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鸢
日头已西斜,将墙角一盆兰花的影子投到墙上,仿佛名家作的君子图。
扎克丹看看天色,心道:这会子估摸着就算额尔赫把救兵老爷搬回来,大爷和大奶奶也早该回来了。也真是寸!二小姐回来的时辰比原先传信的要早也就罢了,怎么偏生一大清早的大爷、大奶奶都被支出去了。别都是大小姐干的吧?
待老爷回去,定然又是轩然大波。
扎克丹叹了口气,好心出言提醒道:“二小姐,天色不早了,要不咱回去吧?老爷合该回来了。”
“好。”
望着姑娘即将要离去的身影,纳兰容若实在于心不忍对方被蒙在鼓里,于是从身后叫住了挽月,“姑娘留步!”
挽月闻声止步,不解问道:“公子还有何事?”她立马想到这刀,莞尔一笑道:“公子不会后悔把刀让与我了吧?君子买卖如同下棋,落子无悔哦。”
纳兰容若哑然失笑,“怎会反悔?只是有一桩事,我想了想,觉得还是对姑娘道出实情比较好。我刚刚进店铺时,不小心听到姑娘同她们对话,说您要赠刀的那个人是纳兰容若,敢问可是内务府总管纳兰明珠家的那个?”
“正是啊。”
果然如此,容若无可奈何地笑着摇摇头,“在下纳兰性德,字容若,小字冬郎,家住德胜门鸦儿胡同,家父内务府总管纳兰明珠,您若不信,可让管家带着您,随我过去打听。”
若是原先,挽月知道站在自己眼面前的是活生生的著名清代大才子词人纳兰容若,恐怕高兴得要说不出话来了。可现在听到这个消息,无异于大夏天的当头一盆深井水,浇得她眼前一黑,头脑嗡嗡外加耳鸣。
她遇上骗子了?
她怎么能遇上骗子?那与之同行的叶克苏少爷,可是来过鳌拜家的呀!额尔赫都认识,他做事那么滴水不漏,怎么可能弄错呢?
可眼前这个人,既然都能一口气报出家门,且不怕她们去打探,也不像作伪。那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
身后的掌柜也作证,“姑娘,我方才就想说来着,这位就是明珠大人家的公子,我还以为您二位认识呢!”
挽月的心中升腾起一阵怒火。
扎克丹尚不明白一路上发生的事情,但也觉得自家二小姐脸色不大好看,遂小心翼翼地问道:“您这是遇上什么事儿了么?无妨的,没有老爷解决不了的事儿。”
挽月定了定神,恢复平静同真正的纳兰容若道:“对不住,这里头可能有误会。这里不是说话的地儿,要不我请您喝杯茶吧,答谢您成人之美。”成个鬼!亏得她还念及恩情,想赠刀与那个满口胡言的骗子,现在她只想给他一刀!只怕她那把佩刀,也是被他给捡去了,也是故意不还。
到底有何居心?那叶克苏少爷为何又要同他沆瀣一气、替那人遮掩?
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叫卖声络绎不绝。挽月喜欢京城,这里的每块砖瓦似乎都在诉说故事。台上说书的人正在讲岳飞传,酒杯里斟满了玫瑰露,各色瓷盘里放着西瓜瓤拌的细冰、赤小豆浇头的甜酥酪、金桔搓的团子、干草兑了薄荷煮的莲心汤。
纳兰容若将箫放在桌子上,“这么说,姑娘其实也并不确定佩刀是否被那位‘纳兰容若’公子拾走?”
“是的。”
“那您当时回去找了吗?”
挽月:“我让管事去找了,当夜未寻得,连中刀的人身上也搜了,都没有。”
南星知道小姐心急,解释道:“那夜本是无妄之灾,我们只是留宿,去拜个佛,又是遇到大火,又是遇到匪徒追杀,在山林逃了很久。我腿都吓软了。”
纳兰容若颔首,若有所思:“也是,你们都是闺阁女子,这种血腥场面便是士兵看见也不适。记不清事情很正常。”况且,倘若有人故意藏起来不给,你怎么寻?
“那你想起来的时候,去追那个人了吗?”
