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后巷厨房（一）
“好了，探视时间到了，各位家属先回去吧，下一次探视时间再过来吧。”
护士的催促让李心桥迅速回过神来，她和张逸朗双双脱下防护服后，便离开了重症监护室。
由于小可爱的情况已经相对稳定下来了，连气管插管都拔了，经过重症监护室和血液科两边医生的磋商后，决定后天便把小可爱转回血液科。
那意味着小可爱能有一个陪护人员，李心信也不必掐着探视时间来看望小可爱了。
虽然李心桥还未能原谅李心信的欺瞒，但自从小可爱进了重症监护室以后，他整个人失魂落魄似的，脸也瘦了一圈，李心桥不免担心起他的病来。
她向来口硬心软，嘴就像刀子一样句句伤人，偏偏心却软得像一块豆腐。
说句实话，她也知道那天是她反应过激了些，李心信也不过是问及她的意见，要不要在母亲忌日那天一起祭拜罢了，并没有强迫于她，要是她真的不愿意，大可以坦白地说出来，想必李心信也能理解她的难处。
偏偏她却要重提当年之事，惹得两人好不容易有修补希望的关系，又一次掉落到冰点。
李心桥隐隐有些后悔，但又觉得说出去的话就像覆水难收，实在拉不下面子去跟李心信说一句对不起。
张逸朗察觉到她的心不在焉，以为她是注射了细胞动员剂后觉得不舒服，连忙问了句，“要是你觉得累的话，要不要我先送你回酒店休息？”
李心桥迟疑了一下，这才开口问了句，“儿童医院旁边的肾病医院，你有没有相熟的医生？”
张逸朗一下子就会意过来，“你想我去帮你了解你哥的病情？”
当初第一眼看到李心信的时候，张逸朗就从他倒地的瞬间，下意识护住左手的动作猜测他大概是一个需要定期进行血液透析的肾病患者，而左手很有可能就是进行血透穿刺的动静脉瘘所在的位置。
一般来说，动静脉瘘是指动静脉不经过毛细血管而直接相通的异常通道，要是正常发生在人体身上，可以视为病态。
但这种人为刻意造成的动静脉内瘘，说到底就是利用动脉化的静脉进行穿刺，可以用于需要长期持续性血透的患者，相比其他血透通道，动静脉内瘘有足够的血流量，位置浅表容易穿刺，还不容易发生感染和血栓，很多终末期肾病患者都会选用这种血透通道。
虽说这种动静脉内瘘能够长时间使用，并发症发生率低，但它却有一个明显的特点，那就是做了动静脉内瘘的那一侧手臂需要避免测血压、抽血和过分用力。
所以做了动静脉瘘的肾病病人都会下意识护住该侧的手臂，也正正是这个下意识的动作让张逸朗有了猜测。
但这毕竟涉及到病人的隐私，他和李心信初次见面也不好问得太详细，只是当李心桥提到肾病医院时，他马上想到的就是李心信的病。
李心桥见张逸朗一下子就说出了她心中所想，不由得有些诧异，她低头望着自己的脚尖，问了一句，“我哥跟你说过他的病？”
张逸朗摇了摇头，“那天我看到他时刻护住自己的左手，便猜测他左手应该是受伤了或者是有做血透用的动静脉瘘。”
“不过我也没有开口问他，他也没跟我提过他的病，只是你现在跟我说到肾病医院，我马上就想起你哥了。”
李心桥恍然大悟，“我还以为他跟你说了的。那你的观察能力还真不错，他的确肾出了问题，每周都要去医院做三次血透。”
“今天上午恰好是他平时做血透的时段，所以早上的探视时间他没有来……”
张逸朗脱口而出问了句，“那你是掐准了这个时段，特意避开你哥？”
李心桥的沉默无疑肯定了张逸朗的猜想，张逸朗叹了一口气，“我能看出，你哥还是蛮紧张你的，那天为了寻你，他差点就被我的车撞上了。”
“要不是我及时刹住了车，你哥哥说不定就要受伤了。后来还是医院停车场的保安认出了他，我才知道他竟然是你的哥哥。”
李心桥有些错愕，显然没有想到这两人的第一次见面竟是因为这个原因。
