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心火
“嘶——”
岳棠到底还是没忍住哼唧了两声，斗姆元君柔声道：“忍一下，很快就好。”
她的法术和声音一样温柔，伤口上清凉的感觉逐渐弥漫开来，紫罗兰色的浅浅烟雾萦绕在岳棠的手臂和肩膀周围，待她定睛再看时，刚才那道骇人的伤口已经变成了快要愈合的红痕，胸口的那股难受的憋闷也好了许多。
“凡人躯体承受不了过多灵力，今日你已经受了元阳这一遭，我若将伤口完全复原，你的经脉恐怕承受不住。”斗姆元君从柜子里拿出一件折叠整齐的新t恤递给她，“待会儿我把药方发给阿念，你照着吃一周便可好全了。”
岳棠迭声道谢，接过衣服换上，抬头对上斗姆元君的眼神，忽然有些语塞。她看向自己的眼神很复杂，有疑惑，有悲悯，甚至还有点极力掩饰的……恐惧。
“你……你记得我吗？”
岳棠心里再度升起疑惑：上次听这句话，是遥阙把自己拉到郊外恐吓的那个下午。怎么这些神仙一个一个都问自己认不认得他们？难道自己上辈子不仅仅伤天害理被人捅死，还毁天灭地了？
还没等她回答什么，走廊里骤然传来诗凝元君恼火的声音：“酆都君，元阳方才已当着一众仙官的面和你道过歉了，你又何必不依不饶？斗姆元君已做出诊断，你的仙侍身体并无大碍，说到底，若不是你先叫她乔装参会，元阳也不会情急犯错。得饶人处且饶人……”
“元阳打伤的又不是我，跟我道歉有什么用？”无念的声音依旧很冷。
岳棠瞥了斗姆元君一眼，看她并没表示反对，便跑到门口踮起脚尖来把脑袋凑到了房门的玻璃上。诗凝的背影双肩耸动，虽然看不见表情，她也能感觉到诗凝的气急败坏：“无念，你莫要得寸进尺！我女儿到底是帝君亲封的仙庭少君，给你的仙侍道歉，成什么体统！”
无念缓缓抬眼，眸色里盛满压抑的怒火，手指间隐约有墨蓝色的火焰闪动：“我可没说让她给岳棠道歉。打伤了我的人，动动嘴皮子就算完了？”
一旁的遥阙有点紧张地拉住他：“阿念，冷静，冷静。”
诗凝怒及反笑：“酆都君的意思，是还想再动手？我听说今日的董事会上，你当着帝君的面没少说混账话啊，为了区区一个仙侍竟然要对仙庭少君动刑，我倒要看看你还能惹出什么祸事来！”
无念不言，手中火势更盛，遥阙跳脚道：“诗凝你就消停两句吧！”
双方僵持间，无念忽然看到对面斗姆元君办公室的门上，缓缓升起一个圆圆的脑袋。女孩有点散乱的碎发滑稽地贴在脑门上，小小的鼻子皱作一团，拼命冲他摇头。
岳棠用夸张的嘴型反复重复“我没事”，那双黑眸却只定定盯着她看，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她忽然脑子一抽，两手托起下巴做出祖国花朵状，试图从自己故作纯真的眼神和诡异的笑容里传递出“不必为我出头惹人”的信息。
仿佛刚蹦出冰格的冰块儿被浇上了热奶茶，小神仙愣了一下。刚才疯狂闪动的墨蓝色火焰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他朝岳棠的方向挑了挑眉毛，露出一个冰雪消融的浅笑。
诗凝只觉得莫名其妙，酆都君刚才那副要把元阳生吞活剥的样子好像一下消失了。少年仿佛一步从寒川跨入春潭，脸上又挂上了他惯常的懒洋洋。
“‘区区一个仙侍’，‘帝君亲封的少君’。”无念抬手呼撸了两把自己仍然潮湿的头发，眯起眼睛来，“你们母女俩可真是相得益彰啊。栖梧最多就是在审批系统上给你的封号申请点了个‘同意’，照他一百年里闭关八十年的德行，十有八九是他助理代审批的，这个‘帝君亲封’，我觉得就没必要拿出来念叨了吧。再说了，”他又看了一眼玻璃后面还在摇头晃脑的岳棠，“岳棠不是我的仙侍，她是我邀请过来的员工代表，只不过顺便帮我个小忙，当然也是受天羡条例保护的。你要是真的想闹到栖梧那里去，我也随时奉陪。”
