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旧账
“现在请当事人自诉陈情。”
空荡的听证大厅里鸦雀无声,无念眯着眼睛看向长桌中间的那个空位,并未答话。坐在他身后的遥阕有些坐不住了,小声道:“阿念,传谢淼啊。”
无念充耳不闻,坐席上的督察员朗声道:“当事人,请问你是否要进行自诉陈情?如果你放弃陈情机会,本委员会当然会按照前述情形对你进行……”
“我做过的事情我都认,没什么好辩驳的。”无念忽然懒洋洋道,遥阕急了,小声咆哮:“你在搞什么!快传谢淼播放地缚灵档案!”
“不过……”他忽然抬起头来,“我有几个问题。”
“蛮荒后世纪6319年,玄女在春日宴大醉,酒性发作,托梦当时的凡间君主修筑玉女台。往后十年,为修筑玉女台,当权者倾尽民财,时路有饿殍,凡间百姓易子而食。请问当时对玄女如何判罚?”
无念轻笑:“玄幽山面壁三年,俱往矣。”
“蛮荒后世纪6421年,荧惑真君下凡历劫,因想累计功德而早日重返仙庭,却误入歧途,身为戍边将领挥师北上谋反,围困东都三月,致满城凡人百姓饥荒,以泥为饼;城破后其率兵屠城,老幼妇孺皆死于刀兵。请问当时如何判罚?”
“念其起事缘由为终结暴/政,功过相抵,三年后拔擢仙位,入主凤阳宫。”
长桌上的督察员皱起眉头:“酆都君,你说的这些案例,乃是仙庭旧制往事,昔日律法和今日不同,我们的依据是《天羡仙官管理法》……”
无念无动于衷,继续念道:“蛮荒后世纪7723年,天羡集团边界安全部主管温元真君因擅离岗位,致使离恨天邪魔入侵凡间,引发疫病,时人病殁过千,何判?停薪留职半年,官复原位!7729年,仙乐部主管花韵为开辟新业务,贸然招募未成年凡人进入其所开办的娱乐公司,训练不当,致使多位学员伤残,何判?集团内部记过!7736年……”
“阿念!”“无念!”
遥阕和斗姆同时急出了声。他们不知无念从何得知这些集团秘辛,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放弃在听证之前商量好的所有自辨对策,但如果任由他这样说下去,整个天羡集团的仙官怕是都要与他为敌。
无念无声地笑笑,他抬头看向坐席中间的督察员,看似波澜不惊的脸上已经闪过恐慌。“说真的,你们怎么判我,我无所谓,我只觉得你们的理由恶心。几千年来,你们什么时候把凡人的性命放在心上过?你们那些冠冕堂皇的条条框框,不过是这腐坏仙庭的遮羞布罢了!福神降祸,财神敛财,你们什么事没做过?凡人在你们心里不过是草芥蝼蚁,从来都是!如今却要为了我动用的几个区区符术罚我?”
坐在最边上的身形矮胖的督察员显然是脸上挂不住了,厉声喝道:“酆都君,你何必顾左右而言他!今日说的是你的违规责任,你牵扯那么多旁的仙官做什么?”
无念缓缓站起身来,扶手椅上的金链一阵骚动,但似乎是为他身上散发的冰冷的怒火感到害怕,竟然自己又蜷缩了回去。“好。我不说别的谁,我就说你。申奇远,对吧?你是职责办督查委员会的提案书记,我这次听证的案子就是你提报的,对吧?”
名为申奇远的书记员似乎是愣了一下,接着厉声道:“是又如何?我提的违规行为哪一项不属实?我不过是尽忠职守!”
无念大笑起来:“好一个尽忠职守!那我请问,申书记,你就任职责办督查委员会至今七年,提交过几次仙官违规听证案啊?”
申奇远一时语塞,无念冷笑道:“你想不起来,我来告诉你,两起。除了今天我这起,上一次是你六年前写年终报告,提报材料时进错了系统,提交了一个无厘头的听证。”
“尽忠职守的七年,提交的唯一真实的听证案,居然是我这小小的符术违规。”无念轻蔑地扫视着长桌上的每一个沉默不语的督察员,“你们不过是栖梧扫除异己的白手套罢了。偏偏他这些年来看不惯的就只有我一个,你们一定很空虚吧,空虚到要专门开一个量刑级听证来拿我消遣!”
在场众人听到这里早已失色,斗姆不住摇头叹息,遥阕忍不住想要跳脚,而戴着镣铐站在房间边缘的崔子珏眼里却迸发出一丝亮光。
他有多久没见过这样掷地有声的君上了?