那个时候的李心桥还在火头上，压根就没有心思去深究这两人怎么就凑到一起去，如今经过张逸朗的提醒，李心桥才发现自己实在太任性了些。
随着心中的悔意在逐渐膨胀，她支支吾吾地重复了刚才的问题，“那……有你相熟的医生吗？能不能问我问到我哥的病到底什么情况了？”
望着李心桥殷切的眼神，张逸朗有过一瞬间的欣喜，毕竟这次是继上一次她请求他把李心信送回公寓以后，第二次提出想要他帮忙。
他有心为这对闹别扭的兄妹重修旧好，便回了李心桥一句，“我可以尝试帮你找找你哥的主诊医生，了解一下他现在的情况。”
他话锋一转，“不过啊，我觉得要是你能主动给他打个电话，问候一下他的身体，想必他也愿意跟你多说几句，也不至于如此转弯抹角，明明彼此关心对方，却隐藏心中。”
李心桥再一次沉默。
就在张逸朗以为李心桥还没生完她哥的气时，却听到她缓缓开了口，“你的建议，我会认真考虑的……”
张逸朗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心稍稍觉得安慰，他又说了句，“那你现在有没有什么地方想去？还是想回酒店休息？”
李心桥想了一下，“我还不想回酒店去，我突然想起我来s市也有一段时间了，除了酒吧街，还没认真感受过这里的风土人情，或许会在周边逛一会儿吧。”
“你要是有事要忙，大可以不用管我的，只管去忙自己的事就好，我可以自个儿打车去的。”
难得李心桥有这个兴致，张逸朗自然不会放过，马上说，“如果你没有决定好去哪里的话，我可以带你去一个地方，在那个地方，你可以听到不同的人生故事。”
李心桥狐疑地望了张逸朗一眼，“怎么我觉得你口中所说的地方，像是孤儿院或者是护老院？”
张逸朗故作神秘地回道，“都不是。”
李心桥对这种带有猜测意味的游戏没有兴趣，不耐烦地说，“想来也不是什么好地方，还是我在周边乱逛就是了，你别管我。”
正当她打算自个儿离开的时候，张逸朗一把捉住她的手腕，“毕竟这里是我的主场，也该让我尽一下地主之谊。跟我走吧，不会让你失望的。”
李心桥的注意力全在手腕上，她不能理解，明明几天前两人的见面还疏远冷漠，怎么时至今日，他竟然如此霸道地侵占她生活中的每一个角落。
不仅住到了她的对门，还亲自接送，就连看起来带了点亲密意味的动作，他做起来也无比自然，仿佛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明明两人的关系还处于久别重逢，事事生疏，偏偏他的举动却无时无刻让她产生错觉，仿佛那几年离别的时光，压根就不存在。
原本李心桥已经想好要拒绝张逸朗的邀请，此时稍一迟疑，便被张逸朗认定为她已经同意。
他一路拉着神思早就飞到九霄云外的李心桥，对沿路的医护人员投来的目光仿佛毫无觉察。
也是李心桥不习惯这样的目光，同时也怕别人误会两人之间的关系，便轻轻甩了甩手，低低地说了句，“行了行了，我自己会走。”
张逸朗也不勉强她，不急不慢地走在她前面，还时不时停下来等她。
直到两人进了电梯，李心桥发现张逸朗并没有按停车场的楼层，反而按了地面层，便好奇地说，“咱们不开车去吗？”
张逸朗想也不想就回了句，“咱们走路过去就好，那个地方不远，而且也不好停车。”
李心桥心中颇为疑惑，好奇他所说的地方到底是在哪里，却见他出了电梯后，便带着她从一扇需要医护人员刷卡才能通过的小门，从而出了儿童医院。
随后两人通过了一条狭窄的小巷，周围的环境突然就变得豁然开朗起来。
那个地方看起来像是两栋老式居民楼相夹着的后巷，但是一点也不狭窄，目测有十米之宽，两边摆满了锅碗瓢盆，一对看起来像是夫妇的老年男女在墙角弯着腰，把漆黑的蜂窝煤一个个垒好。
妇人侧身之时露出了身后被熏黑了的外墙，使得这里看起来更像是经营小炒等食物的大排档。
