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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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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三刚开学的时候, 围棋业界发生了一场惊人的大地震。

    知名棋手,天元头衔,名人头衔持有者, 塔矢行洋十段无故宣告退役。

    报纸上和电视台都在转播相关的消息,阿镜曾经也在升段赛上和来旁观的那个男人搭上过几句话, 对方身体虽然不太康健,最近才刚刚出院,但还是当打之年,原本能在围棋界继续奋斗很久。

    “就是说, 围棋的「最强」隐退了——是这个意思吧?”

    甚尔嘴里叼着一根冰棍,一边用一只手招架从各种角度攻击过来的禅院直哉,一边和她闲聊:“那岂不是糟糕了嘛。”

    “小光发短信说是因为网络对弈输给了sai。”

    阿镜抛出符篆,咒力化作无形的锁链, 加注在甚尔的身上, 后者轻轻啧了一声, 迎面而来的就是直哉加速过后的拳风。

    以一敌二,他显得游刃有余。

    当然, 直哉还只是个小学生,他和阿镜两个人满打满算只能说是“一点五打一”, 即便有投射咒法的加速, 造成的伤害也非常有限。

    “输给咒灵?”

    甚尔开始觉得网络有点意思了:“还能这样下棋啊。”

    “那毕竟是指导了本因坊秀策的棋手。

    阿镜感叹道:“迄今为止未尝一败, 这样的战绩应该会一直维持到最后吧。”

    “大概吧。”

    甚尔也停下动作, 点头表示认可。对方是执念形成的咒灵, 是所谓“过咒怨灵”的变种,本身咒力就不算强盛, 在如今这个时代里一路消耗, 没有补给, 很难长时间地存活在世上。

    这个预言响应的时间没有很久。

    很普通的一天,很普通的一局围棋,升入初中的进藤光在下棋的时候,忽然感受到了从窗外吹进房间里的暖风。

    这一年的初夏,他在家里找了个遍,又去爷爷的仓库里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有再找到藤原佐为的身影。

    那个被叫作“咒物”的棋盘上干干净净,再也看不到血迹,他很慌乱地去了本因坊秀策的故居,也没有发现一丝一毫的踪迹。

    “小光!”

    妈妈焦急的电话打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无法解释。

    藤原佐为的存在,是这个世界上最难解释的事情,是他最大的秘密。而现在他再也见不到对方,就好像之前的那些相处经历全部都不曾发生。

    看不到佐为,和所有其它人一样,所有别的看不到咒灵的人……非术师。

    几个词汇在脑海当中迅速滚过,他想起了最初进入棋院的时候,和自己对弈的女孩子。

    “抱歉,妈妈,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我现在就要去京都!”

    他挂断电话,心跳如擂。之前怎么会没想到呢,说不定只是他自己失去了“看到佐为”的能力,就像是从小说中的巫师变成了麻瓜,而那些天生的巫师——或者咒术师,仍旧还能够清晰地观察这个世界,碰巧他遇到过其中之一,万幸他认识其中之一。

    那位同学向来恪守秘密,本身就年长,又远比同龄人成熟,是个行走的谜团。大多数时候,他不介意和有秘密的人做朋友,据说咒术师的世界危机四伏,又对佐为充满恶意,那么他大可以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心,做一个老老实实的围棋手。

    但现在他不得不去……他必须要去。

    直到踏上前往新干线的列车时,进藤光都还没平复自己的心情。作为最受瞩目的几个新人围棋手之一,他的薪水不算太低,至少能够支持他阔绰地在京都住个几天。一下车,他就在游客地图上四处搜索关于“禅院”的情报,意料之中地一无所获。

    京都知名旅游景点五条大桥或许和那个叫作“五条”的咒术师家族有些关联,进藤光很快就决定先抵达那附近的位置,再想办法打听禅院家的具体所在。

    天空中暗云密布,很快就下起了雨。

    少年在雨中奔跑,力竭之前,终于敲开了写着“禅院”铭牌的大门。

    开门的人留着现代不常见的发型,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番,语气不善:“你找谁?”

    “阿镜,禅院镜,我有重要的事情要找她商量!”

    说完,顶着对方不太相信的眼神,强调道:“是藤原佐为的事情……过咒怨灵的事情!