遥阙看无念的态度有所松动，忙上前道：“诗凝，到底是元阳伤人在先，区区一句道歉，我想岳小姐也当得起。”
诗凝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元阳今天闯的祸实在出格，春日宴上公然伤人，若攻击的是酆都君本人也就罢了，元阳那点力道对上仙不过是挠痒痒——偏偏打伤了个凡人！她自己嫁了凡人，吃尽了近几年仙凡平权的福利，如何不知道修订之后的天羡保护条款何等严格？酆都君本就是破罐破摔的破落户，栖梧帝君他都不怎么放在眼里，她却不想闹起来惹得一身腥，更何况还有花韵在一旁看好戏。
专注偷看的岳棠差点没来得及回到刚才治疗的床上，她连滚带爬地刚躺好，诗凝就扯着元阳推门进来了。
元阳面上已没有了刚才的嚣张跋扈，泪珠挂在眼睫上，倒更像是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她看着半躺在治疗床上闭目装死的岳棠，嚅嗫半晌，最后艰难哽咽道：“岳小姐，对不起。”话音未落，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样簌簌滚落，她一把推开依旧面有怒色的母亲，呜咽着跑出门去了。
岳棠眯着眼缝默默吐槽：冲动是魔鬼啊，你看看你少女春心碎了一地，怎一个惨字了得。
诗凝气哼哼瞪了跟进来的无念一眼，也转身离去追女儿了。小神仙气定神闲地踱步到床边，笑嘻嘻道：“别装了，都走了。咦？遥阙做什么又给你罩一张皮？”
岳棠一睁开眼睛就看见无念的手指悬在她的脑门上，来不及闪躲眼看着就要再挨一个脑瓜崩，斗姆元君忽然出声道：“阿念！”
两人齐齐转过头，只见她脸上满是警示之色，接着吱呀一声，办公室的门再次被推开了。这是岳棠今天第三次闻到这股花香了，走在前面的遥阙神色紧张，其后的花乐仙皱着好看的眉头，细声道：“岳小姐，你可好些了？”
岳棠狗腿子似的点点头，她发现自己在美女面前很难保持矜持。
花韵浅浅一笑：“那我就放心了。”她转身面向无念：“我方才与月华真君商议过了，今日之事不会上报给董事会，你不必担心。诗凝元君和元阳少君的确出格了些，但你派岳小姐乔装仙官在先，两方都有过错，我方才已与诗凝元君说好了，你也不必再追究了。”
无念一脸兴味索然，只耸耸肩表示同意。花韵脸上浮现出一丝隐约的不甘，但声线依旧很清甜：“你若实在不愿意来，早些跟我说一声便是，帝君近些年向来是不参加春日宴的，青晏姑姑那边我帮你遮掩几句便是，何苦这么费劲作弄我，还牵扯了旁人进来。”
“旁人”岳棠有点想缩到被单里去，之前心里那股子想要看八卦的兴奋不知为什么消失得一干二净，她垂下头掩藏自己的存在感，有点后悔刚才没有继续装睡。
花韵见无念并不答话，只轻轻叹了口气道：“你还是和从前一样，任性胡闹，什么都不管不顾。当初……”
无念忽然抬起头来：“我从前是什么样，我自己都不记得了。你总翻来倒去地挂在嘴边，自己不觉得烦吗？”
花韵姣好的面容上终于流露出一丝嗔怒，她仿佛要张口还击些什么，但看了看坐在一旁同样神色冷淡的斗姆元君，最终还是沉默着离开了。临出门前，她忽然回头看了躺在诊疗床上的岳棠一眼，那双柔美的眼睛里带了点锋利的光芒，剜得她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房间里寂静了片刻，最后还是遥阙打破了沉默，他的语气有点无奈：“阿念，软话不硌牙，你何苦每次都让她难堪。”
