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五章
西境大军抵达城外,公子齐在城下现身。
“阿齐回来了!”
公子路得知消息,立即命人准备矮榻抬自己出宫。
这段时日以来,公子路少在人前露面,不得不出现时全以矮榻代步。
矮榻上铺有厚毯,公子路被小心搀扶移坐到榻上。几名侍人抬起矮榻四面,稳稳走出殿外。
寝殿外,正夫人和夏夫人联袂而来。
见到公子路出现,两人停住脚步,等待与他结伴而行。
“备车。”
公子路一声令下,侍人先一步去往宫外,抓紧安排出行的车辆。
考虑到城内人员大量聚集,恐会阻塞道路,堂召集十数名强壮的宫奴开路,专司护卫马车。
这本是甲士的分内之事,奈何军权旁落太久,军中遍布氏族和宗室爪牙,实在难以托付信任。在彻底肃清之前,三人出行只能调动宫人。
侍人在宫道上飞跑,因速度太快,头上的布帽险些掉落,不得不单手按住。
宫门前停靠三辆马车,正夫人、夏夫人和公子路各乘其一。
驾车的不是车奴,而是挑选出的侍人,对公子路忠心不二,确保能万无一失,不被有心人钻了空子。
一切准备妥当,三人先后登车。
夏夫人本不应在出迎之列。正夫人却坚持拉上她,明言不能拒绝。三辆车排成一列,穿过城内街道,在宫奴的护卫下驰向城门。
相比之前的冷清,今日的颍州城格外热闹。
氏族和宗室的马车一辆接着一辆驶向城门。私兵、护卫或骑马或步行,全程表情肃然,行事规规矩矩,全不见往日的飞扬跋扈。
城民拥挤在道路旁,得知公子齐归国,纷纷涌向城外,想要亲眼看一看西境大军的威严。
“晋军,虎狼之师。”
“大军所向披靡,无人能敌。”
信平君篡权期间,氏族和宗室只顾着分割利益,无心顾及民生,还有人趁机横征暴敛,自然大失人心。
回忆数月来的遭遇,蜀人恨得咬牙切齿。
如今信平君下狱,众人出了一口恶气。得知公子齐归国,更是心生喜悦,高兴不已。
“迎公子齐!”
“同去!”
人群涌向城门,似滚滚洪流穿过大街小巷。
城门下的甲士极力维持秩序,奈何人太多,眨眼间手忙脚乱,忙出一身大汗。
几名甲长当机立断,调拨更多人手,竭尽全力梳理人群。好在行动及时,终于维持道路通畅,没有酿成混乱。
公子路三人抵达时,氏族和宗室先一步出城,全部聚在城门外,人员比朝会时更加整齐。
见到宫中车辆,甲士横起长矛,人群被排开,留出空隙容马车经过。
侍人挥动缰绳,强壮的宫奴先行一步,确保道路不会再次堵住。
三辆车首尾相接,以极缓慢的速
度穿过城门洞。
行出城门的刹那,阳光普照,举目向前望,视野豁然开朗。
公子路坐在车上,不顾腿上传来的疼痛,双眼一眨不眨,紧盯着大军前的身影:“阿齐,果真是阿齐!”
正夫人眼含热泪,因激动微微颤抖,不得不攥紧双手以防失态。
夏夫人曾有怨恨,怨恨自己的儿子成为废人。但她终究本性不恶,看到战车上的田齐,想到他幼年时,自己也曾抱过他,不免红了眼眶。
三人的车驾出现,当即引来众人注目。
以花巨和宗伯为首,氏族和宗室主动让出位置,由母子兄弟团聚。
“母亲,兄长!”
田齐跳下战车,大步迎上前。因激动和喜悦红了眼眶,同方才的冷峻判若两人。
“阿齐,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正夫人捧住田齐的脸,笑中含泪,声音微微颤抖。
“世子平安,实乃苍天庇佑。”公子路压下激动,把住田齐的手臂,仔细打量着他。见他比当初瘦了许多,气质也变得沉稳,感叹道,“父君若在,定然会高兴。”
田齐强压下泪意,反握住公子路的手,看向他双腿,眼底闪过戾气,沉声道:“大兄,我回来了,再无人能欺你!”