    藤原这个姓氏在日本的历史当中频繁出现,但面前的这孩子一看就是个非术师。就在门应有些犹豫的时刻,身后传来了清晰的脚步声。

    “他是我的客人,重衡前辈,虽然是非术师,但却是被咒者,因为诅咒的缘故曾经能够看到咒灵。”

    阿镜打着一把伞,雨水从伞檐上淅淅沥沥地淌下来:“不是紧急事项,我一个人能够处理,但如果你想要通知直毘人先生或者甚一前辈,那也没关系。”

    在家里的时候,她不会佩戴隐形眼镜,因而进藤光也能直视那双伞檐下面虹膜异色的眼睛。

    但他现在根本没有关注这些的心情,少年的胸脯急剧上下起伏着,好不容易喘匀了气,才意识到自己早就已经被雨水浇透了。

    雨伞倾斜在他的头顶,阿镜似乎是叹了口气:“先擦一下头发,再换身干净衣服吧。情况我大致了解,之后会慢慢告诉你。”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进禅院家,中途路过了有咒灵存在的浮桥,阿镜面不改色地从咒灵旁边穿过,而紧跟在身后的进藤光被握住手腕,隐约感觉到了一丝转瞬即逝的悚然。

    “刚刚。”

    他有些不确定地问:“那里有什么东西吗?”

    “有,但我希望你永远不要去看。”

    阿镜意有所指:“上一个在这里有所察觉的是仓田七段,普通人如果不和咒灵对上视线,大多数时候都是安全的。咒术师是和死亡并肩的职业,虽然我能够预卜危险,但没办法去拯救每一个人。”

    他们在房间里坐下。

    阿镜拿来了毛巾,还有稍大一些的深灰色浴衣。作为浴衣的提供者,甚尔抄着手斜靠在墙角,看着面前湿漉漉的少年擦干头发,在灯光下打了个喷嚏。

    ……提前让他去翻找出来自己小时候穿的衣服,原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啊。

    他忽然觉得有点不爽。

    “——那之后,我无论去哪里都没有找到他。”

    进藤光讲述着自己身上的遭遇,语气急切:“是因为我的眼睛变得不能看到咒灵了对吧?你的话,能帮我找找看佐为到底去了什么地方吗?听说……听说你什么都知道。”

    “不是因为你突然看不到咒灵。”

    对面正坐的少女却认真说道:“这是解咒成功,小光,你身上和佐为的束缚已经消失了。”

    “解咒成功?那就是佐为自由了是吗?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他不在任何地方,咒灵的身躯由咒力构成,如果没有了形成咒力的执念,那么咒灵本身也就要消失了。”

    “什么?他明明在棋盘里等待了千年之久……”

    阿镜这里是进藤光的最后一站,在这之前,他已经找过了棋院、本因坊秀策的坟墓和纪念馆,蓬勃的情绪被雨水浇得彻底,现在听到她一锤定音,几乎要当场哭出来。

    在这件事上,阿镜没有能帮忙的地方,她从抽屉里取出一叠写好的符篆,让他之后拿回家贴在家里的隐蔽之处,能起到张开结界,驱逐咒灵的效果。

    “——那么,之后要怎么办呢。”

    进藤光垂着头,在摇曳的灯光下表情茫然:“以前都是佐为在和我下棋……”

    “那么以后继续下棋就好了。”

    阿镜将棋盘搬到房间中央,不知何时,已经和进藤光对立而坐。

    “这一次要以互先的形式,进藤一段。”

    阿镜说:“我不会留手。”

    “嗯……镝木一段。”

    对弈开始了。

    每边三十秒思考时间,阿镜执黑,贴五目半,完全是以职业比赛的要求为标准。进藤光下得很快,说实话,他还有点没搞清楚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下棋,心里也堵着一口气,每一枚祺子落在棋盘上都是响亮的一声。

    但数十子之后,就开始觉得不对劲。

    这不是平常的下法……进藤光猛然抬头,看向面前拈着棋子的少女,虹膜异色的眼睛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这是最初她和佐为下棋时候的下棋,每一枚棋子都能看到很久以后的走势,就仿佛是在和非人的什么东西,更加精准的、冰冷的……和那样的某种东西在对弈。

