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6章 第八十二章
贾珂将第二封信递给王怜花, 又从信封中取出第三封信来，只见上面写道：
“燕妹妹，
过了这么久, 才动笔给你写信, 实是我的不对, 到时我去兴州城找你，一定当面向你赔罪。
我给你写完上一封信以后，就在京城逗留数日，打听曲小姐的事情, 可惜一无所获。
在那不久，我便离开京城，去了苏州, 想去和凌芳姑见上一面, 也幸好我去的及时, 才撞见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那天晚上，我潜入姬家，来到凌芳姑的窗下，见房中亮着灯光, 凑过去一看, 就见凌芳姑自己坐在桌子旁边，面无表情地瞧着桌上的蜡烛, 只是瞧着蜡烛，再不做别的事情。
我见房中只有凌芳姑自己一个人, 便想进去跟她说话，但是不等我推开窗子，她突然站了起来，推开屋门, 走了出去。
我本以为凌芳姑这时出门，定是去找姬葬花，于是悄悄跟在她后面，想去听听她和姬葬花会说些什么。但她径自走到后面的院子里，院子里有间屋子，屋子前面站着一个丫鬟。
那丫鬟见到凌芳姑，说道：‘夫人，太夫人不许你自己来见二小姐。’
凌芳姑道：‘我是她的母亲，我来看她，太夫人管不着。’
那丫鬟脸上露出为难之色，说道：‘夫人若是觉得太夫人管不着，太夫人在的时候，您怎么一句话也不说呢。您当时一句话都不说，现在就要我把太夫人的话当成耳旁风，这不是为难我么。’
凌芳姑道：‘太夫人说这话的时候，我也在场吗？’
那丫鬟道：‘您当然在场。当时太夫人当着您的面，跟我们说，二小姐心性宛如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哪有五六岁的孩子，会在半夜离开父母，独自跑去别的地方。当时您和二小姐住在一起，一定是因为您半夜疯病发作，把二小姐当成了陌生人，把她赶出了客房，或是把二小姐当成了仇人，要杀死二小姐，二小姐才不得不连夜离开了客栈。
太夫人说这些话的时候，您不就坐在旁边，一点反应也没有吗？太夫人也是担心您再在二小姐面前发疯，吓到了二小姐，才不许您现在和二小姐见面的。太夫人这是为了您好，更是为了二小姐好，您就不要留在这里为难我们这些下人了，还是回去休息吧。’
凌芳姑道：‘你这些话我好像有些印象，不过太夫人当日到底是怎么说的，我记不起来了。既然我一句话都记不起来了，那就当她什么也没有说过吧。你让开，我要进去。’
那丫鬟听到这话，上前一步，挡在屋门前面，说道：‘夫人，您若是执意进去，我也只能拦住您了。’
凌芳姑道：‘你现在不就在阻拦我吗？’话未说完，突然伸手抓住那丫鬟的肩膀，将那丫鬟扔向旁边的一棵梨树。
我见那丫鬟的后脑勺撞在梨树的树干上，便即昏了过去，心想她一定和我一样惊讶，谁能想到凌芳姑看上去病恹恹的，又有疯病，经常说些颠三倒四的话，竟然练过武功，而且武功相当厉害。
凌芳姑解决了那个絮絮叨叨的丫鬟，便推开屋门，走了进去。
我走到窗子下面，在窗纸上戳了一个洞，探眼一看，就见一个少女坐在桌子前面，桌子上放着一个鸟笼子，笼子里有两只鹦鹉。那少女目不转睛地瞧着它们，脸上露出痴痴傻傻的笑来，似乎根本没有察觉外面的动静。
那少女和凌芳姑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只是那少女面色红润，神情迷惘，脸上挂着纯洁甜美的微笑，凌芳姑却面色苍白，神情憔悴，脸上满是化不开的幽怨。
凌芳姑走进屋里，将门关上，站在旁边，凝视着姬二小姐。
姬二小姐仍然没有察觉身边多了一个人，只是痴痴地道：‘你们生来就有翅膀，天涯海角，都任你们翱翔，如今却被关在这个小小的笼子里，再也不能出来半步，你们心里一定很难过吧。我也知道，你们一定非常难过，只是不忍见我为你们担忧，因此一直不肯将你们心里的难过表现出来。我现在就把笼子的门拆下来，让你们出来和我作伴，好不好？’
姬二小姐说到最后，用手去拽鸟笼子的门，但是那鸟笼子是精钢所铸，十分结实，哪是她能拽得开的。
