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四章
颍州城兵变,信平君下狱,宗室、氏族集体倒戈。一夕间风云变幻,蜀国都城易主,信平君麾下势力荡然无存,大势已定。
公子路派出两拨信使,第一波直奔西境大军,主要为迎回公子齐并邀晋侯入颍州。
第二波携盖有国君印的诏令奔赴各城,命各城县大夫放开道路,送西境大军通过。
“事急从权,仆斗胆越俎代庖。世子归来之日,仆袒身负荆出城请罪。”
公子路无心争权,掌君印是为安定城内。
宗室老奸巨猾,氏族虚伪狡诈。前有背叛国君,全不念君臣恩义,今又抛弃信平君,对他弃如敝履。林林种种令人发指,需时时提防,绝不能掉以轻心。
公子路遭遇酷刑,若非信念支撑,不可能活到今日。
他与田齐是亲兄弟,性格中存在相似的一面。遭遇非人折磨,曾经的温厚善良消失无踪,阴暗狠辣取而代之。
他不信任氏族,也不信任宗室,甚至对亲生母亲都有防备。
仅存的亲情留给了田齐。这份情感让他心底保有一分柔软,不至于彻底铁石心肠,再无半分人气。
“公子,信使归来。”堂出现在门前,声音传入殿内。因有功在身,他与偏殿的宫奴皆被提拔,调至公子路身边,成为他的近侍。
“召。”公子路靠坐在榻上,腿上盖着兽皮毯,手边摆着几卷竹简。他的气色比之前大有改善,只是身体依旧虚弱,瘦骨嶙峋。
堂领命退下,不多时带来信使。
后者披星戴月,昼夜兼行,入城后直奔蜀侯宫,根本来不及梳洗,看上去风尘仆仆。
“参见公子。”信使伏地叩拜,双手高举过头奉上两封书信。
公子路行动不便,堂代为取过书信,恭敬送到他面前。
书信写在绢上,外层用兽皮包裹。
其中一封盖有玄鸟印,笔力遒劲,力透纸背,不意外出自晋侯。
信中文字简练,内容简明扼要,道大军征西南专为讨逆,今逆贼被拿,兵事可歇。
“寡人亲送公子齐入颍州。”
这句话看似平淡,实则有千钧之力。
晋侯态度明确,蜀国之主必为田齐,也只能是田齐。
公子路耳聪目明,当即明了文字背后的含义。他不觉有任何冒犯,反而会心一笑,为田齐感到高兴。
“莫怪阿齐时时念叨,晋侯与他为善。”
多亏有晋侯相护,才能保住田齐性命。仰赖西境诸侯发兵,氏族宗室不能敌,信平君才会一败涂地。
若不然,蜀国早就改天环日,如当初的中山国一般被逆贼篡权,公然窃取国祚。
不,甚至不及中山国。
毕竟喜氏尚存,血脉不曾断绝。以信平君的手段,真被他得偿所愿,父君这一支定然绝灭,他们兄弟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晋君,侯伯。”公子路挥退信使,命堂也退出殿外。
他独自留在殿内,对着手中的绢沉思。
晋侯雄才大略,种种作为来看,绝非感情用事之人。他襄助阿齐,少时情谊或为因,但不会仅限于此。
“晋国会要什么?”
凡事皆有代价。
晋侯兴师动众,蜀国理应有所回报。
诸侯国之间有明确的行事准则,输送利益切合实际,也最让人放心。
“城池,入贡,还是其他?”
公子路绞尽脑汁仍无法得出答案。怀揣着疑问,他展开第二封书信。
绢布展开的一瞬间,他不觉笑了。冰封的眼底涌上情感,微微有些发红。
“阿齐。”
信上字体端正,正如田齐的为人,敦厚和善,一眼能够辨认。
认真读下去,公子路发现不同。
相比田齐之前的笔迹,这封信上的文字明显有了锋锐,像憨厚的幼兽终于磨利爪子,能够展现出锋芒。
“长大了,甚好。”
公子路笑着浏览,看完全部内容,心中的疑问也被解开。
“炉城,竟只要炉城。”
先时的困惑得到解答,新的问题油然而生。
“土地贫瘠,人口稀少,时而有蛮人出没,为何是这座城?”