    少年停顿了一下,却对上仿佛无机质一般泛光的眼睛。

    就像是背后被佐为轻轻推了一把,他突然明白了什么,啪地落下一子。

    他要想得更久,更复杂,更缜密,布下比对方更广博的天罗地网——就像是佐为曾经所做的那样。

    一个半小时之后,阿镜率先躬身,轻轻说道:“承蒙指点。”

    等把进藤光送进附近的酒店,嘱咐他搭乘明天早上的新干线返回东京,再顺带祓除了一只酒店周围的蝇头以后,时间已经入夜。

    月光在地面上投射出倒影,五条大桥附近空空荡荡,吹来夏日里有些潮湿的夜风。

    雨刚停,地面上积累起一个又一个的水洼,阿镜伸出手,兀自握拳又张开,语气中满含欣慰:“这样下去,小光就会继续下棋了——他会成为优秀的棋手,总有一天会和塔矢行洋前辈一样。”

    甚尔毫不怀疑这个说法,她不会对禅院家的人说谎,因此在束缚生效的时候,她理所当然地必须吐露真实。

    此时此刻,他们并排走在街道上,身边的小姑娘心情不错,踢踢踏踏地踩着水,像是了却了一桩大事。甚尔有理由怀疑,她在遇到进藤光的第一天就预见了这样的结局,但这种事情对他而言问了也没多大意义。

    他更想知道的是……

    “今天对那个小子来说,是猫钻进庭院的那一天吗?”

    甚尔问:“你用咒力下的那盘棋,就是他的院子吗?”

    虽然这样说很莫名其妙,但阿镜还是了解了他想问的问题。

    “不是啦,我不这么做的话,小光也会继续下围棋。就算今天他在禅院家门口吃了闭门羹,被重衡前辈直接赶出去,他还是会继续下围棋。”

    阿镜说:“他不会因为这种事情就一蹶不振。我肯帮忙是因为……我们是朋友啦。”

    “和那个非术师?”

    “小光下棋很厉害,头脑也很好。”

    “所以是因为,他未来有可能会变成围棋领域新的最强?”

    “我其实没看那么远……但是,全心全意扑在围棋上的这份心意,很值得尊敬不是吗,虽然我也下棋,但是没办法做到那样。”

    木屐踩进水洼里,泛起一小圈涟漪。甚尔斜瞥了一眼,从动摇的水面当中看到自己的影子。

    “你喜欢那种啊,年龄更小的类型。”

    “哎?”

    “看你和那个六眼相处也还不错,明明年龄差出六七岁。”

    阿镜用有些苦恼的语气说道:“说真的,除了直毘人那几个儿子,大多数人都能相处得来——只要提前知道做什么会导致他们生气,然后提前避免这些行动就好了。”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甚尔没有回答,他一脚踏碎水洼里的月亮。

    她不是“什么都知道”吗?她难道不应该什么都知道吗?远望之镜,青森之里镝木家的神稚子,时至如今都有着无条件号令全族权利的人,怎么能不是一个全知全能的完人。

    所以答案很简单,她不会损耗多余的“算力”去关注没有必要的部分,世界送来的情报量浩如烟海,而从中甄别出关键的信息,是理所当然又与生俱来的能力。

    “没什么,我是说,就像是留下院子里的那只猫一样。”

    他轻描淡写地岔开话题:“猫粮要不够了。”

    “啊,对噢!我明天就去买!”

    直到第二天,这个消息才传进禅院直毘人的耳朵里。那个时候进藤光早就已经搭乘着新干线离开,不过一个非术师的行动没人在意,直毘人关注的是其它问题:“你是说一个平安时代的咒灵,保持着理性,一直下了好几年的围棋?”

    有理性的咒灵往往极为罕见,但凡能与人直接沟通,等级都会定到特级,让一个特级过咒怨灵这样肆无忌惮地到处闲游,实在是太过鲁莽的决定。

    “我从一开始就已经评估了对方的攻击性,基本上他所有的力量都用于维系理性,能够一直存活至今也只不过是因为下棋的执念,现在解咒成功,藤原佐为彻底消失,这起事件已经圆满结束了。”

    阿镜垂着头,态度颇为恭谨:“今后进藤光也只会是普通的非术师棋手,对他造成的干涉到此为止。”

    “你一见面就已经看到这一刻了吗?”

