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解脱
西山居b6栋的楼道门口还残留着几道黄色的警戒线。岳棠一脚深一脚浅地往里走,她的身体仍然透着虚弱,连推开单元门都显得费劲。电梯里留下了很多拖拽家具的痕迹,很多住户不愿意继续住在这个出了变态杀人犯的楼里,纷纷搬走了。
大概是因为邢顾明已经认罪,证据也收集的差不多,909的门大开着,除了警戒线并没有民警在看守。房间里的个人物品都已经被尚妍妍收拾走了,主卧被警方挖掘得面目全非,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模样。然而——
“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岳棠费力地越过地上破碎的瓦砾和木板,轻轻在窗边的位置蹲了下来。李烟黎依然抱着膝盖坐在墙角,岳棠仔细看了看,她的脚彻底消失了,之前缠着她的那些光丝也没了踪影。
李烟黎回过头来,看向岳棠的眼神很平静。她身上的伤痕都消失不见了,破碎的喉咙恢复了平整白皙,带着自然卷的头发在肩头微微蜷曲。她似乎是辨认了一下岳棠的样子,接着笑了起来,开口道:“你是妍妍的室友。”
她的声音带着一点沙哑,岳棠有点惊讶:“你能说话啦?”
“他们把我挖出来的时候我就能说话啦。”李烟黎理了理自己的头发,接着冲着岳棠轻轻躬身:“谢谢你。我应该站起来给你鞠个躬的,但是在这里待了太久,我已经站不起来了。”她抬起头来,“妍妍回来收拾东西的时候,我听到她说你受伤了。让你遭受了危险,很抱歉。”
岳棠有些赧然,她很不会和人这样正儿八经地打交道,更何况是和鬼。她有点夸张地挥挥手:“害,没事,说起来你也算我们的室友。可是你为什么还在这里呢?邢顾明已经伏法了。”
李烟黎半透明的脸上浮现出忧郁,她似乎是很是纠结了一会儿,然后垂下头小声道:“我能再请你帮一个忙吗?”
把周龄从安心医院带出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在看到邢顾明归案的报导后病情骤然加重,被挪进了看管更加严格的6层,就连家属都需要严格的登记和搜身,更别提非亲非故的岳棠了。她正在电梯口的登记处一筹莫展,忽然看到了一个形容委顿的男人提一袋有些枯萎的苹果,正是赵壹兆。
上次相见相隔不过两周,赵壹兆仿佛又苍老了十几岁,头上的白发蔓延得厉害,眼角的沟壑像是被泪水浸泡过。岳棠一个箭步冲上前来:“赵先生!我是——”
想起自己上次来是假扮成警察,岳棠尴尬地闭上了嘴。赵壹兆似乎是没认出他来,迟疑了片刻,忽然激动起来:“岳警官!”
这声音里透出的情感并不友好,岳棠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赵壹兆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在原地低头缓了缓,这才低声道:“龄龄现在状态很糟,没法做笔录。我已经告诉过你的同事了。”
他强忍着情绪,但还是忍不住抬头,眼里充满怨憎:“你们只在乎自己破案,根本没人关心龄龄遭遇了什么!当初报案的时候,根本没人相信她,不然她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
岳棠忽然不耐烦了。她皱起眉头看向赵壹兆,冷冷道:“没人相信她的时候,你相信她了吗?”
赵壹兆有点吃惊地睁大眼睛,岳棠继续道:“当年你们都以为李烟黎抛夫弃子去了深圳,只有周龄知道她被邢顾明杀了,她报了警,连哄带骗把她从派出所带走的是谁?她跑到学校和邢顾明对峙,是谁给她开了抑郁症证明,又是谁把她送进了安心医院?”
赵壹兆仿佛当头挨了一棍子,“你……你怎么……”
“周龄为什么会变得疯疯癫癫,其实你心里很清楚。”岳棠冷声道,“你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并不意味着你就是个好丈夫。”她向前一步,抓住赵壹兆颤抖的手腕,“你要是不想让她继续这样呆在深渊里,就帮我这个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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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西山居的一路上,周龄都很安静。岳棠从出租车的后视镜里偷偷往后看,赵壹兆正不厌其烦地把她身上那件针脚有点松的开襟毛衣裹紧。她想起此刻仍然蜷缩在西山居的李烟黎的鬼魂,心里很不是滋味。
“你在楼下等我们。”电梯口,岳棠拦住了想要跟上来推轮椅的赵壹兆,“有什么情况我会打电话给你。”
赵壹兆看起来万分担忧,但周龄毫无异动,大概是因为刚刚服过药的缘故,让他稍稍放下心来。面前接过轮椅的女孩苍白又虚弱,声音里却有一股不容拒绝的威严和坚定,他不敢多说什么,只皱着眉看着电梯门合上了。
岳棠心里其实很没底,她看着平静到近乎有些痴呆的周龄,手背上的输液针孔开始隐隐作痛。被邢顾明放血的亏空并没有补回来,她很担心如果一会儿周龄发作她能不能控制住局面。
但她并不害怕。心底有个狡黠的声音懒洋洋地笑,遥遥念道:“阿棠,我在。”
李烟黎依然在老地方看着窗外,轮椅没办法推进一片狼藉的卧室,岳棠有点狼狈地停下脚步走到窗边,小声道:“李烟黎?周龄来了。”
李烟黎转过身来,几乎是同一时间,一直呆若木鸡的周龄忽然从轮椅上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踏进了卧室,猝不及防地一把抓住了岳棠的脖子:“她在哪儿?你杀了她是不是?我知道你杀了她!你杀了她!”