公子路感到费解,放下书信捏了捏眉心,一时间难以得出答案。
“待阿齐归来,当面同晋君一晤,或许就能解开。”
正思量间,门外传来声响,似有人在说话,声音模糊听不真切。
“殿外何人?”公子路扬声道。
“回公子,夏夫人至。”堂的声音传入殿内。
公子路当即皱眉。
不等他再出声,殿门已被推开,夏夫人出现在门外,面带薄怒,样子十分不悦。
“我来见我子,你这刁奴敢拦?!”她厉声呵斥。见堂不为所动,拔出簪子就要刺去。
“母亲。”公子路靠在榻上,相隔一段距离看向夏夫人,声音有些缥缈,带着不易察觉的阴暗,“你要杀奴,还是要逼我?”
夏夫人动作僵住,不可置信地看过来:“你在说什么?”
“你这样闹,莫非以为宫内人都是聋子瞎子,不知你目的为何?”公子路满面冷色,话中不留余地,“你莫不是以为我这个残废能独揽大权,让你越过正夫人?”
“你残废是为了谁?!”夏夫人突然爆发,用力推开堂,气冲冲进入室内,直接来到公子路榻前,一把挥开他手中的绢,掀起盖在他腿上的兽皮毯,“你父被毒杀,你助田齐脱身,他倒是平安,如今大摇大摆归国。你得到什么,这双腿,这双腿!”
夏夫人声嘶力竭,双眼泛红,声音中满是恨意。
“我儿能驾战车,能御马开弓,年少即勇。现如今竟不能行走,后半生困在榻上,你如何甘心!”
“依母亲之意,该当如何?”相比夏夫人的激动,公子路显得异常平静,甚至称得上冷
漠。
“权力是你该得的。”夏夫人逼近公子路,眼底燃烧狂热,语气斩钉截铁,“就是君位也未尝不可。”
公子路望着她,目带审视,良久才道:“母亲,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外大父?”
“有何区别?”
“若是你,我劝你打消念头,我能保你平安。若是外大父,劳你转告一句话,花氏灭族。”
夏夫人愣在当场,惊愕地看向公子路:“你说什么?”
“母亲,父君生前上疏天子,请封公子齐为世子。册封已下,不容更改。先时信平君叛乱,我护阿齐离开是尽长兄之责,也是臣子本分。如今逆贼就缚,我掌君印不过权宜之计,待世子入城自当交还。”公子路直言不讳,彻底碾碎夏夫人的奢望。
“我知母亲愤懑,但不该恨错人。究其根本,信平君才是罪魁祸首。还有参与叛乱的氏族和宗室,他们才是应该憎恨的对象。”
“阿路,你难道不想要君位?”夏夫人仍不甘心。
“不想。”公子路摇了摇头,抬手止住夏夫人的话,拍了拍自己的双腿,“不提我双腿俱废,国君宝座上不能是一废人,只道世子,有天子册封,晋侯维护,执掌大权顺理成章。这次能拿下逆贼,盖因西境大军摧枯拉朽,所向披靡。没有这股强风,纵然我智计百出也不可能扭转乾坤。”
夏夫人咬住嘴唇,攥紧双手没有出声。
“母亲,外大父应未告知你,花颜在晋军中。阿齐借他之口传讯,要花氏保全我,否则就诛花氏全族。”公子路一边说,一边抓起被扫落的绢,递到夏夫人面前,“这是世子的信,母亲无妨亲眼看一看。”
看着绢上的文字,夏夫人的心情异常复杂。
“或是假言……”
“花颜未死,花巨也在,当面对质一戳就破,何能假言?况世子有晋侯相助,以兵势强压易如反掌,何必作态?”