从他认识无念起,酆都君似乎就是一个长不大的毛孩子,任性闹事,胡作非为,骄纵懒惰。
可无所事事又破罐破摔的酆都君有天遇到了一个人,在那段岁月里,他似乎真的成为了一个举重若轻的神明,一个令人胆寒的幽冥君主。
可是那个人,她死了。
酆都君又变回了那个懒洋洋的毛孩子,像只脆弱的泥土娃娃,一碰就碎了。
他的思绪被一阵轻轻的拍手声打断了。
听证大厅的门不知在什么时候洞开,门外缓缓走进一个高大的身影。银灰色的头发柔软的垂在耳畔,流动的光泽似乎在他周身都罩上一层银光。他的额头正中有个漂亮的银色印记,凤凰尾羽的形状和他暗红色的眼眸交相辉映,一起闪动着幽暗的光芒。
长桌上的督察员们都忙不迭地站起身来行礼,遥阕和斗姆慢了一拍,也恭敬地站起了身。
面向听证席的无念没有回头。身后的银光缓缓绕到他面前,启唇笑道:“好一篇宏论,真是精彩。”
无念抬眼看向那双赤色的眼眸,轻声道:“栖梧帝君。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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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棠只觉得自己浑身不自在。尚妍妍躲到卧室去了,而眼前这个美艳绝伦的仙女正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看得她心底直发毛。
太多她无法理解又急需解释的事发生了——比如说面前的花乐仙是怎么找到自己的新地址的呢?岳棠自己都是一个半小时之前才知道,她也没有告诉过跟天羡或者枫渡相关的任何人。
又比如,当初在天羡的时候,遥阕和斗姆元君都不愿意让花韵看见她的脸,而刚才花韵见到她又说“真的是你”,再联想到之前遥阕的骤然发难、斗姆见到她时候的恐慌、还有和无念在一起的那些诡异的画面闪回,心底的那个问题的答案几乎已经昭然若揭——
在她自己不知道或者不记得的遥远的过去,自己和这帮子神仙鬼怪有着很深的纠葛,无念则首当其冲。回想自己这些年看过的前世今生仙侠虐恋小说,再加上自己那些破碎的梦,不外乎就是情深缘浅、横刀夺爱、背叛双杀等等悲剧局面的集合体。
想到上辈子的自己和这些神仙关系匪浅,岳棠的心理感受是……有点飘。拜托诶,搞不好之前和神仙谈情说爱诶!一不小心都能被写进志怪小说里名留青史的!
只不过,面前的这个美女,在这个她自己仍然云里雾里的故事里,扮演着什么角色呢?
面前的花韵仍然在盯着她看,飘逸的淡青色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完美的发髻,耳边留下一缕精致的卷发,勾勒出花乐仙完美无瑕的脸部轮廓。一双美目仿佛盛着月光,明知她此刻一定来者不善,可那秋水盈盈的双瞳里又闪烁着细碎又幽微的仇怨,让岳棠忍不住地心软。
她很不情愿地得出一个结论:哪怕她曾经和小神仙有过什么故事,故事的主角也应该是花乐仙这样的仙女,自己最多是个烧火丫头的角色。想到这里,一股烦躁和恼火忽然涌上心头,面前的花韵看起来也没那么顺眼了。
仙女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
又来了,又来了,烦人的质询环节又来了。岳棠当着美女的面也忍不住自己压抑已久的吐槽欲望,时隔多时终于爆发了:“你们为什么每个人,哦不是每个仙见到我第一句话就是这个?我当然不记得,拜托,我都是第一次见你们,能记得什么啊?就算我上辈子和你们有什么纠葛我也当然不会记得啊,你们天羡的仙官是不是也该培训培训了解一下枫渡的业务流程啊?死了以后要过奈何桥喝孟婆汤的,虽然说现在改革了直接喝孟氏口服液但是疗效是不变的啊?我上辈子是欠谁钱了还是欺骗人家感情了你们倒是说啊?光问我记不记得有什么用啊!”
花韵:“……你……你还真是一如既往的聒噪和没教养。”
岳棠忍不住翻白眼:“您有教养,您倒是说啊,我上辈子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了?”
花韵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我和阿念……”
“我知道,你俩以前是一对儿。”听见她这么含情脉脉地叫小神仙,岳棠心里的小火苗蹭蹭往上冒,“关我什么事?”
“关你很大的事。”花韵忽然站起来,“我和阿念原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而你区区一届凡女,胆大妄为,仗着自己对阿念有几分薄恩,居然溜进月华神殿剪掉了我们的红线!”
岳棠:……啊这,这是……隔辈子打小三……吗……
花韵忽然从精致的手包里掏出了什么——那是一枚小小的金色剪刀,看起来平平无奇,只在两片刀刃处镶着一枚小小的黑色石头。
花韵流下泪来:“当初你就是偷盗了这枚金剪,剪去了我与阿念的姻缘,才致使我们两千年分离!你看看它!你还敢抵赖!”
岳棠头大如斗:“啊不是,那不是上辈子的我吗?上辈子的我干了这种拆散姻缘的缺德事,你也赖不到这辈子的我头上啊?”
她有点无语地看着流泪的花乐仙,暗自感慨——美女哭起来简直比不哭更好看,接着赶紧低下头避开她的目光。这一下只能看着桌上的那把小剪子,一时之间,仿佛魔怔了一样,一种强烈的不属于自己的意志驱使着岳棠伸出手去,拿起了这把剪子。
花韵不哭了,她看着呆呆握着剪子的岳棠,眼里浮现出残忍的快意。
良久,岳棠忽然开口:“不对呀。”
花韵:?
岳棠把剪子往茶几上一丢:“‘此身许苍生,再难许卿’——你那姻缘线不是你自己剪的吗!为了对抗叛逆无神,绝情断爱,才能驾驭神器!”她愤愤不平地叉起手来,“我都在你们天羡的八卦杂志上看过!你怎么信口开河冤枉人呢!”
花韵目瞪口呆。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怒视她的岳棠,再看看桌上那柄毫无异动的剪刀,喃喃道:“怎么会毫无动静……你怎么会……安然无恙?”
岳棠并没有安然无恙。
就在刚才,拿起那把剪子的一瞬间,她目之所及的,是无穷的黑暗和鲜血。
还有一个幽微的声音在她耳边呼唤:
“天下苍生,干卿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