平滑的指甲深深陷进岳棠的喉咙,她有点费力地想掰开周龄的手,但周龄的力气大得惊人,几秒钟就掐得她眼冒金星。面前的周龄眼睛血红着大喊大叫,岳棠忽然意识到一件事——那个李烟黎发狂大喊“杀了他”的夜晚,她并不是在诉说自己的怨恨,而是在重现疯癫的周龄。
就在这时,角落里的李烟黎忽然开口:“小岳,把手给我。”
岳棠有些艰难地伸出手去,触碰到了地缚灵闪着细碎阳光的手指。窒息感忽然消失,岳棠好像一下子成为了自己身体的一个旁观者,她看到自己有些艰难地举起手来,抚上了周龄青筋暴起的脸,沙哑着声音道:“周龄,别闹了。”
周龄仿佛忽然被按下了静止键。两个女人就保持这样纠缠的姿势站了很久,周龄才颤抖着嘴唇道:“……真的是你吗?”
岳棠,不,李烟黎点点头:“是我。你不是一直说想我吗,怎么一见面就动手。”
周龄的肩膀剧烈抖动起来,两只胳膊无力地垂在身侧。她喘着粗气后退了几步,忽然跌坐在了地上,开始放声大哭:“你去哪儿了呀?我以为你死了,你不是跟我说你死了吗?”
李烟黎蹲下身来,掀起周龄毛衣的衣襟帮她擦了擦眼泪,轻笑道:“我没骗你呀,我真的死了。凶手被抓住还有你一份功劳呢,你忘啦?”
周龄哽咽道:“他们都不信我!他们都说邢教授是好人,赵壹兆那个王八蛋,还按着我的头给他道歉,他混蛋!”她有点迫切地抬起头来,“我报警了,我到处找你,我给他们学校写了举报信,还去区政府上【访】,可是……他们谁也不信我!对不起,呜呜呜,对不起……”她崩溃地捂住脑袋,开始语无伦次,“我当初不该帮他追你的,赵壹兆是个好人,我拆散了你们俩,我把你推进火坑了,都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呀……”
李烟黎静静看着她哭得声咽气堵,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开口道:“不是这样的。”她眼里浮起闪烁的泪光,“是我害了你。”
“刚刚死掉的时候,很不甘心,很痛苦,很怨恨。活着的时候寸步难行,死了以后也不见天日。”李烟黎的声音很轻,“那时候忽然有个声音找到我,说给我一次托梦的机会,让我跟还在人世的亲人告个别。”
“我其实有很多选择的。离家出走后就再也没见过的妈妈,刚上幼儿园的女儿,还有大学时一直悄悄给我寄钱的表嫂。可是我记挂着的,只有恨。我想找到邢顾明,告诉他,我死了也不会放过他。”
“可是阴差阳错,我在深圳找到的不是他,而是你。”李烟黎低下头来,“托梦的机会只有一次,于是我满心的怨念都涌向了你。我用真相控诉你,逼迫你,想着即使是一个梦境,我也要有人来分享一次我的痛苦。”她的声音里充满悔恨的苦涩,“我没想到,这会毁了你。”
“有一次邢顾明回来签转租协议,对着他藏匿我尸骨的地方念叨了很久。他说她被你这个疯婆子缠上了,还在考虑要不要把你一起处理掉;可是他又觉得不用费事,因为你已经被送进了安心医院。那时候我才知道,我犯了多么严重的错误。”
阳光透过窗户照到两人的脸上,李烟黎伸手再次擦去周龄脸上的泪痕,“我其实早就该走了,可是我一定要告诉你,我从来没怪过你,真的。”她像赵壹兆一样把周龄身上的毛衣扣好,努力微笑道:“做错事的从来不是你。是我选择了这可怕的人生,毁掉它的是邢顾明,不是你。别再怪自己了。”
泪眼婆娑中,周龄仿佛回到了两人第一次见面的那个下午。空荡的宿舍里像今天洒满了阳光,她费力地拖着两只巨大的行李箱进门来,窗边忽然有个身影转过身来。
女孩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你也是7班的吗?我是4号床的李烟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