    直毘人有些惊讶。

    “……是这样,比起咒术师直接进行干涉,让他们自行解咒是最合适的办法。”

    她很坦诚地承认了自己的先斩后奏,理论上这种咒灵应该直接上报总监部,但她不仅瞒了下来,还隐瞒了好几年——直到咒灵彻底消失的那一天。

    出乎其他人意料的是,直毘人并没有在这件事情上为难她,而是很快转换了新的话题:“你和五条家的六眼有联系?”

    “如果打游戏的联系也算联系的话。”

    “五条家难道没有过邀请你的打算吗?”

    “已经被我拒绝掉了。”

    房间里只有两个人,阿镜似乎早有准备,对答如流。自从预知到禅院直哉的死亡以后,禅院家勒令他去观测“前路”的行为就收敛了很多,直毘人似乎也显得有些疲倦,最近就连酗酒的频率都上升了不少。

    ——最大的恐惧其实是未知,即便未来就摆在眼前,他也犹豫着要不要去问个清楚。

    “……以你的角度来看,未来的禅院栋梁[1]交给谁来做才比较好?”

    直毘人最终换了一个比较委婉的问法:“扇他一直对这个位置野心勃勃,甚一虽然无意争取,但也很有人望,有一批他自己的支持者。”

    禅院家并非铁板一块,从二十四代当主的甚一父亲到二十六代的他,其间经过的年头其实并不算特别长。咒术师危险工作带来的折损是一方面,人心浮动,想要攫取更大的利益是另一部分理由。

    “说不定更合适的人还没有出现,您现在还是当打之年,大可不必现在这么着急。”

    阿镜耸了耸肩,还是没忍住吐槽:“说真的,比起匆匆忙忙地去找继承人,不如考虑增强一下家庭教育……您那几个孩子真是各种意义上的歪瓜裂枣。”

    直毘人哑然,大多数父母眼里,自己的孩子永远都是最好的,但即便有作为亲生父亲的加成,他也没办法昧着良心夸赞自己的孩子们有多出色。唯一成气候的那一个被蒙上了“可能会被暗杀”的阴影,让他想要自夸都夸不出来。

    “禅院家未来的敌人会是哪一个?五条吗?还是说别的什么咒术师家系?”

    阿镜深深看了对方一眼。

    “或许比起一味追求未来,看看历史书带来的帮助会更大。思考一下平氏为什么会在平清盛死后就迅速衰败,又是为什么平家招惹了诸多憎恶烦扰——如今这个时代估计不会再有一场源平合战,产生裂隙的会是其他的什么东西。”

    徒留直毘人一个人在房间里思考,她从容地走出房檐。今天是采购的日子,需要买猫粮,猫条,猫砂,罐头,还有去打疫苗。

    在被装进猫包之前,黑猫略微挣扎了一下,最后还是被不可抗力塞了进去。

    甚尔照惯例跟着她一起出门,宠物医院里散发出一股嘈杂的、闹哄哄的氛围。除了他们以外,还有一只猫和两只狗在这里就诊,猫主人的年龄和阿镜差不多大,穿着附近高中的校服。

    “我们是来打猫三联的第二针。”

    阿镜从包里掏出疫苗接种册:“麻烦你们了。”

    这是种泛用疫苗,医生的接种非常熟练,他打开手册,看了一眼上次接种的时间,露出有些惊讶的表情:“没有填写名字吗?”

    “嗯……这孩子暂时还没有名字。”

    阿镜把猫放出来,几乎是一沾地面,黑猫就很自然地用身侧和脸颊磨蹭她的小腿,这是一种标记气味和表达信赖的手段。

    一开始还拼命挣扎着想要逃走呢,甚尔想,这不是已经完全被驯养了嘛。

    “是从别人那里收养的猫?”

    “不是,就是自己养的。”

    “这样啊,那没起名字还真是意外。”

    医生笑了一下:“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见这种情况,叫号都不知道该怎么叫——干脆就叫镝木小姐您的名字好了。”

    这确实是个问题,阿镜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着猫耳朵,手里的黑猫也很配合,发出一连串愉快的咕噜声。

    “这样吧。”

    她很快做出决定:“甚尔,来起个名字。”

    “……我?”

