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考卷
盛赫阳之前在小说里看到过,人在死前的一刹那会看见自己人生的走马灯,此生爱恨痴缠会在瞬间浮现眼前,仿佛一台高速播放的电影放映机。
她漂浮在虚空里,看着瘦弱的母亲搂着她的脖子嚎啕大哭,滚烫的眼泪洒在她苍白凹陷的脸上,父亲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给殡仪馆打电话。她心里想,这个传言真是愚蠢透顶。就比如她自己,刚刚在死前的一瞬间,这二十年的日子根本什么都想不起来。脑子里唯一浮现的画面,还是那张该死的奥赛卷子。
十七岁之后困顿潦倒的人生里,这张卷子日日出现在她的噩梦里,她想伸手去把写满字迹的卷子翻过来,手臂却不听使唤。下一秒,卷子已经消失了,眼前取而代之的,是班主任章若青厌弃鄙夷的眼神。
刚上高一的时候,盛赫阳就听过隔壁班关于章若青的传言。她带的火箭班是尖子生的制造厂,也是平庸学生的地狱。用那位同学的话来说,“在章若青手底下讨生活,要么能上得了清华,要么得开得起宝马。”
那时候她一点也不相信,也不在意。她是那一届中考的全市第二名,也是年级第一的常驻选手,从进班的第一天就受到章若青夏日阳光般的热情关怀。她坐在教室里最舒服的第二排中间,享受着卷子被优先批改的特权和课后难题辅导的照料。
章老师和初中的那些伪君子不一样,并不在意她平凡的相貌和平庸的口才,照样选她去代表年级演讲。她在语文课上做理综卷子,被愤怒的语文老师抓典型扭送办公室,得到的也是章若青一句“语文其实也用处不大”的温和回应。
有一次班会课上,一个成绩中下游的同学忽然带着泪水悲愤地破口大骂,说章若青的区别对待让他们忍无可忍——除了年级前十名,章若青甚至都懒得批改他们的卷子,只在选择题上画几笔就草草发卷了事。
一向话少的盛赫阳开口了,她的声音充满嘲弄:“那你考到年级前十,章老师就会批你的卷子了呀。”
这位同学最后在高三刚开学的时候转班去学了文科。他离开的那天,班里很多同学都带了礼物来。盛赫阳根本懒得搭理,只反复修改着手里那张市级三好学生的申请表。运气好的话,这张申请表能给她带来20分的高考加分。
那位同学临走前,经过了她的课桌,忽然回头说了一句话。他说,你知道吗,章若青手里的尖子生,一般都没什么好下场。不然你等着看。
疯言疯语。盛赫阳手上一用力,亚克力的圆珠笔居然折断了。
同学的诅咒很快成了真。从某次模考开始,她的理综成绩忽然开始断崖下跌,她说服自己是因为不适应新的多选题型,但不管怎么努力就是补不上那个缺口。语文的短板也越来越致命,发散性议事的作文题目越来越多,她背诵的作文模板实例根本不好应用,作文分数总是被腰斩。
三模时她掉到了年级前三十开外,尽管她依然算是学校的尖子生,但火箭班章老师的脸色就没那么好看了。
改变是从某一天忽然开始的。“眼睛不好”的同学替换了她快坐了三年的位置,盛赫阳只能跟着其余的同学开始座位大循环,她这才忽然发现班里有的座位是紧挨着垃圾桶的,在初春冰冷的阳光下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
章老师发给她的卷子再也没有各科老师的详细批注了,甚至有两三次核错了分。新同桌看着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冷笑,“你可以再考好一点啊。”
盛赫阳觉得自己仿佛溺水了,但并不甘心就此沉沦,她手里还有一根救命绳索——她最擅长的数学奥赛。她往章若青的办公室跑了一趟,得到了点不阴不阳的鼓励,但她已经很满足了。她在语文课上英语课上变本加厉地做奥赛卷子,那些公式和符号在她眼前乱飞,渐渐变成了章若青曾经亲切的笑容。
竞赛的那一天是很顺利的,盛赫阳做出了每一道题,出考场的时候她掰着手指算了算,竞赛和三好学生的加分可以累计,有了这三十分,她不信章老师还会继续放弃她。
这时听到旁边的一位考生感慨:“第八页那道大题也太难了,我算了半个小时,就差把草稿打到桌子上了,还是没答案。”
盛赫阳忽然觉得浑身冰冷。卷子……不是只有七页吗?
