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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4 章 同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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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光透过窗照在后背上暖洋洋的,挽月低头数着地上有阳光照耀的地砖格子,她想,这会儿应该快到正午了。自己竟然一觉睡了那么久。

    除了醒来刚起身时那阵头晕,其余时间她睡得很沉,连个梦都没做。这样安稳的眠觉,她已经很久不曾有过了。

    玄烨揉了揉眉心,从躺椅上起身,将貂皮披风盖到挽月的身上。

    那披风是符合他身量的尺寸,给她披上时,直接拖到了地上,整个身子都被包裹在里面。他将掖进披风里她的长发从后脖颈轻轻拉出来。那手上有茧,原挽月只以为在掌心,没想到指尖也有,一点都不像一个养尊处优、锦衣玉食之人的手。远看修长,近看粗糙得很。

    见她垂首一直不做声,跟个鹌鹑似的,一点不似平日里的恣意大胆,反而有不同于往日的柔婉和不知所措,玄烨本想责备两句,话到嘴边终究是不忍心,“不知道自己酒量几斤几两吗?便也学那些恣意妄为的风流名士,还跑到角楼吹冷风。朕一直以为雪地里赏景、对月吹冷风这种事,身边只有纳兰性德这种人才能干得出来。没想到曹寅也能做出这等事。”

    说到最后一句,玄烨的语气中才满含责备与不满。

    挽月忙俯首半蹲下身子福礼请罪道:“您别怪曹寅,昨晚他只是见臣女在院中看烟火,说要带臣女去个视野好的观赏地。”

    他上前来拉着她的手将她轻轻拽起来,“你倒替他开脱!难道酒不是他给你的吗?”

    挽月的脸颊飞上一抹彤云,怪不好意思的,“但喝是臣女自己要喝的。”

    离得这么近,她能听见玄烨深呼吸的声音,她知道他生气是一定的。“曹……寅人呢?”

    他冰冷而又干脆地道:“杀了。”

    挽月惊愕地抬起头,定定看着他。

    玄烨嗔她一眼,改口道:“朕让他滚回家去,把酒劲儿好好醒醒再闭门思过一日。”

    不知为何,他所说的话极有画面,浮现在她的脑海,挽月忍俊不禁,笑了出来。

    这一笑,带着微醺过后的慵懒,白皙透着粉嫩的脸庞平添了几分妩媚,墙角一枝插在长脖彩釉瓶中的梅花黯然失了色。

    梅花到底是太过寡淡,哪里比得上眼前的玫瑰娇艳?

    地龙烘得人浑身燥热,脸颊发烫,四处静得出奇,玄烨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这里没有旁人。他从一下朝过后,便让梁九功把奏折都搬到了这里。进门时,宫女告诉自己,她还在酣睡。和上回在慈宁宫生病不一样,宿醉过后,她反而睡相安静,连声呓语都没有。

    他遣散了所有的宫女太监,只在这一方天地里,留下他与她二人。

    他明明可以做什么,应该说很渴望做些什么,但最终他没有。就像昨夜他得知她与曹寅在角落把酒言欢后,他跑过去角楼,将她从寒风中带走。彼时温香软玉在怀,他有权力可以去疼爱,可当真正抱在怀中,她明明很轻,他却觉得胳膊上很沉,像在小心翼翼抱着一件珍贵

    的宝贝。()

    这一刻的宁静,仿佛连日晷都静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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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烨心里道:挽月,朕想这一辈子都像现在这样和你一起。

    指尖触摸上她的云鬓,千言万语到嘴边却终了成一句问话:“饿不饿?”

    被他这么一问,挽月一下子朕觉得自己饥肠辘辘起来,她点点头。看他这副样子,又不似方才在躺椅上睡着的稚嫩少年,一如既往地老成持重,如父兄如师长。

    “皇……”门外三福子走进来,一见到这副光景,赶忙收回了眼光,深深地低着头,说着他原本要回禀的话,“纳兰明珠大人在外求见。”

    一听到有人来,挽月莫名慌乱。乾清宫的宫女太监都看见也就罢了,眼下明珠要进来,那该多难为情!自己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为今之计只有穿戴好女官的服侍,站在一旁方能掩饰。

    她转身正要急急进里间去换衣,却被他抓住手腕,轻轻向里推了推,“再去睡会儿,不用出来了。”

    挽月微怔,代诏女官虽然可以协助皇帝处理一些政务上的杂事,但也仅限于做些案头的书写,而皇帝与内大臣商议要事,尤其是秘事,一般还是要回避的。他竟就这样让明珠进来,也不避讳着她。

    皇帝已发话,她也不好多言语,便只身向里间走去。

    玄烨同三福子吩咐了一些让御膳房准备的菜式,便让他出去时把明珠也叫进来。

    里间的帘子被挽月放下来,帘幕厚重,层层叠叠如黄色的云雾将外间的一切变幻得朦胧,连玄烨和明珠说话的声音也掩盖得缥缈不真切。她只隐约听到了一两个词:黄河、开春、河道。

    里间没有可坐着的地方,她只好重又回到床上。

    原本睡着也就罢了,这下清醒过来,知道这床是他平日里用来小憩的,反倒怎么也不好意思坐在上头。更别说直视那床昨夜被她盖过的衾被。

    算起来,她和皇上同床共衾了?可这词儿不是这么用的!