    甚尔明显愣住:“让我来起名字吗?为什么这种事情你不自己想?”

    “我不擅长做这种事啦。”

    阿镜回答:“赋予名字这个行为象征着建立关系和束缚,甚尔来起名字的话,对这孩子来说会更自由一些。”

    这个思维逻辑很简单:他没有咒力,就不会因而形成束缚。传统的咒术师往往会在这种小事上太过计较,甚尔皱着眉头提前预警:“不会是什么好名字,说不定我会随便起类似大黑小黑之类听上去很敷衍的东西。”

    “会是好名字,甚尔认真起来很可靠嘛。”

    在他们闲聊的时候,猫很老实地被摁住打针,表情甚至没感觉到疼,医生一松手就很从容地抱回来,在阿镜的膝盖上揣成一团猫猫虫。

    她是根据什么来判断自己会很“可靠”?显而易见,是根据过去的经验和对未来的观测——“看一眼”是很容易的事情,但想要抵达那个早就被猜到的结果,却不那么容易。

    真作弊啊,一开始就手握标准答案的人。

    “叫作‘响(ひびき)’吧,发出声音的意思,黑漆漆的一团,躲在暗处如果不出点声音的话根本就看不见。”

    而且“响”这个字的音读和“镜”的音读相同,不过他耻于袒露这点毫无价值的联想。

    “好喔。”

    当事人没犹豫就答应了这个建议,认真在疫苗注射的卡片上填写了“響”这个有些复杂的汉字,欣喜地握住猫爪,和对方商量了几秒钟:“阿响,阿响——不过这好像是女孩子的名字[2]?”

    毫无疑问,这是只公猫。

    但还没等甚尔回话,她就自己说服了自己:“没关系,小猫咪不会计较。”

    ……他倒是觉得这猫看上去颇为计较。

    忽略掉医生“最好不要用手来逗猫”的友善提醒,他用一根手指头轻而易举地躲开了黑猫的全部攻击,拎着对方的后脖颈手法不那么精细地塞进猫包,站起身来:“之后是要做什么来着?买粮?”

    “嗯,还有罐头和猫条,还有砂……之前的那款罐头好像不太喜欢,不过我倒是希望它能做更多尝试啦。”

    阿镜说道:“总吃一个口味要是罐头厂改变配方了怎么办。”

    “也太娇惯它了,不过就是只流浪猫。”

    “现在已经是家猫了。”

    “说到底,当时放着不管的话根本活不到现在吧。”

    “毕竟建立了缘分,没办法嘛。”

    放眼整段人生,禅院家只是生命当中一个不那么长久的落脚点,但即便如此,她也已经收获了需要庇护的东西。

    医院里另一个带猫来的小姑娘听到了他们的对话,热情推荐了自制猫饭的教程,还用自己家养得皮毛顺滑的橘猫举例子,试图证明手制猫饭营养丰富适口性强,对宠物更有好处。阿镜听得很认真,伴随着对方的讲解不住点头,就差拿个笔记本现场记下来。

    “别忘了,在禅院家可由不得你做这些。”

    甚尔觉得他自己不应该在这种时候说扫兴的话,但他还是忍不住出言提醒:“能让这猫活着,就已经算是他们的退让了。”

    这是什么家庭啊?对面的小姑娘眉头一皱。寄人篱下确实不能挑剔太多,好在不需要忍耐太久——阿镜和甚尔一前一后离开宠物医院,甚尔迟疑了一下,以为自己戳到对方的痛处,在接下来的购物过程中,一直都沉默着主动帮忙拎东西。

    临进门的时候,异色瞳的少女才主动开口:“猫饭的做法记住了吗?”

    “……倒是随便听了一下。”

    “那以后甚尔来做。”

    “……哈?”

    “不是指现在,是说等我离开了禅院家以后。”

    “噢,那没问题。”

    看样子是消气了……他用直觉来判断对方应该是有些不高兴,听到现在肯和自己重新搭话,甚尔也在心里轻微地舒了一口气。

    舒完这口气之后,他紧接着又觉得不对劲——为什么要答应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

    做猫饭,她又不是不会……好吧,这咒术师大小姐好像确实没做过饭,也不知道学校里到底有没有家政课,就算有,以这家伙这几年的旷课频率,说不定也早就已经逃掉了……但这不是重点,他为什么要答应这种事?