晚上她窝在自己狭小的房间里流泪,章若青却忽然打了电话过来,声音很和蔼:“赫阳啊,听说你爸爸是区教育局的?老师有个侄子,六中的编制还有没有空缺啊?”
她不知道回答什么。难道说自己的父亲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档案科科员吗?
奥赛成绩公布的那天,市三好学生的通知也下来了。她看着新的全年级第一捧着奖状站上讲台,
班里传来稀稀落落的掌声和含义复杂的嗤笑,脑子里回荡着章老师跟她说过的话。
章老师说,盛赫阳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苗子,她一定能当状元。
章老师说,模考怎么退步这么多?把心思好好放在学习上,竞赛可不能出岔子。
章老师说,不会的题就自己去查。你算什么东西?市三好学生评选和你有什么关系?
俯身摸了摸母亲耸动的发顶,盛赫阳说了一声没有人听得见的告别,转身向滨水中心医院飘去。
“什——么——情——况——”卫小成上气不接下气,声音在炙热的空气里几乎是扭曲的。
岳棠没法回答他。
他们此刻正沿着操场的草地狂奔,岳棠手上还拉着那个一脸迷茫的倒霉孩子。盛赫阳身上的鬼焰正在怨气屏障里四处乱喷,她似乎不太会操控这个要人命的杀手锏,瞄准精度非常低,但足以让岳棠几个像被追打的耗子一样四处乱窜了。
尽管“鬼焰是什么”这个问题还停留在岳棠的知识补全列表里,但看着被击中后一片焦黑尸骨全无的草地,她一点也不想知道如果真的被这该死的鬼火击中了会怎样。
盛赫阳的暴走非常突然,如果不是李陶在最后一刻拼了命上前抵挡,那位被当作目标的小男生可能已经化作了一缕青烟。看着李陶重伤倒地,剩下的专员总算反应过来开始重新布置怨气结界。
但此刻盛赫阳的危险量级和刚才已经完全不是一个概念了,施放结界的专员们只能苦苦支撑拦着她不跑到教学区,却没法抽出人手来收拾她。
更倒霉的是,那个被盛赫阳盯上的小男生也被罩在了新的结界里。岳棠在他被烧成烤串之前把他拖了起来,但这也直接导致了岳棠和卫小成跟着一起成为了盛赫阳的靶子。除厄部为了维持结界没法出手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俩拖着这男孩满地瞎转。
“我说你拉上他干嘛?”卫小成嚷道,“那疯女人明摆着是不弄死他不罢休,你是不是想把咱们俩都拖死!”
“我也——没让你——跟着我——跑啊!”岳棠感觉自己的肺要爆炸了,她没有卫小成妖怪一样的运动神经,连续的奔跑和躲闪让她精疲力竭,口腔里都是浅浅的血腥味。“这孩子——看不见,躲不开——鬼火,你是——想让他——就地——火化么!”
又一波攻击袭来,显然盛赫阳的瞄准精度在提高,那个小男生又很不配合一直想要挣脱,眼看着就要来不及躲开,除厄部众人忽然爆发出欢呼:“法器升级批下来了!月竹赶快用锁魂链!”
一道细长的银色锁链从那位叫月竹的专员的袖子里飞了出来,把正要痛下杀手的盛赫阳捆了个结实。冲天大火骤然消失,她身上依然有火焰在闪烁,但势头已经微乎其微。
岳棠脱力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刚刚被她拽着狂奔的小男生也摔倒在地,喘着粗气道:“你……是谁……干嘛突然……拉着我跑……”
岳棠好容易把气喘匀,扣住他的肩膀道:“你的班主任叫什么?”
小男生一脸惊恐,大概是以为自己遇到了什么疯子,怯怯道:“章……章若青老师。”
“你成绩怎么样?是不是全年级第一?”
少年恐惧的脸上浮现出一点点骄傲:“我是啊。”
岳棠松开他,朝卫小成看过去:“交给你了。”
一个手刀下去,小男生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卫小成蹲下来:“你倒是说说是怎么回事啊?”
岳棠有点眼冒金星,缓了几秒才开口:“刚才我忽然发现,医院里被逼疯的那个病人就是盛赫阳高中时期的班主任,我就觉得她跑到学校来肯定不是偶然。你不是让我去看她的生死簿吗?盛赫阳高中时期是数一数二的尖子生,曾经被班主任寄予厚望,但是高三忽然有几次模考失利,紧接着的数学奥赛也铩羽而归,失去了保送资格和高考加分。\"
\"自这以后她的成绩虽说不至于一落千丈,但是再也没有回到原来的巅峰水平了。那年高考她考得很一般,想上好一点的名校只能去南方,但她家里没那个条件,最后只在本地读了一所很一般的大学。”
“因为高考没考好所以怨恨班主任?这种情况以前倒是也见过,不过没闹得这么大过。”卫小成也坐了下来,“那这个孩子又是怎么回事?”