她拽了很久，鸟笼子都没有任何变化，于是松开了手，眼中忽然流下泪来，说道：‘鹦鹉啊鹦鹉，你们可知道我和你们一样，此刻都被关在这小小的笼子里。我救不了你们，就像没人能救我。’
凌芳姑听着听着，忽然抓住了姬二小姐的肩膀，说道：‘我知道你不是灵燕。’
姬二小姐看向凌芳姑，开心地笑着，说道：‘我当然不是灵燕，我是只云雀。你刚刚进来的时候，有没有听见云雀的叫声？有没有看见树上站着几只云雀？我是它们的姐妹。’
凌芳姑坐了下来，说道：‘你也不是云雀，没有人是云雀。’
姬二小姐咬了咬嘴唇，说道：‘我就知道你不相信我的话，没有人相信我的话。但我真的是只云雀，我还会鸟语。你知不知道，这两只鹦鹉在说你什么？’
凌芳姑面无表情地看着姬二小姐，说道：‘你是灵风，我知道你是灵风。虽然我有很多事情记不起来了，但也不会连自己的女儿都认不出来。’
姬二小姐看着凌芳姑，忽然一笑，说道：‘你真的认出我是谁了吗？说不定我既不是姬灵燕，也不是姬灵风，只是一个假扮成她们的人。’
凌芳姑道：‘我当然认得出你来，你就是灵风。我的直觉一向很准，我不会认错人的。’
姬二小姐脸上露出不屑之态，说道：‘你的直觉一向很准吗？我看未必吧。你的直觉若是很准，又怎会看上那姓俞的？’
凌芳姑听到这话，登时泪流满面，失声叫道：‘你这次出门，遇到他了？你遇到他了，是不是？’
姬灵风道：‘我没有遇到他，因为他早就已经死了。’
凌芳姑抓着姬灵风的肩膀的手不断用力，几乎就要将姬灵风的衣服抓破，我想姬灵风的肩膀一定很痛，她一声没吭，扭过头去，不看凌芳姑，很快又转过头来，冷冷地看着凌芳姑，一句话也不说。
凌芳姑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姬灵风，突然间狂笑起来，说道：“你骗我！我知道你在骗我！他根本没有死，你是为了让我伤心，才故意这么说的。”
姬灵风缓缓地道：‘你知道我没有骗你，倘若他还活着，只要他来见你一面，我刚刚那句‘谎话’也就不攻自破了，我为什么要撒这种随时都会被人戳破的谎话？何况，他毕竟是我的亲生父亲，我虽然不把他当成父亲，但也不会否认这个事实，更不会在你面前咒他死。他是真的已经死了。在杀人庄被泰山派放火烧毁后不久，他就被人杀死了。’
凌芳姑听了姬灵风的话，脸上笑容渐渐消失，突然间扑在地上，纵声大恸，哭得声嘶力竭，哭到后来，竟然晕了过去。
姬灵风没有理睬凌芳姑，怔怔地看着那两只鹦鹉出神。过了一会儿，凌芳姑自己醒来，缓了一缓，然后坐起身来，说道：‘他是怎么死的？’说着眼中流下泪来。
姬灵风道：‘是被别人杀死的。杀死他的人，我说了你也不认识。’
凌芳姑抓住姬灵风的腿，说道：‘你告诉我这人是谁，我自然就认识他了。’
姬灵风道：‘这人叫作贾珂，是卫国的官员。当时他放火烧了李渡镇，贾珂当时就在李渡镇，连夜去附近调来了卫国的大军，抓住了他，然后他就死了。他到底是怎么死的，在他临死之前，贾珂对他做过什么事情，我也不知道，只知道他连尸骨都没能留下来。依我看，只怕是他在李渡镇放火的时候，贾珂有亲朋好友在李渡镇，被他放的火活活杀死了，贾珂抓住他以后，活活烧死了他，烧得连骨头都不剩了，就是为了给那人报仇。’
凌芳姑听得浑身发抖，脸上肌肉扭曲，忽然发狂般的猛捶地面，咬牙切齿地叫道：‘贾珂，贾珂，你为什么要杀了他，你为什么要让我痛苦！’
姬灵风冷笑道：‘其实你也明白，让你痛苦的人不是贾珂，而是他。即使没有贾珂，即使他现在还活着，他也不可能来看你。他死与不死，于你而言，有什么差别？’
凌芳姑满脸泪水，嘶声道：‘那怎么一样！他若是还活着，至少我心里还能有个念想，想着他哪天说不定就会来看我了。可是他死了，他死在了别人的手上，他没有死在我的手上，我永远也不可能得到他了。我永远也不可能得不到他了。’说到最后，伏地痛哭起来。
姬灵风冷笑道：‘即使他没有死，你也永远不可能得到他了，因为早就有一个女人，永远地得到他了。’
凌芳姑直起身来，抓住姬灵风的裙子，厉声叱道：“是谁？”
姬灵风淡淡地道：‘是姬悲情。’