无念翻了个白眼：“我最讨厌她说你从前如何如何，她又不是我老妈，干什么天天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看了就闹心。”他伸手一把拉起闭目装死的岳棠，朝斗姆元君做了个揖：“您都给她治好了吧？那我就把人带走了，下次给您带牛油火锅来！”
两人不顾遥阙身在身后气急败坏的喊叫一口气跑到了电梯口，进去之后岳棠吓了一大跳，镜子一样的墙体映出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她舌头都打结了：“君君君君上！你的变身诀怎么还有后遗症！我这是变成谁了！”
小神仙后知后觉道：“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他朝岳棠的脑门儿一弹，镜子里的那张脸总算变回了她自己。“这脸一看就是遥阙捏的，他捏的脸都长一个样，不知道是不是他早年间忘不了的老相好。”
岳棠心有余悸地逐一捏了捏自己的五官，接着心里就开始犯嘀咕：遥阙当时趁她倒在地上过来戳她脑门儿，大概就是为了给她下新的变身诀，但是为什么呢？怕她被别人认出来吗？她一个头一次来天羡见世面的小透明，又有谁会认识她呢？
她当时挨了元阳那一鞭子现出原形以后身边的仙官也不少，但反应激烈的貌似只有斗姆元君一个。虽然她不明白是因为什么，但如果斗姆元君真的觉得她是某个以前认识的人，遥阙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再给她换一张脸呢？反正都已经露馅儿了。
再回想起刚才，无念那时候就已经发现她被下了变身诀，想要给她解除的时候却被斗姆元君阻止了。这更加说明遥阙要糊弄的人不是斗姆元君，甚至她在和遥阙一起帮着掩盖，那他们真正想要骗过的是谁？
她努力回忆了下刚才两个回合的共同点，接着就想起了那股沁人的花香。
遥阙和斗姆元君都想骗过的，是花乐仙吗？
但是为什么他们会担心花乐仙看见自己真实的长相呢？岳棠脑子里一团乱麻，没等她把这一大堆奇奇怪怪的事儿捋清楚，无念忽然在她眼前打了个响指：“想什么呢你？”
岳棠猛地从神游中惊醒，结巴道：“没，没什么……这电梯怎么在往上走呢？”
小神仙的笑容里带了点神秘莫测：“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岳棠：……哦。
无念很不满意她的反应：“你有没有情商啊？一般这时候不应该是惊喜地追问‘什么什么’‘到底要去哪里’‘你就告诉我吧’之类的吗？”
岳棠无力道：“您看我今天遭得‘惊喜’还少么？”
无念忽然就沉默了，电梯箱里一时间只能听见轻微的索带转动的声音。岳棠有点后悔，刚才那句话听起来抱怨的成分占了大半，她正想说点什么找补一下，电梯‘叮’地一声停下了。悦耳的机械女声响起：“非常抱歉，1009层是vip限制区域，非认证仙官无权进入。”
无念毫不在意地举起拳头来锤了电梯触控板一下，看起来没用什么力，但整个电梯箱都晃了几下。
机械女声变成了扭曲的电子声，听起来非常滑稽：“诶哟我的北阴大爷！您可饶了我吧！”
岳棠瞠目结舌地看见触控板上浮现出一个老头儿浮雕一样的脸，眉宇间都是愁苦：“帝君他老人家定的规矩，您就别为难我了。”
无念又举起拳头：“你少废话，之前司命星君还带着他的星座粉丝团来开派对呢，你以为我不知
道？”
老头看起来怕得要命，嘴里嘟囔着“司命星君那是有帝君特批的”，但最后还是屈服于无念的铁拳，把电梯门打开了。