    她可什么都没干!

    不得不说,喝酒真的误事。她也没想到自己酒量这么差,一杯倒,还醉得那么不省人事。赶明儿见到纳兰容若,一定要好好跟他兴师问罪,问问这酒是用什么酿的!

    不得不说,皇上这个人说话的声音是真好听。这个从她头一回遇见他,就发现了。嗓音低沉淳厚,大多数的时候温和而有力量,像从山间流淌下来的汩汩清泉。隔着帘幕,像极了徐徐拨弄的弦,余音就在耳边萦绕颤动,入耳处好像有一支棉棒在挠,挠得心里都痒痒的。

    外头说了挺久,也并无要停下来的意思。

    她实在是站得累极了,而且本就刚醒,双腿有些发软。

    舒适战胜了羞耻,她挨着床边坐下,抱着膝盖靠在栏杆上。听着听着,又想迷糊入睡。

    这一靠,她做梦了。梦见了极乐的世界,梦见胡旋舞、手鼓和胡笛;后又梦见乞巧节什刹海的庙会灯市,戴着萨满面具的人群,那个青苗獠牙跟随着自己,摘下面具打量她惊魂甫定表情而后嗤嗤的

    ()    笑声。

    挽月猛地睁开眼,看见近在咫尺的那张脸,脸上写尽了嘲笑,一如梦里那个样子。

    “你又睡着了?看来朕的这张床,你真的很喜欢?”

    挽月深闭了一下眼,这一刻,连她自己都对自己鄙夷。

    但她在心里真的很想说,她不但喜欢这床,这厚帘子,还喜欢这被子。她算是懂得了,什么叫全天下的好东西都收在皇宫里,皇宫的好东西都在皇帝这里。

    “皇上东西,自然都是最好的。”

    “那朕就叫顾问行搬到你那屋去?”他满眼都是戏谑,语气却极度认真,好似真的在征询她的意思。

    这就明摆着是在挤兑她!挽月有一分愠怒,转身就要从床上翻下来。却发现对方身手了得,也许是早就料到这一点,还没等她行动,就已经将她挡住。

    “下回还喝不喝得大醉?”

    她头摇得像个拨浪鼓,好像生怕迟疑半刻,他便会扑过来,生吃了她似的。她真的冤枉,只是一杯倒而已!这酒太烈!

    玄烨笑得更厉害,整个人也离她极近,“朕还以为你真是个女中豪杰,想不到也就是只绵羊!”说完这话,他的喉咙不由自主地动了动,目光也随之落到她淡淡的粉唇和细长白皙的脖颈。

    那天在雪地里,他还没来得及深深细品,就被她狠狠一咬。一想到这个,一股胜负欲便涌上心头。

    他应该让她知道,威胁他的下场是什么?

    龙涎香的味道混着昨夜她宿醉过后的气息困在这一方帐子之中,气氛格外微妙。

    脑门上冷不丁挨的一巴掌,给了她喘息的机会。

    “御膳房给你的饭菜到了,还要朕请你下去用吗?”玄烨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离开了床畔,起身将辫子甩到身后,理平整自己的衣袍,大步向外间走去。

    挽月连连点头,笑盈盈地从床上下去。这回她学聪明了,先将自己的宫装穿戴好。

    饭菜果然已经摆在小几上,满满当当,却都是以养胃的粥、面食,清淡小菜为主。

    见她原地不动,迟迟不过去,玄烨坐在案前抬头看看桌子又看看她,轻轻一笑,继续提笔在纸上写着,边道:“朕已用过午膳,不会和你一起吃了。朕晨起晚睡,每一餐每一宿都定好了时辰。”

    挽月垂手而立,“皇上严于律己,宽以待人。臣女惭愧,更不敢僭越,当着圣人面吃饭。”

    她还是有所顾忌。他想告诉她不用顾忌,但见她目光坚定,显然并不愿意。

    玄烨笔下顿了顿,思忖片刻,吩咐了外头一声:“四喜!”

    “奴才在!”门外麻利地进来一个小太监。

    “都拿她屋里去。”

    挽月福身,“谢皇上!”