说话间,他看向后一辆车上的夏夫人,郑重道:“庶母,我定与兄长一个交代!”
这番动作落入众人眼底,不止一人倒吸凉气。
忐忑油然而生,不安迅速蔓延。
无视众人的表情,田齐松开公子路,转身面向玄车,对车上之人叠手:“君侯,请借我晋甲,捉拿逆臣!”
田齐说话时,公子路抬头望去,被玄车上的金纹刺痛双眼。
视线上移,绣有山川纹的衮服闯入眼帘。
玉带勒在腰间,带下悬的却非王赐剑,而是一柄通体漆黑的宝剑。衣领袖口刺绣金纹,肩上的玄鸟栩栩如生,透出一股骇人的凶戾。
旒珠遮挡半面,浮光跳跃掩映住眉眼,只能看到高挺的鼻梁以及缺乏血色的嘴唇。
晋侯很年轻,周身的气势却不容小觑。
杀伐、血腥、霸道,令人不寒而栗。
恍神不过片刻,林珩的声音已经响起:“允。”
仅仅一个字,却有千钧之力,注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谢君侯!”田齐叠手再拜,随即转身面对众人。
他眼含霜雪,目光锐利,扫视在场的氏族和宗室,犹如刀锋在众人的脸上刮过。
“大兄,氏族和宗室全在,应未缺一人?”田齐询问公子路。
公子路心生疑惑,却没有马上询问,目光掠过众人,对田齐颔首:“确是。”
“好。”田齐直起腰,手指心生不妙的众人,对身后晋甲说道,“统统拿下,一个不落!”
什么?!
这道命令堪比重锤,狠狠砸向蜀国氏族和宗室。
众人不敢相信田齐竟不分三七二十一,要将所
有人下狱!
“公子缘何如此?”
“我等助公子路拿下信平君,无罪有功!”
“公子,我等有功!”
晋甲如猛虎下山,轻松驱散氏族的私兵,碾压宗室的护卫,将目标拽下马车,成排按跪在地上。
此举无异于奇耻大辱。
氏族满面赤红,眼底充血。宗室怒视田齐破口大骂。有人挣扎着冲向公子路,希望他能出面阻止。
可惜一切都是徒劳。
“公子路,你言而无信!”花巨被反扭住双手按跪在地,仿佛撑起膝盖不肯低头。
他身后跪着十多名氏族,有的在挣扎中扯破外袍,有的掉落发冠披头散发,还有的赤足在地,实在是狼狈不堪。
公子路惊讶于田齐的果决。
今日之前,他做好背负骂名也要铲除隐患的准备。不承想他尚未开始行动,田齐就做出惊人之举。
田齐不为骂声所扰,却不容有人斥骂公子路,当即怒斥道:“尔等随逆贼叛乱,恶盈衅满,是为弥天大罪。妄想投机取巧逃脱罪责,实属于痴心妄想。我大兄心慈仁厚,我却不然。尔等全要下监,依律问罪惩处!”
公子路心慈仁厚?
闻听此言,氏族眦目欲裂,宗室怒不可遏。
分明是狡诈阴险,翻脸不认人,何谈仁厚!
“公子齐,你要杀尽宗室,践踏礼法,不怕上京问罪?!”宗伯挣扎出声,因愤怒脸色涨红。
“上京?问罪?礼法?”田齐哈哈大笑,近乎笑出眼泪,“我既然敢做,就不怕承担。信平君毒杀我父,囚困我母,残害我兄,汝视而不见,反助纣为虐,当时怎么不言礼法?逆贼谋朝篡位,胆敢向上京请封,又视礼法为何物?田氏忠心天子,我父蒙难,天子在哪里?若非我侥幸得存,大兄忍辱负重,怕是中山国旧事重演,尔等摇身一变都将为逆贼之臣!”