凌芳姑听到这话，仿佛被雷劈中了一般，身子一颤，难以置信地看着姬灵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手指渐渐放松，在不知不觉间放开了姬灵风的裙子。
过得片刻，凌芳姑说道：‘你在骗我。’然后咯咯笑了起来，说道：‘你在骗我！你一定是在骗我！她都已经是一个老太太了，怎么可能得到他？
我和他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从我卧室下面的密道中钻了出来，那时我正在换衣服，蓦地里看见了他，心里又吃惊，又愤怒，可是他是那么的英俊，笑嘻嘻地看着我的时候，那一脸顽皮是那么的可爱，还有他的眼睛，我一看到他的眼睛，我的身子就软了。难道他会用看我的那种目光，去看一个老太太吗？’
姬灵风冷笑道：‘他会的。他离开你以后，就遇见了姬悲情，这些年来，一直和姬悲情在一起，对姬悲情死心塌地，为姬悲情出生入死，做了无数事情，只为博得姬悲情一笑。他早就把你忘得干干净净，恐怕只有听到姬悲情提起姬葬花的时候，才会想起你吧。
他若不是担心姬悲情发现，你和他的关系，他早就亲手杀死你，亲手杀死我和灵燕了。只要我们都死了，就没人知道他和你的关系了，他就可以安心和姬悲情在一起了。’
凌芳姑大哭道：‘你闭嘴！你闭嘴！难道你回来，就是为了说这些话让我痛苦吗？’
姬灵风冷冷地道：‘你只知道我令你痛苦，却不知道你早已令我和灵燕痛苦了。你令我们一生下来，就活在痛苦之中，只因为你看上了这样一个人，只因为你终日沉溺于自己编织的美梦之中，却不肯睁开眼睛，看看灵燕，看看……看看我。你恨我把他和姬悲情的事情告诉你，我又何尝不恨你？我恨死你了！’
凌芳姑叫道：‘那你为何要回来？你为何不像他一样，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了？’
姬灵风淡淡地道：‘我是回来找姬悲情的。’
凌芳姑冷笑道：‘你要找那个老太婆？那个老太婆和他一样，在这里留下了一些东西，就走的远远的，再也不回来了。你以为她是真心喜欢你吗？她喜欢你，只是因为她以为你是姬葬花的女儿，是她的孙女，只要她知道，你的亲生父亲是谁，她就只会把你推进水里溺死。’
姬灵风道：‘就像你对灵燕做的那样？’
凌芳姑听到这话，脸上露出惊慌之色，说道：‘我……我没有！你为何要回来？你快走吧！你留在这里，只会带给我痛苦！我再也不要见到你了。’
姬灵风面无表情地看着凌芳姑，脸上突然露出憎恨的神色，说道：‘我本来只是有些怀疑，灵燕是你杀死的。毕竟这世上再没人比我更了解灵燕的性格，更清楚她的胆子。她绝不可能半夜三更，自己出门。但我只是有些怀疑，没想到灵燕真的死在了你的手上。你为什么要亲手杀死灵燕？’
凌芳姑脸上露出痛苦之色，啜泣道：‘那天半夜，我醒了过来，发现她躺在我身边，身体已经冰凉。我去摸她的脖子，发现她的脖子断了，有人在她睡着的时候，掐断了她的脖子。那人不是我，一定不是我，我只是心里害怕，害怕别人以为我掐死了她，只好把她的尸体拖到井边，扔了进去。’
姬灵风沉默片刻，突然咬了咬牙，说道：‘是姬葬花，一定是姬葬花掐死了灵燕！他知道我和灵燕不是他的亲生女儿，早就想要杀死我们了！只是从前祖父在的时候，祖父一直护着我们，他不敢动手，后来祖父将他的秘密都告诉了我，有我在，他也不敢动手。后来我自己离开了，他不用再顾忌我了，就暴露本性，对灵燕动手了。’
凌芳姑怔了一怔，脸上露出怨恨的神色，说道：‘不错，一定是他！姬家的人，一个比一个狂妄自大，觉得他们是天底下最高贵的人，别人都配不上他们，所以姬家世代都是兄妹成亲。当年姬苦情把我带回姬家，要姬葬花和我成亲，姬葬花没有亲生姐妹，只能同意，但是婚后从没上过我的床。
他觉得我不配跟他躺在一张床上，他却不知道，其实我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是姬苦情强|奸我母亲，生下的孽种。姬苦情永远不会把我的身世说出来，因为他不想让老太婆知道，他曾经做过对不起她的事情，他以为我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可是我知道。我还知道我本来叫作曲媚娘，后来我母亲把我留给凌夫人抚养，我才改成了现在这个名字。’