    她露出浅浅笑意。

    他见她神情终于舒展,也会心一笑,“朕要到宫外去一阵子。”

    挽月的睫羽微微动,这么突然吗?难道说刚刚纳兰明珠在外间就是同他商议这个?

    但这不应该是她问的。

    “那代诏女官是不是理应一同随行?”不知为何,挽月心底有一丝怅惘。

    “不可。”

    意料之中的回答。

    玄烨解释道:“此次朕乃微服出巡,与明珠一起巡视河道。”

    “臣女明白。”

    见她面上多有怅惘,却也没有旁的法子。如今她在乾清宫,也不似先前做伴读那般自由、出入宫门容易些。

    玄烨侧首看了看那瓷缸,同挽月道:“代朕照顾好它。”

    挽月停住脚步,微微一怔,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那瓷缸中的小乌龟。

    玄烨淡淡笑道:“朕每日都同它说话,不在这里的时候,你也要天天陪它说话。不然它会不高兴。朕不希望它不高兴。”

    挽月不无稀奇地看了那四脚朝地的家伙,不禁发出感慨:这只乌龟是金子做的吗?还是救过皇帝的命?

    “臣女遵命。”

    出了西暖阁,日光刺眼。挽月忍不住用胳膊挡了挡,迎面险些相撞,定睛一看是纳兰性德。

    “挽月!”容若见她脚下并不稳当似的,自然也从曹寅那里听说了昨夜的事。人家小两口指不定借着这个机会情意更浓,可怜的谏亭只能责怪他给的酒不好!

    “你找皇上?他在里面。”挽月想到什么,“曹寅如何了?”

    容若笑道:“就知道你要问这个。没事儿,就是昨晚皇上吩咐三福子拿雪地里的水给他洗了把脸,然后他就清醒了。皇上罚他今早围着乾清宫跑了十圈。”

    挽月忍俊不禁,这倒真是他想的出来的罚人法子!

    “我先进去啦!”容若寒暄后匆匆进去。挽月心道:微服私访必然带着御前侍卫,容若和曹寅都要一起跟着吧!

    御膳房给准备的午膳很丰盛,但一顿下来,挽月食不知味,也不知道是昨夜酒的缘故还是什么。

    皇上准她歇一下午,她偷偷出去到昭仁殿外,和令宜她们说笑了一番。

    晚上回到寝房,四下里也是静悄悄的,却不知为何,辗转反侧很难入眠。

    挽月平躺仰望,不一会儿又侧躺,自言自语感慨:“唉,真是睡过了好床,不想睡赖床。瓜尔佳挽月,你怎么这么多富贵毛病?”

    又磨蹭了一阵,兴许是白日里睡多了,当真不困。挽月索性起身,穿上衣服走到屋外。

    月儿弯弯,繁星璀璨如一把撒下的糖。

    她站在庑廊下,发现不远处的一个明黄色身影也在举头望月。

    玄烨也发现对面的人。

    挽月隔着老远,同他蹲了个福礼。起身间,却发现皇上竟然朝她走过来了。

    “怎么还不睡?”玄烨先发问。

    “睡不着。”挽月老老实实地答道。

    玄烨凝视着她,轻叹了口气,“朕知道你是不悦彼此朕微服私访,并不带你前去对吗?每年春天的桃花汛一到,黄河下游就有多处支脉河道决堤,伤及良田、无数百姓、牲畜。秋冬雨水少,明珠想赶在春天桃花汛来临前加固河堤。一路地势险要,舟车劳顿,你前阵子风寒还未彻底痊愈,昨日又吹冷风,就莫要随朕折腾了。”

    挽月垂首,却摇了摇头,“不是为的这个。”

    玄烨一怔,疑惑凝上眉宇,“那是为何?”

    “会想你。”

    她依旧低着头,看着脚下的一块块地砖,声音很小,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也足以让身旁的人听到。

    寥寥三字而已,玄烨仿佛听到了天地间最美妙的词句,比丝竹悦耳,比捷报更令他心绪起伏。

    在她眼前摊开的掌心中赫然出现一物。挽月抬起头,看着他,这是他那枚从不离身的玉扳指。

    “这是皇阿玛留给朕的。那日他对朕说了很多话,其实之前他很少那样对朕有那么多话,总是对朕严格,对董鄂妃永远那么温柔体贴入微,有说不完的话。那天朕很高兴,他把这个给朕,说希望朕来年射箭能百步穿杨。没过几天,他就……”

    玄烨没有继续说下去,那日之后,皇阿玛便出家为僧,离开了紫禁城。

    “朕从不离手,你替朕好好保管。”

    挽月将那扳指捧在手中,这才发现扳指不是光滑的,上面有繁复的图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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