带着点咸味的海风一下子灌满了岳棠的鼻腔，电梯外居然是一片广阔的海滩。这时候已经是晚上，但不同于岳棠从前见过的夜色里漆黑的大海，眼前的这片海水闪着晶莹的亮光，那是水面倒映出的璀璨的银河。她抬头向上望去，这片星空比她平生任何一次见过的都要明亮灿烂。星辰和星辰毫不吝啬地交叠在一起，热情又喧闹地释放着自己的光彩。
无念嘻嘻一笑：“好看吧？”
岳棠有点失语，好一会儿才痴痴道：“真好看。这是哪儿？”
“寒烁天。”无念朝远处招招手：“这儿呢！往哪跑呢？”
岳棠今天是第二次听见这个古怪的名字了，她努力在脑海里挖掘了一下，终于想起了那段酸到掉牙的八卦：“寒烁天里，他带着她静看浩瀚星河璀璨，在漫天萤火中温暖了那颗周全却冰冷的芳心……”
呵呵，风水宝地啊，前女友和前追求者都喜欢的约会圣地。
她一下就就觉得这片海滩好像没那么好看了。
一个矮小的身影由远及近跑过来，居然是刚才的那个浮雕老头，他穿着件可笑的热带花衬衫，手里拎着几个墨绿色的啤酒瓶，气喘吁吁道：“您可小点儿声，放您这位姑娘进来就够我丢饭碗的了。”
无念接过酒瓶，懒洋洋道：“你拉倒吧。这些年你仗着在这守门吃拿卡要了多少了，不缺我这一回。”
他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发现岳棠并没跟上来，回头道：“走啊？愣着干什么？”
岳棠的声音里透着一股莫名其妙的气鼓鼓：“您带我来这儿干什么？”
无念好像并没听进去她的话，两步上前抓起她的手腕：“走走走，先坐下再说。”
两人来到一处摆好的沙滩椅跟前坐下，椅子中间点起了一拢小小的篝火，在暮春的夜晚烤得胳膊暖洋洋的。无念熟练地徒手取下啤酒瓶的瓶盖，把酒瓶塞到岳棠手里，这才踯躅着开口道：“还疼吗？”
岳棠原本满脑子都是那篇深情万分的八卦小报，听到这儿一愣：“什么？”
小神仙苍白的脸上泛上了点浅浅的红晕，细密的眼睫在月光下微微颤动：“元阳……还有谢凝……总归是他们看我不顺眼，结果让你挨了那一下，虽然你是真的很弱，连那一下也挨不住，但是……反正是我对不住你。”
岳棠心里同时升起“哇扭扭捏捏的小神仙也太可爱了吧”和“这小兔崽子还真是不会说话啊”两种情绪，天人交战半天之后，她还是选择了冲着无念笑道：“我已经都好啦。您不是回来得很及时吗？斗姆元君的医术也很高明，我已经全好啦。要说我应该谢谢君上才对，居然能让神仙给我道歉！而且那鞭子我要是再挨一下，可能就真的去枫渡报道了。欸？等等，”她忽然想起那时候小神仙滴水的头发和皱巴巴的卫衣，“您那时候是在洗澡吗？”
无念灌下一口酒：“是啊。”
岳棠奇道：“您怎么知道有人要打我？”
无念呛了一口：“就……就知道了呗，本君神通广大，仙侍出事儿了还能不知道吗。”
不知道为什么，岳棠总觉得这一刻的小神仙有点慌张。她也端起酒瓶灌了几口下去，麦芽的清香在唇齿间弥漫开来，两人没再说话。海风徐徐吹过，星星点点的荧光在海面上随着浪花闪烁，岳棠渐渐觉得脸上发烧。她转过头盯着小神仙随着灌下去的啤酒而滚动的喉结，不知道怎么的有点口干舌燥。
“我发现你今天老盯着我看。”无念忽然转过头来，岳棠差点咬了舌头。她有些慌乱地举起酒瓶，结巴道：“我……我是在想……嗯，我是在想他们为什么那么害怕你生气啊？”
“唔？”无念不解。岳棠松了口气，接着道：“元阳说我歧视仙凡混血的时候，斗姆元君和遥阙看起来都很害怕，好像担心我，哦不对，是担心你杀人似的。”
无念有点自嘲地笑笑：“哦。那是因为……我就是仙凡混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