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黄迈之死
当季虹和黄默山在院子里分享雪花的快乐时,黄迈在楼上把他俩看得一清二楚。养老院开业在即,他也在帮着忙乎。
他望着各种高档的设备和边边角角人性化的设计以及楼上楼下、室内室外的焕然一新,仿佛听到了老人们的欢笑。
可是,季虹和黄默山的快乐却让他忧心忡忡,他无法开心起来。季虹,以及那场车祸就像是他一日三餐要面对的碗和筷子,无可逃避。
眼看着养老院要开业了,他俩势必会修成正果。开这个养老院,儿子是出大头的,没有儿子,根本开不起来。儿子和季虹是般配的,就算差一点点,这样的合作,也会令季虹走进婚姻殿堂的,即便是她不很喜欢儿子。
他虽然老了,对这个时代不很贴近,但毕竟用着智能手机,那些霸道的信息常常在开机的一瞬间强行跃入眼帘。什么“玩直播是新时代的乞丐”啦,“当下是物质至上的时代”啦,“新生代结婚百万起步”啦……他偶尔会点进去看,对这个时代有所触摸。
他知道,季虹不是物质女,要不,早就和儿子搞到一块儿了。虽然,季虹对儿子基本上是满意的。
这桩姻缘是一朵花,鲜艳夺目。可是,他是一根长长的刺,嵌在里面。无数次,他想折断自己跌落尘埃,但他没有足够的勇气。
从甘南郎木寺回来后,他一次次地回想天葬的场景而不能自拔。每每回想起那次看完天葬现场回来的路上人们对天葬的讨论,他恐惧、担忧而又有几分坦然。
对尸体大卸八块都见过了,还有啥好怕的?尸骨喂鹰既然是布施,何不把它献给人类呢?献给人类不是更有意义吗?
发生车祸导致脑部手术后,他基本上在家休养。闲得无聊了,总以电视剧打发时间,他觉得看电视剧是打发时间的利器。尤其是被剧情深深吸引的时候,半天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有部电视剧里有遗体捐献的情节,他看得流下了眼泪。当时,沈郁不在家,保姆推着老爷子在院子里转悠,大厅里只他一人。他擦着眼泪,暗笑自己不正常。
这么多年以来,他的生活就是两个字:享受。他的心在享受里麻木,何曾体验过人间的大苦大悲。玩牌动辄输几十万并不心痛;换女人转过身就不记得。感情叫什么?对,他叫遗忘。
可是,怎么看个电视剧就把眼泪惹下来了呢?他摇头,感叹编电视剧的太会骗人了。
这一刻,他看着院子里的季虹和儿子,心里一阵暖一阵凉。就在这当儿,他的手机响了。屏幕上的“丁佳丽”三个字在铃声里像三个狰狞的笑脸。
上次,丁佳丽威胁他后,他知道把丁佳丽拉黑解决不了问题,索性把她的号码保留着。她这么一段时间没找自己了,怎么又找上来了?一定没好事。一瞬间,他的脑壳痛起来了。
“黄——总,”丁佳丽阴阳怪气地问,“我的50万抚养费你准备得咋样了?我可等不急了。”
“你别做梦!”黄迈压着火气,瞅瞅四周无人,恨声道,“想敲诈我,没那么容易。我要看亲子鉴定结果。”
“别那么认真。”丁佳丽拖着长腔,突地把长腔变短,说:“告诉你一个让你兴奋的事儿,保准让你高兴。”
“有屁快放。”
“我昨晚上班陪一个客户,他说,二十年前的一个夜晚,有个奔驰车撞死了两个人,他用手电筒照见了车牌号码,不过他没报案。巧的是,他有个亲戚几个月前在甘南大雄宝殿里碰见了你,说,二十年前的一个晚上,给你修过奔驰车。他们俩一对车牌号码,对上了。我想听听你的解释。”
黄迈听着听着,脑壳竟不痛了,里面仿佛有架飞机在起飞,嗡嗡嗡的巨大噪音似乎要冲破他的脑袋。他啪的挂了电话,关了手机。丁佳丽的每一个字都好比子弹,从他的右耳朵射进去,贯穿大脑,从左耳朵冒出来。
虽然是大雪天,他的汗却汩汩而出,从额头滑到鼻子尖,从后脑滑到脖颈再滑到脊背。凉飕飕的,被风一吹,冷得他浑身打颤。
丁佳丽的话只有几句,他听得一清二楚,毫不费力,这是因为她的话全部对号入座,一个萝卜一个坑,全是货真价实的硬材料,没有丝毫编造。他知道,他的秘密被打着手电追出来的那个人和修车匠一起彻底起底了。
他俩知道还不要紧,因为时隔二十年,物证不在,无法立案。
但丁佳丽知道就太坏了。她以此要挟他,如果把他的这个秘密公之于众,他还怎么活?儿子和季虹一直在保守着这个秘密,可老爷子还以为他俩不知道呢。
沈郁也是不知道的,这么一公布,他跟沈郁怎么解释?他撞死了季虹的爹妈,现在同意儿子娶季虹,他在沈郁眼中是个什么样的人?诚然,他以前在沈郁眼中本就不是个人,可是儿子真和季虹结婚了,终究是一家人,他如何面对?
抛开这一层不说,丁佳丽曾放出话来,说,如果找不到他,就会找到他家里去。眼下养老院开业在即,她那么猴精猴精的人,肯定能打探出来。季虹说,开业那天请电视台做节目的,要是在开业那天,丁佳丽去现场揭露真相,儿子和季虹不就大受侮辱了吗?
给丁佳丽一笔钱,堵住她的嘴呢?可是,这会成为她终生的筹码。她可以随时威胁他,跟他要钱。不!绝不让她得逞!就算她把真相揭露出去了,他也不让自己看见。
想到这里,黄迈的脑壳在一阵巨痛之后,格外清醒起来。整个脑壳里只有一个信念——死。他要用死来结束自己二十年来的心灵挣扎,也要用死来嘲笑和打击丁佳丽的无耻和阴谋,更要用死来清除季虹和黄默山心头的障碍——如果他俩心头有障碍的话。
这个晚上,黄迈洗了个干干净净的澡,写了份遗嘱,然后扒出积累了半年多的一整瓶安眠片。他分五次才服完,每服一次,他觉得自己的罪孽就减轻一些。似乎罪孽随着他口腔里的温水一吞而下,再顺着食管和胃肠一路下滑,直渗入十八层地狱里去了。
窗外的雪还在飘着,雪花变小了。玻璃窗关得严严实实的,可他却分明听到雪花落地的声音,清脆、悦耳,隐隐带着几丝留恋。
树枝上挂着的雪条子欲坠不坠,风一来,散落成千万个玉珠子。他想起在黄默山儿时,每逢冬天的落雪时节,他和儿子在雪地里追逐、嬉戏,欢笑声常常震落树枝上的雪朵。雪是那么白,笑声是那么纯粹。
他看了最后一眼洁白的世界,躺到床上闭上了眼睛。冥冥中,幼小的儿子双手抓着雪,向他抛过来,喊道:“爸爸,炮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