“这只是我的猜测。”岳棠往盛赫阳的方向望去,愤怒的怨灵还在挣扎,除厄部的专员们围作一圈,好像是在商量对策。“刚才滨水四中的论坛上有学生在说,章若青是个很糟糕的老师,只对学习好的尖子生上心,对学习差的学生则是弃若敝屣,甚至还会找由头从学生家长身上揩油水。盛赫阳曾经是班主任的掌上明珠,家庭条件又很一般,按照章若青的作风,她在学习成绩下降之后肯定没少吃苦头,虽说恨到这个程度有点匪夷所思,动机上也能说得过去。那既然已经收拾了她最恨的人,为什么还要跑到学校来?”
卫小成一脸了然:“不仅要干掉班主任,还要干掉班主任新一轮器重的学生。多大仇啊这是……”
岳棠还没来得及赞同,身后的怨气结界忽然抖动了一下,远处爆发出一阵惊叫:“怎么回事?”
“不好!”“小心——”
刚刚被索魂链捆缚的盛赫阳身上的鬼焰倏忽间再次旺盛起来,专员们还没来得及施法,她已经三下两下冲出了包围圈,带着满身腾起的青白色火焰径直向岳棠三人跌坐的地方冲来。岳棠已经来不及再拉起那个男生躲开了,她看着卫小成的尖牙,后知后觉地扯着嗓子大喊:“愣着干嘛你不是会瞬移吗你——!“
“魑魅化于风,魍魉遁无声。
中降阎罗使,敛羽归罗酆。
缚!”
空中忽然传来低沉的吟唱,岳棠抬起头来,看见一席黑色的风衣正在气流中翻卷。悬浮在空中的男人手执一柄黑玉质地的武器,她睁大眼睛仔细看了看,才发现这武器的形状是一支长长的毛笔。
“我去,老崔亲自来现场这事儿真是闹大了。”旁边的卫小成倒吸一口凉气。
岳棠也认出来了这张给她面试的冰山脸。
夺命判官崔子珏。
面试之后她就没再见过这位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大老板,在员工手册上确认了他的身份之后,岳棠非常庆幸自己当初没说什么可能会让自己下油锅的瞎话。
青白色的火焰仿佛被冻在了空中,判官笔三下两下勾勒出一张金色的网,崔子珏一挥手,金光就把竭力挣扎的盛赫阳裹了个严严实实,身上的火焰也尽数熄灭。
岳棠总算松了口气,大佬出场果然可靠。她抬头看向仍然悬浮在空中的崔子珏,赫然发现夺命判官也在盯着她看,利刃一样的薄唇缓缓吐出两个字来。
隔着一段距离,尽管岳棠听不清楚他的声音,但是看口型的意思也很清楚了。
“废物。”
卫小成眼看着岳棠冒出一头问号,小心翼翼地靠近低声问道:“你得罪过老崔?他好像很讨厌你的样子。”
岳棠无语:“我就见过他一次,能得罪他什么,单纯是大佬看弱鸡不顺眼吧。”
除厄部的专员们已经围了过来,崔子珏不再看她,缓缓落到地上,冷声道:“林霖呢?”
月竹擦了擦冷汗:“部长他们被集团董事会调走了,听说是天羡今天有重要灵能实验,人手不够。”
崔子珏的眉头皱了起来,但是什么话都没有说。他指了指地上还在扭动的盛赫阳,淡淡道:“带去罚恶司。魏征今天在,让他亲自审。”(喂喂喂,总裁怎么带头违反命名系统啊)
专员们赶紧开始收拾残局,昏迷的李陶被崔子珏用判官笔轻轻一点就消失了,大概是传送到了什么员工医院。岳棠和卫小成刚把散落在地上的电脑捡起来,就听见崔子珏在身后道:“至于滨水四中的记忆矫正……就你俩负责吧。”
岳棠不知者无畏,转头看见卫小成一脸死灰,就知道这绝不是什么好活儿。但还没等他俩分辩些什么,黑风衣角袂翻飞,崔子珏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卫小成饱含热泪:“你还说没惹过他……都是你害的!”
岳棠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一片混乱里,手机不甘寂寞地响了起来。岳棠没好气地划过屏幕:“你好?”
“同城闪送,真的有这么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