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90
说是这样说, 但这一日之后,禅院甚尔的行为并没有发生多少变化。
该服从指示仍旧服从指示,即便被安排了出远门的工作也不会抱怨, 仍旧一副可靠工具人的表情,似乎一切无事发生。
但例行休假的时间则会选择留下来, 不远不近地待在周围。
“都说了甚尔可以放假了吧。”
“打扰到你了吗?”
他知道对方其实也很享受独处——就像是一台只要周围出现别的活人就忍不住进行分析和预判的机器,只有待在无人的场合才能得到彻底的放松。
“倒是没有……毕竟甚尔君不会造成那种干扰啦。”
阿镜皱着眉毛回答:“但是这样对你来说就完全不算是休假了吧?总该有点自己想做的事情,以前不是还很喜欢去竞马场吗?”
“那已经是之前的爱好了。”
他回答:“现在待在这里就是我想做的事。”
片刻的沉默之后,甚尔又补充了一句;“如果觉得我在这里喘气打扰到你打游戏的话,也可以直说让我离开的。”
戴着红帽子的水管工在屏幕里上蹿下跳, 一不小心掉进了陷阱,右上角的剩余生命减少了一条。阿镜握着面前的手柄,突然就有点不想继续打游戏——在这里损失了一条命明显超出了自己之前的预判, 有些强迫症和完美主义的咒术师纠结着关掉了屏幕。
“出去运动一下吧。”
她说:“来帮我喂招。”
只防御不攻击,如果对方能够提前预判自己的规避路线,会成为相当辛苦的过程。
但甚尔显得游刃有余, 甚至会考虑到对方因为久击不中而逐渐暴躁的心态, 让她偶尔打中那么一两下。
符咒凭空消失化作雷电,甚尔只是很不在意地抬手一挡,就硬生生地接了下来。
阿镜震惊地停下动作:“刚刚那一下可以躲开吧?”
“手臂有点麻而已,没关系。”
他伸出手,揉了揉对方的头发:“长得有些过分了吧?之前没考虑过剪掉吗?”
战斗的时候过于沉重,而且也遮挡视线,虽说作为“镜”来营业的时候看不出什么, 但真的打起来的时候劣势就很明显了。
迄今为止, 从来没有人提出过这样的建议——倒不如说, 这个世界上压根没几个人会给她提出这种无伤大雅的要求。“生而知之”的力量无人敢于挑衅, 而在家族当中的超然地位又让所有人都觉得如今这种状态理所当然。
镜大人就是镜大人,暂且不提那只代代传承的眼睛,作为“未来视”的活人载体,谁会在意这样一个人的相貌和发型呢。
即便有着纯度百分百的信赖乃至敬仰,大多数人还是会本能地将她和“别的所有普通人”区分开来,就像是五条家将年幼的五条悟奉若神祇一样。
于是,这一次突如其来的发型改变震撼了不少人。
——黑色的长头发被毫不留情地削短,手法甚至显得有些乱七八糟,原本因为重力而垂落的头发向着四面八方翘起来,第一次显出它们的不服规矩。
镜大人的选择一定有其深意,被震慑到了之后,大家也只能磕磕巴巴地如此评价。
第二天一见面,甚尔实在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顶着对方控诉的眼神,他屈起食指去触碰那些不太服管的刘海:“说实话,还蛮适合你的。”
“安慰的话就免了。”
“是真的。”
“反正我又不能考证。”
“没办法立下束缚来证明还真是抱歉。”
天地良心,这句话他真的是顺口说出来的。然而他说得轻描淡写,对方却像是猛然反应过来一般,露出那种欲言又止又好像说错了话一般的表情。
“什么啊,镜大人也会在意这种事吗,真意外——”
甚尔棒读,刻意用那种夸张的语气来叫她的名字。
这是曾经的自己无比介怀的事情。
生在御三家却没有咒力,就仿佛是人类社会当中突然出现了类人猿。
虽然很早就从那个地方逃离出去,但却无法逃离从小到大镌刻下来的价值观。
咒术师优于非术师,身怀术式的人强于没有术式的人,这是世界上不变的铁律。
可是在这一刻,在对方露出那种表情时,他却突然发自内心地觉得,这好像都不重要了。
第三年,他顺理成章地成为了距离对方最近的那个人。
镝木家的家主负责管理一切和咒术联盟对接的事务,也是俗世意义上统领着这个家族的权力核心。相较而言,未来视的出现并不稳定,就像是五条家也不能总是诞生六眼,阿镜有着更加超然而无人干涉的位置。
甚尔偶尔也会因为委托需要而前往东京,但相较于东京和京都,青森这个本州岛最北边的地区反而带来了更强烈的归属感。
“真的不喝点酒吗?”