然而让李心桥觉得诡异的是，放眼望去那边起码有十几个灶头和铁锅，哪怕经营大排档也不需要用到那么多口锅吧？
而且做饭的油烟会往上熏蒸，两栋居民楼的住户难道不会介意？
李心桥不明白张逸朗把她带到这个地方的用意，难道他的目的就是想要让她见识一下s市人民的容忍和大度吗？
“这就是你想要带我来的地方？”李心桥满脸疑惑。
“嘘，马上就到十一点了，你稍安勿躁，静候一会儿就可以了。”张逸朗一边掏出手机查看时间，一边安抚着开始变得不耐烦的李心桥。
果不其然，那对夫妇刚把蜂窝煤垒好，巷子里便陆陆续续来了好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每个人手上都提着食材，有些是杀好了的鲜鱼，袋子上还滴着血，有些是各种蔬菜和家禽。
这些人就像约定好了一样，各自选了一个灶头，然后开始对自己带过来的食材进行处理。
一顿洗切以后，灶里放置的蜂窝煤也开始烧起来，不一会儿，远处便传来食物在锅里翻炒的声音。
李心桥和张逸朗所站的位置离这些人不算近，但还是能把眼前场景的每一个细节都看得清清楚楚。
由于职业敏感，李心桥甚至能够清晰地看到那些人之中有部分人并不擅于厨艺，就连切个西红柿都在打滑，差点就切到了手。
那对老夫妇就像厨艺学校的老师一样，时不时过去指导一下，甚至上手示范，这才让那个怯生生的小姑娘成功把一碟子西红柿炒蛋做出来了。
菜肴出锅后，老妇人还不忘帮那个小姑娘把锅里的西红柿炒蛋装到她带过来的饭盒里，一边装一边说，“这回蛋放得有些多了，一般两个人吃的话，三个西红柿配两个鸡蛋就好了，你这鸡蛋得有四个的分量了。”
那个小姑娘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长得颇为秀气，只是有些内向不爱说话，但望向老妇人的眼神还是颇为感激的。
她谢过老妇人的帮忙后，还不忘把自己刚刚用过的锅和刀具洗干净，然后归位，这才捧着饭盒走到另一边，那里有老妇人的丈夫，和蔼地问了小姑娘一句，“今天你妈妈想吃米饭还是白粥？”
小姑娘这才露出一丝羞涩的笑容，“医生说我妈可以吃米饭了，今天就不吃白粥稀饭了，麻烦叔叔给我打3两米饭就好。”
“要得！帮我问候你妈妈！让她好好吃饭，早日康复！”
那个头发白了大半的男人佝偻着腰，从旁边拿出两个塑料饭盒，往里面打了满满两勺子米饭。
“叔叔！太多了！打多了吃不完！”小姑娘一看急了，连忙劝阻道。
男人一边把塑料饭盒用袋子装好，一边满脸善意地说，“你也得多吃点，你看你都瘦成这样了，不吃饭怎么照顾得了妈妈？饭钱一块钱一盒，装多装少都一样！”
那个小姑娘接过袋子，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叔，你和婶都是大好人，以后会有好报的！”
说罢，她默默拿出手机，扫了扫旁边的收款二维码，这才拿着热气腾腾的饭菜离开了。
此时，李心桥注意到刚才那个小姑娘用的灶头，已经有另一个人在用，基本上现场十多个灶头都不带空着的，基本上都是上一个人用完，后面便有人马上续上。
白米饭摊旁边还有几个冒着白烟的陶瓷罐子，不断有人过来往里面加各种食材，有些是砍成块状的乌鸡、煎过的鲫鱼、开了边的鸭子之类，有些则是药材，不外乎是党参红枣枸杞之类，都不是什么名贵的药材，但那些人连揭开锅盖的动作都是小心翼翼的，仿佛生怕动作大了，里面的汤便蒸发了。
各种饭菜混合的香气，以及升起的寥寥炊烟，让这条原本冷清的巷子，突然变得充满烟火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