夏夫人垂下眼帘,无言以对。
“今日之事,我不计较,母亲回去后,我会派人看守偏殿。世子归来之前,母亲安心休养,不要再出来了。”
“你要关着我?!”夏夫人惊声道。
“母亲,我在保你性命。”公子路失去耐心,当即召人请走夏夫人。
不料殿门推开,正夫人就站在门外。
三人相对,夏夫人僵在当场,面色忽青忽白。公子路无法起身,只能在榻上行礼。
正夫人迈步走入殿内,示意他不必多礼,随即转向夏夫人,温和道:“我知你心中有苦,非是真正性恶。信平君虽败,国内事未平,料是有人进谗言,想借你挑拨阿路和阿齐兄弟。风波不息,隐患犹在,你我为母,理应为子考量。若心中怨恨难平,我代子谢罪,可行?”
“夫人不可!”夏夫人和公子路一同出声。
夏夫人更是满脸羞愧,就要俯身下拜。
正夫人扶住她,握住她的手,其后转向公子路,道:“国祚能保,阿路居功至伟。阿齐归来,我会与他
说,与阿路同掌政军。”
“夫人,我无意……”
“就这么定了。”正夫人打断公子路,拉着夏夫人往外走,“你歇息吧。我与你母还有事。”
她的脚步匆匆,压根不给公子路反对的机会。
离得远了,还能听到声音传来:“你上次的绣带我甚喜,用的什么针线?”
堂和数名内侍站在一旁,目光看向公子路,等候他的命令。
夏夫人被正夫人带走,围殿显然不可行。
“退下吧,今日之事不可走漏半点风声。”
“诺。”
内侍们退出殿外,公子路靠在榻上,再看田齐的书信,想到正夫人与他的相似处,不觉摇头失笑,笑容里增添几分温度。
蜀侯宫内风平浪静,夏夫人不再生事,使暗中撺掇的氏族和宗室大失所望。
公子路命人多方探查,锁定可疑的几家,暂时按兵不动,只待田齐归来再做计较。
这一日艳阳高照,暖风醉人。
蔚蓝天空一碧如洗,不见一朵流云。
矫健的身影划过天际,苍鹰振翅飞翔,掠过城墙上方,发出一声唳鸣。
大地传来震颤,奔雷声阵阵,声浪直冲云霄。
城头甲士举目眺望,只见地平线处腾起烟尘,尘雾中挺起成百上千的战旗。
阳光垂直落下,照亮镶嵌在旗杆上的金玉,浮华绚烂,流光溢彩。
战车滚滚向前,战马超尘逐电。
马上骑士吹响号角,声音豪迈苍凉,响彻颍州大地。
林立的旗帜中,黑底金纹的玄鸟旗格外醒目。
图腾旗下,玄车浮闪金辉。
耀眼的金光中,玄鸟振翅欲飞。
距离不断拉近,守军终于看清这支大军。
戈矛如林,铠甲森然。行进间井然有序,气势雄浑,好似洪流汹涌而至,逼近颍州城下。
城头守军心生悚然,城民也是惶惶不安。
有人飞报宫中,宗室和氏族也陆续得到消息,纷纷向城下赶来。
距离城门一射之地,大军停止前进。
号角声戛然而止,唯余旗帜在风中撕扯,猎猎作响。
第一批氏族和宗室赶到,来不及询问情况,就见城外大军驻足不前,数骑护卫一辆战车行近,车上之人身着长袍,头戴玉冠,正面出现在城下的众人,手按宝剑,扬声道:“田氏齐,归国!”
众人凝眸望去,看清车上人的模样,不由得同时定住。
他们一眼认出田齐,心中倍感惊讶。
相比离国之时,公子齐的相貌未变,气质却已截然不同。恰似浴火重生,脱胎换骨,再不能同日而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