然后咯咯笑了起来，说道：‘我应该感谢姬葬花不知道我的身世，倘若你们是他的孩子，说不定你们生下来以后，我就会忍不住掐死你们了。’
姬灵风冷冷地看着凌芳姑，忽然道：‘所以你要帮我。’
凌芳姑笑道：‘你要我帮你什么？’
姬灵风道：‘我要你见到姬悲情以后，立刻想法子通知我。’
凌芳姑道：‘你要和那老太婆作对吗？哈，这真是一个好主意，但是她是不会回来的。我们搬来这里以后，她就只来过一次，挑了我一堆麻烦，还叮嘱家里的仆人，等你们回来了，一定要看好我，不能让我接近你们。’
姬灵风道：‘倘若姬葬花病得快要死了，她也不会回来吗？’
凌芳姑冷笑一声，说道：‘你以为她会在意姬葬花的死活？他们姬家人什么时候在意过别人的死活？’
姬灵风却不理她，说道：‘等到姬悲情回来了，你定要立刻派人找我，若是晚上一两天，我回来的时候，姬悲情可能已经离开了。’
凌芳姑道：‘你要我怎么通知你？来这里找你吗？虽然你现在假扮的是灵燕，但若老太婆回来了，姬家的下人一定都会过来告诉你，哪里需要我来通知你。’
姬灵风道：‘我若是打算一直留在这里，就不会以灵燕的身份回来了。再过两天，我就会离开这里。到时我会给你安排一个丫鬟，她平时就在你身边服侍你，等到姬悲情回来了，你就让她来找我。’
凌芳姑怔怔地看着姬灵风，说道：‘这几年你在外面过得不错吧。’
姬灵风微微一笑，说道：‘祖父曾经跟我说过，江湖中必将出现空前未有的混乱，而我便是因为这乱世而生的，这天下终将是我的天下。我认为的‘不错’，和你认为的‘不错’，那可不是一个概念。怎么，你想要我带你离开？’
凌芳姑摇了摇头，说道：‘我知道你一直恨我，我跟你离开了，谁知你会不会报复我。你若是打算报复我，离开这里，就没什么意思了。我是要你给他报仇。’
姬灵风道：‘他是谁？’
凌芳姑道：‘你真的不知道我说的是谁？’
姬灵风冷冷地道：‘我情愿不知道。他又不喜欢你，你从来没有得到过他，你为什么要给他报仇？’
凌芳姑大叫道：‘闭嘴！’但很快又平静下来，说道：‘我要你杀死贾珂，给他报仇，既然贾珂活活烧死了他，那你也要把贾珂活活烧死，这才叫一报还一报。我知道你不愿把他当作父亲，但是无论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他总是你的亲生父亲，这是铁一般的事实，你永远也改变不了，你的父亲死的这么惨，你怎能不为他报仇？’
姬灵风喃喃道：‘放火烧了贾珂吗？’
凌芳姑抓住姬灵风的手，问道：‘你能做到，是不是？’
姬灵风忽然甩开了凌芳姑的手，说道：‘不错，我确实能做到。这世上的事，从来只有我不想做的，没有我不能做的。但是我和灵燕还没出生，他就抛弃了我们，如今他死了，我为什么要给他报仇？’
凌芳姑道：‘就算你不为他想想，你也该为我想想，只有你烧死了贾珂，把骨灰带到我面前来，我才能放下他的事。何况你自己都说，这世上没有你不能做的事情，那你当然能把贾珂的骨灰当作礼物送给我了。’
姬灵风想了想，说道：‘我可以把贾珂的骨灰送给你，但你也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凌芳姑道：‘什么事？’
姬灵风从怀中取出一包药粉来，说道：‘明天你就找个机会，和姬葬花一起吃饭，然后把这包药粉放进他的汤里。’
凌芳姑眼睛一亮，问道：‘这是什么药？砒|霜吗？’
姬灵风道：‘这只是一种会让人生病的药，服下这包药以后，三天之内，都会昏昏沉沉，虚弱无力，根本不知道身边发生过什么事情。姬葬花毒发以后，你就让仆人把他从他的卧室里抬出来，让他换个地方养病，我要进姬葬花的卧室，看看那里究竟藏着什么秘密。你若是想要贾珂的骨灰，就把这包药粉收下。’
凌芳姑看着姬灵风手里这包药粉，忽然伸手接了过来，放进怀里，说道：‘我明天就会把这包药粉喂给姬葬花吃，你一定要信守承诺，把贾珂的骨灰带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