明明还是一字开头的年龄,却根本没有人拦着面前这个人提前饮酒——咒术师的身体性能大多强于普通人,适度的酒精随随便便就能代谢掉。
镝木家也有投资的酒厂,青森本地的代表名物就是苹果酒,可惜甚尔在这方面兴趣不大,明确拒绝过好几次众人“一起喝一杯”的邀请。
在弄清楚他不好杯中物以后,自然而然就不再有人来邀约,但阿镜却对这点提起了兴趣:“是担心喝醉吗?甚尔的话很难出现这种情况吧……不过有一些咒术师会非常讨厌自己不清醒,这一点我能理解哦。”
甚尔摇了摇头:“是因为喝不醉才不想喝的。”
酒精是逃避的手段。
即便是咒术师也会畏惧死亡,他在禅院家的时候,没少见到有人躲避在酒精里。
然而这个世界不肯赋予他一时半刻的不清醒,医院的麻醉药物很少生效不说,这具身体的酒精代谢能力同样破格,无论喝下去多少都不会有任何反应。
“那甚尔君要注意别有蛀牙啊。”
阿镜从这句话当中提炼出了明显有些偏移的重点:“如果麻醉不起效果的话,治疗起来会超痛喔。”
“哎……会有这种未来吗?”
“没有细看,只是提醒你一下。”
“你这样说会让人产生歧义吧,好像在未来的某一天里一定会有蛀牙的感觉。”
“放心吧,不会这样对别的人说话。”
过度解读似乎是人类的通病,放在她的身上则尤为如此,在一言一行都会被反复揣摩的情况下,甚尔这种可以开玩笑的关系显得难能可贵。
他很少受伤,即便受了伤也可以凭借身体的自愈能力恢复,从出生到现在没生过病,因此也无法对于对方发烧的痛苦感同身受。自身的免疫系统可以杀死一切入侵者,因此也不需要抗生素药物,即便是被敲断了的骨头也可以仅凭借着鬼斧神工一般的自愈能力恢复原状,具体原理不明。
“不过一直很好奇,甚尔对于未来没有兴趣吗?为什么从来都没有问过我。”
“现在这样就很好,接下来的人生里所有的选择都可以听你的指示。”
他笑了一下:“几年前不就已经这样跟你说过了吗?”
“确实是这样说过,但……”
阿镜咬着嘴唇沉默了。
但,那句未竟的“交换条件”,对方却从未真正说出口。
“没关系,我所有的时间都是你的。”
他说:“反正这些时间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浪费。”
留在这里就已经成为了最想做的事。
虽然他们是因为暗杀与被暗杀的尴尬关系认识。
但这都不重要啦。
不敬!
这是僭越。
是身为凡人想要拉下天上的月亮。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本身就已经是这世界上最出格、身处规则之外的的那一个。
“我明白你这样的咒术师时时刻刻都想看东西的心态啦。”
甚尔说:“但是一般来说,接吻的时候还是要闭一下眼睛的。”
“哪里来的理论啊,我怎么不知道。”
“这个世界上你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呢。”
“一下子就嚣张起来了吗,给我好好反省一下。”
“……抱歉,一时之间太高兴有点得意忘形了。”
对方从善如流地道歉。
“总觉得这样的场景似乎发生过,说不定是在别的什么世界里。”
阿镜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连别的平行世界都能看到吗?了不起了不起。”
“……不能啦,而且甚尔每次这样说,感觉都好像在阴阳怪气哦。”
身形高大的男人坐在她的身边。
户外正在下雪,庭院里积累了厚厚的一片。被炉的桌面上放着金黄色的苹果酒,甚尔帮她倒了一杯,犹豫了一下之后,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在这个时刻,相比于寻求片刻的混沌,他更希望自己保持清醒。
清醒地、慎重地,待在这个人的身边。
“要帮你把雪扫掉吗?”
“暂时不用,就这样就好。”
“明天是个好天气吧?”
“是呢。”
有乌鸦停在雪地上,扇着翅膀互相在地面留下爪印,远山在雪色中模糊,而等到下一个晴朗的日子里,又会逐渐清晰。
房檐下的风铃,突然轻轻晃动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