挽月不无后悔:“追了。说来也是奇,明明刚分别不久,我家管事快马加鞭也未找到人。官道就一条,难不成他们跟咱们南辕北辙,走得相反的道?不过分别的时候,他倒是说,不与我们同行,就此别过之类的话。”
纳兰容若暗中思量,话却没说出口:你是鳌拜的女儿,领队的都是鳌拜府中暗卫,那可都是个顶个的高手,只怕对方避之不及呢。能让叶克苏那个人客气对待,如影随形,还帮忙遮掩的,普天之下也唯有那个人了。
他却不忍心讲出实情:“我想那人应当也不是故意对姑娘隐姓埋名,既然他同叶克苏大人一道办案,应当也是銮仪卫的人。”
挽月将信将疑:“怎么没人认出来?”为了找她们母女下落,鳌拜特请銮仪卫指挥使拨几个人帮忙。帮寻宗室子女,也不算超出业务范畴。
纳兰容若喝了一口酒笑道:“銮仪卫做事神出鬼没,更何况还有暗桩,有些人为朝廷办事直到死都无人知晓其真实身份。”
卧底啊!
挽月方才的愤怒一下释然了许多:“若真是如此,那倒也能理解了。怪不得我们家管事没追上他们。”
“他们来无影去无踪,又怎会走寻常官道?”容若宽慰道:“这样吧,我倒是认得叶克苏,还是得找他入手。兴许我能替姑娘打探到您佩刀的下落。但在找到之前,您和其他人切莫声张此事。”
“为何?那只是我阿玛给我娘留的定情之物。”
“我也不知道,就觉得不声张比较好。”
“那就多谢公子了。”
容若握酒杯的手微滞,似是诧异,又带着惊喜,“不过,先前我倒真不知道鳌拜大人家还有一位千金。”
挽月有些不好意思,“我身子弱,自幼养在南地舅舅家,近些日子才接回京城。”
容若心里道:怪不得觉得这位姑娘举手投足间有一股水乡女子的婉约,只以为是腹有诗书气自华。跟着王时敏家养大的女孩儿,定是诗书画上也颇有造诣。
那个人该不会故意留刀,以此再同姑娘见面吧?总之这事有意思!容若自饮自斟,畅快笑笑。
龙涎香缭绕,静谧的南书房里,白玉九龙扳指轻轻地敲在奏折上,发出“笃笃”的声音。桌案下首,并排站着的四名大臣已经候着有许久了。蝉鸣声声,听得人好不烦躁。屋里其他人连大气都不敢喘,也无人出言提醒。梁九功将新裁好的纸整整齐齐码好,开始慢慢地研着磨。
“皇上,您热不热?要不要奴才再传些冰进来?”
玄烨若有所思,放下奏折,“再去传些进来吧。”
“嗻。”梁九功明白差不多了,于是赶忙识趣地退了下去。
“呦,朕方才看奏折太投入,都忘了诸位还候着呢,还不快给四位大人赐座!”
从右向左依次是鳌拜、遏必隆、索额图和苏克萨哈。鳌拜的脸色早已铁青,喘着粗气,十分不服的样子;遏必隆紧挨着鳌拜坐,掏出帕子来擦了擦汗;苏克萨哈很显然鄙夷地看了眼鳌拜的反应。四人中唯有索额图则若无其事,平平静静地坐下了。
这四个人的反应落在玄烨眼中,倒也觉得有趣。看来他离宫的这些日子,鳌拜和苏克萨哈的关系更加势如水火了。
待都落座后,奉茶宫女鱼贯而入。茶是凉茶,还有一碗绿豆汤。
“这绿豆汤解暑,诸位大人都喝一些吧。”
鳌拜端起碗一饮而尽,将碗放置好后,悠悠道:“皇上前些日子一直病着,老臣等十分担忧。这几日在朝上见到皇上,见您都是红光满面的,臣等也就放心了。皇上年少,血气方刚是好事,只既然病过身子骨不稳,还是养养为好。切莫急于理政。”
言外之意,你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伙,还故意晾着我!以为我看不出来?
玄烨自然也听懂鳌拜嚣张言论,笑笑装作不在意。只乐得看二虎相争。
“鳌中堂此言差矣!”苏克萨哈不客气反驳:“皇上是挂念江山社稷,不顾自身康健。”
“皇上身体是天下的,不是自己的。该歇歇就得养着。朝中事不是还有我们四个吗?不然要你苏克萨哈有何用?”
“你……”苏克萨哈气得翻白眼,“鳌中堂,我听的意思,大有朝中事都给你一人做的意思啊?”
“那老臣不敢,老臣也没那个本事。”
玄烨笑笑,“鳌拜谦虚了,你可是满洲第一巴图鲁,勇猛善战,果敢无畏。听闻早年,您跟着太宗皇帝打江山时,曾在狼牙和虎爪下救了他老人家两回。为此皇爷爷还赏赐了您一把宝刀,不知这把刀现在何处啊?”