这番话撕开最后一层遮羞布,道尽蜀国氏族和宗室的无耻虚伪。
宗伯惊怒交加,紫胀着脸却争辩不出半个字。
唯一能出头之人被压下,余者如丧考妣,再无脱身之策。
晋甲行动如风,拿下氏族和宗室不算,还将私兵护卫一网打尽,分批看守在城下。
部分私兵妄图反抗,奈何战斗力悬殊,短暂交锋之后,带头的私兵倒在血泊中,其余惊慌失措,纷纷丢掉兵器,跪地等候发落。
这一幕太过惊人,蜀人惊愕当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西境诸侯却看得津津有味,嘲讽蜀国氏族的狼狈,讥笑宗室的不堪,再看果断敢为的田齐,都觉得之前看走了眼。
“难怪能得晋君收留。”
看似温和无害,实则扮猪吃老虎。这般心智手段,一旦摆脱困境,注定将有一番作为。
不过,此等作风颇类一人。
西境诸侯交换眼神,不约而同望向一处,正是玄车所在。
“类晋侯。”
“有
一两分。”
“以蜀国国力,足矣。”
在议论声中,蜀国氏族和宗室被押送入城,分别关押进不同的暗牢。
押送的队伍排成长龙,前方已至暗牢门前,队尾尚未入城。
自从蜀国创建,这一幕前所未有,实属开天辟地头一遭。
道路两旁鸦雀无声,城民看着队伍走过,沉默得有些诡异。所有人都不曾想过,高高在上的氏族和宗室也会落到这般境地。
沉默持续良久,直至西境诸侯的车驾入城,不同颜色的图腾旗在风中招展,众人才恍然回神。
西境大军的檄文传遍国内,花颜的血书也被蜀人共知。
众人对发布檄文的晋侯慕名已久,见他的车驾从身前经过,不觉满心惊叹。
年轻,俊秀,不及冠的少年。
霸道,强横,一战灭郑国,不世出的英主。
战场上的种种未亲眼所见,此时的蜀人更津津乐道于林珩的容貌。
“越侯盛名传遍天下,与晋侯比,未知孰美?”
田齐的战车行在队伍中,他却不在车上,而是登上公子路的马车,与兄长共乘。
看到放在车上的荆条,想到公子路信中所写,田齐不由得皱眉,抓过荆条当场折断。
“大兄,我能活着离国全仰赖于你,今后万不可如此。”
“这是小事。”公子路将折断的荆条放到一旁,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提及田齐所为,“阿齐,你果真要杀尽氏族和宗室?”
他决意铲除隐患,却没想斩尽杀绝。
一次杀空朝堂,国内势必动荡。
“大兄,除恶务尽,这是我从晋君身上学到的。”田齐迎上公子路的目光,正色回答,“况蜀国并非无人,杀尽颍州氏族,可从他城调拨,亦可从国人拔擢。还能以战功提拔。如此,更方便收回军权,防有人横加阻拦。”
田齐早就下定决心,不会心慈手软。
他看到林珩在晋国变法,知晓变法的好处。以蜀国的国情不能照章全搬,能仿效些许就已是受用无穷。
听完田齐的解释,公子路点点头,紧接着问道:“晋侯只要炉城,究竟是为何?”
田齐嘴唇动了动,想起当日出营的向寻和淳于简,大致猜出原因,却不打算宣之于口。
“大兄,晋君恩义。”
田齐明显不想多说,公子路眼底闪过惊讶,没有再多问。
接下来的一段路,兄弟倆开始商谈国事。
“逆贼叛乱,上京不闻不问,实在令人寒心。晋君助我夺回国祚,我有意入贡于晋,大兄意下如何?”田齐询问道。
“理应如此。”公子路颔首,没有出言反对。
晋在西,蜀在西南,两国不接壤,但有宋国居中。
经历过丰地会盟,宋伯彻底改变立场。幡然悔悟也好,识时务也罢,总之,有宋国为纽带,蜀附庸于晋正合时机。
“晋君雄才大略,势必霸道天下!”
看出田齐对林珩的崇拜,公子路侧头望向车外,捕捉到玄车上的背影,对于这位充满传奇色彩的晋侯越发感到好奇。
他期待能同晋侯一晤。
届时,诸多疑问或能迎刃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