接上一句：“他妈妈看到您的艾特了，不过她工作有点忙，让我来听听这个小崽子犯什么错了，等忙完工作一定教育。”
小姑娘也是才入职没多久，为难地看了看对面坐着的凶巴巴的老太太。
许琛皱眉看着祁宁，质问：“你说，你是不是欺负人家孙子了？”
祁宁噘着嘴反驳：“我没有！”
许琛假装要抬手打他：“你还嘴硬你！”
班主任过来阻止了许琛，解释：“确实没有，是别的事情，祁宁，你自己告诉你哥。”
祁宁垂下头，委屈巴巴地说：“王老师布置了个作业，让我们爱护环境，乐于助人，大街上看到垃圾要捡起来，看到需要帮助的人要去帮忙，比如有个老奶奶要过马路，就要上去扶着老奶奶，我，我中午过马路的时候就看见这个老奶奶了，我就扶着，扶着她过……”
许琛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不然对方也不会找到学校来，他冲祁宁皱了皱眉，祁宁噘了噘嘴，说话越来越没底气：“过马路，就是，就是来回多扶了几趟而已嘛……”
许琛问：“多扶了几趟？”
祁宁下巴抵在脖子下面，抬眼巴巴地看着许琛，伸出三根手指：“三趟。”
许琛：“……”
三趟，那就是来回六次，怪不得人家都找学校来了。
老太太竖起拐杖指着祁宁，吓得祁宁往后退了两步，躲在许琛身后。
老太太：“你这个臭小子，最后又把我扶到原地了！”
班主任拿过老太太面前的杯子，往里添了点热水，推到老太太跟前：“您别生气，气大伤身。”
许琛看了看祁宁，虽然是异父异母的弟弟，但好歹一起生活了六年，怎么也了解一些。
祁宁这个孩子呆里呆气的，不会强迫别人，他来回扶了老太太好几趟纵然有错，不过过程中这老太太应该也没有拒绝，可能还喜笑颜开着夸赞他了，不然他也不会这样。
既然如此，那事情就好办了。
许琛想了想，掏出手机，给老太太转了五百块钱。
老太太得了钱，也不再追究这件事，开心地离开了。
许琛和班主任致歉：“给您添麻烦了老师。”
班主任笑着摇摇头：“这件事情我也有责任，我以后会再严谨一点。”
许琛笑笑：“那我们先走了。”
“路上小心。”
许琛拽着祁宁从正门走出去，在学校附近打了个车，一上车就开始各种教育祁宁，像个永远也关不上的收音机，还句句都不重样。
说教祁宁的事情时常发生，有时候许琛会忍不住想，自己莫不是唐僧转世，竟然这么有说教天赋。
“你说你，扶了就扶了，”下了车，许琛意犹未尽地戳着祁宁校服右边胸口处的潭湘小学校徽和祁宁的名字，恨铁不成钢：“干嘛还穿着校服扶，怕人家不知道你是谁啊？”
祁宁噘着嘴，不说话。
他们住在市中心一处面积不算很大的别墅里，进了家门，许琛把祁宁的书包随手丢到地上。木色的鞋柜才到许琛腰那么高，他懒得弯腰，干脆抬脚打开鞋柜，再用脚把他在家里穿的拖鞋勾出来，这是他从小做到大的动作。
许琛右手撑着墙，边换鞋，边碎碎念叨：“那五百块钱我可记住了，我跟你说，等你长大了还我一千！”
“哥！”
“叫哥也没用，你哥我铁面无私，钱该还还是……”
许琛以为祁宁想贿赂他，正想换好鞋子去弹他两个脑瓜崩儿，抬眸间却看到前面的三阶台阶上站着一个少年。
少年五官端正，面部线条清晰利落。
他也在看着许琛，居高临下，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那一双好看的眼睛，内双尾端显出微微的扇形，瞳孔很是深邃，发色和瞳色一样漆黑如夜。
走廊里的灯开着，映过来的光线被少年的身体拦住，在他一身黑色衣服的映衬下，显得这人有些慵懒阴郁。
许琛在脑海里翻找着回忆，眼前人，是他熟悉又陌生的人。
他一时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愣在原地，几秒钟后讷讷地开口：“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