鳌拜一愣,怎么想起提这茬事儿了?“哦,太宗所赐自然放在家中时时供奉着。”
“哦?”玄烨抬眸紧盯着鳌拜,“那改日朕一定要亲自登门,好好看看这把御赐的宝刀究竟长什么样子。鳌拜你不会舍不得让朕看吧?”
鳌拜怔了怔,旋即站起身来一拱手,“既然皇上感兴趣,老臣自然欢迎。不过皇上龙体刚愈,还是以静养为主。外头日渐炎热,这宝刀放在老臣府上又不会跑,待天凉快些,您再过来瞧。”
玄烨轻笑一声,也不拆穿,“好,那就依照你的意思。诸位若无事,就都回去吧。”
“臣等告退!”
出了门,鳌拜想起今日家中还有一桩重要又欢喜的事,方才同康熙的那点龃龉,此时此刻也烟消云散。“鳌中堂,我看您今日似乎步伐格外轻快啊!”一向在几人面前不多言的索额图好奇地问道。
“啊,是啊,家中有喜。”
索额图捋了捋胡子,“哦?不知是何喜?敢问是哪位公子、小姐定亲了?”
鳌拜爽朗大笑,“啊?哈哈!那倒不是,是我有个女儿一直养在江南,前些日子接回来了,今日就到。”
“女儿?”索额图更加惊讶了。
“比不得您家族里出的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却也是我的掌上明珠。亏欠她多年了,如今回来,我要好好弥补弥补。”
索额图猜出个大概,这多半是个外室所生的私生女了。这事儿不能说光彩,但也并不少见。旁人家的阴私事,自己还是知道的越少为妙。
于是拱拱手,“恭喜鳌中堂寻回千金、重享父女天伦。是啊,不论怎么样,这女儿都是咱们的掌上明珠。”
平时和索额图不是一条队的鳌拜、遏必隆竟然都难得地一齐点了点头,纷纷想起家中的小棉袄来。
想起如花似玉、嘴甜乖巧的庆琳,遏必隆的脸上浮现出骄傲之色。
而除了素未谋面的小女儿,鳌拜却想起家中另外一件大皮袄来,那可真是八面漏风的一件棉袄呀!棉花里还藏着不知道多少根针。
一扭头瞧见昔日的亲家苏克萨哈拉着个长脸,旁若无人从他身边经过,一口气又梗在心口窝。
鳌拜在心中骂道:当初若不是你儿子欺负我女儿,咱俩至于弄这么僵吗?可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呸!从多尔衮阵营里叛出来的叛徒,如今也人模狗样同他站在一起做辅政大臣,配吗?
到了宫门口,大老远的,鳌拜便看见额尔赫迎了上来。看见他,鳌拜还是很高兴的拍了拍额尔赫的肩膀,“你回来了?这个家里里外外还真离不开你,扎克丹做事太过细致!”
额尔赫一脸吃土色,“等您老半天了。”
“怎么了?你怎么也学扎克丹那套了?我最烦男人蔫不唧唧的。出什么事了?”
额尔赫扶着鳌拜上马车,“二小姐奴才给接回来了,可是今儿一到家门口,那大门全都紧闭着。我一问才知道,是大小姐吩咐的不让开门。”
他知道,每每提到大小姐,老爷就会炸。
果不其然,额尔赫看见自家老爷胡子眉毛全都气得翘起来了,像一头即将发怒的雄狮。
“她跟她额娘就是我前世的冤家,这辈子来找我寻仇来了。她有什么不乐意的?我认识念秋的时候,敏鸢她额娘早就已经过世多年了,这么多年我未曾续弦纳妾,嫡女也只有她一个。为了她,苏克萨哈全家都把我记恨上了,我跑到人家里去教训他儿子,她还有什么不满意?”
“可不是么!”额尔赫照例劝着,心里叫苦,这对父女俩当真是冤家!“不过您还是赶紧回去吧。”
鳌拜被气糊涂了,这才想起正事,“纳穆福和他媳妇儿呢?”
“别提了,我们以为下午才到,结果路走得顺畅,二小姐归心似箭,晌午之前就到了。家里说大爷打猎吃酒去了,大奶奶去遏必隆大人家。都被支开了!”
“关键时候,儿子媳妇一个不顶用!不要也罢!”
额尔赫讪笑,这一家子暴脾气。
“您别着急啊,二小姐是个顶善解人意的孩子,这会儿我让扎克丹陪她逛逛前门大街呢。”
“那就我这个当阿玛的亲自去接,让孩子坐我的马车我的轿子,倒要看看谁敢拦着不让进。”
落日金辉照耀在紫禁城的红墙金瓦白栏杆上,慵懒的猫儿伸了个懒腰,同那兽头站在一起,遥望远去的马车,像一纸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