    虽说他因为不待见禅院家,也顺势而为地成为了对方的工具人,但这也太工具了一点——保障本人的人身安全顺带兼职祓除咒灵也就算了,为什么连照顾猫这种工作也要算在职权范围之内?

    在他的眼里,这猫明明已经足够幸运了:在一个大雨天里被捡到、被保护、被认养,吃饱穿暖不说,还有人考虑它的饮食喜好,关注着应该定时去打疫苗,猫三联之后是狂犬……幸运到足够让一个人类觉得有些嫉妒。

    而现在还获得了一个名字,这意味着承诺和束缚。甚尔又看了一眼那个猫包,里面传来了细碎的叫声。

    ……阿响,他在心里再度咂摸了一下这个名字。

    阿响。

    禅院直哉的心情很不错。

    他的桌上放着几张钢琴演奏会的入场券,日本钢琴业界如今公认的第一人,阿字野壮介将在京都举办钢琴演奏会,他早早托人买好了最佳的观赏位置,打算近距离去看一看这位出世的天才。

    继阿镜的那张黑胶唱片之后,他又买了好几张阿字野壮介的钢琴作品,如今伴随着自己的琴龄渐长,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弹钢琴的非术师确实很强。

    禅院家是传统的咒术师大家族,比起这种西洋乐器的演奏会,更倾向于传统的歌舞伎表演和能乐演出,对钢琴和西方交响乐的兴趣不大。然而他是家族嫡子,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过是演奏会的门票,只要他有心,可以订到前三排最中间的位置。

    具体和谁一起看,直哉还没有彻底决定,但甚尔君肯定要出席。孩子的价值观混沌懵懂,掺杂了禅院家如今的实力至上主义,甚尔够强,又必须服从家里人的命令,他从来没考虑过自己被拒绝的可能。

    至于总是跟在甚尔身边的另一个人……好吧,姑且承认她也很强,是另一种不同的强法,直哉决定也给对方留下一张演唱会的门票,就当时那次任务伴手礼的回礼,他才不是一个不通礼尚往来的人。

    甚尔收到入场券的时候显得有些惊讶,他自己向来听不懂这些牛嚼牡丹的精细玩意儿,但对方是出身显贵的嫡子,他于是接过来:“不过要看那天有没有工作要做。”

    “和那家伙一起祓除咒灵?她现在也是二级了,自己稍微运动一下不成问题吧。”

    直哉露出有些嫌弃的神色:“明明能够预读对手的攻击路线,并且提前做出规避动作,接近战的水平竟然还和直彦那个蠢货差不多。”

    “……那是你哥。”

    “他是我哥和他是个蠢货又不冲突。”

    ……行吧,甚尔想,他也不是很在乎直毘人的几个孩子互相攻击。

    “你也邀请她了?”

    这才是需要关注的内容。

    “不然?”

    “我还以为你对女性,呃,都是那种态度。”

    “她那双眼睛以后还用得上,稍微拉拢一下也是有必要的,和其他没用的人不能一概而论。”

    “……是嘛。”

    也对,那是五条家都想要拉拢的眼睛。

    ——可惜演奏会却没能看成。

    报纸上说,阿字野壮介在途中突发车祸,手部严重受损,或许一生都无法在保持过去那样的钢琴水准。

    直哉发了很大的脾气,演奏会的入场券虽然原价退票,但他介意的当然不是那点钱。

    小少爷的房间里一整天都是“闲人免进”的状态,直哉先是痛斥那个未曾谋面的钢琴家的愚蠢,为什么不肯坐新干线,非要乘车来;又厌弃这些非术师真是弱得要死,关键时刻没什么保命的手段,出车祸都能影响一辈子吃饭的手艺,真是可笑极了。

    但不管他怎样发脾气,钢琴家受重伤的双手都不可能彻底痊愈,一周之后,业界就传来了阿字野壮介遗憾引退的消息——报纸头条上用巨大的字体写着“悲报”。

    “这下子钢琴和围棋的最强都消失了。”

    甚尔全程保持着吃瓜旁观的态度:“他们该怎么办?”

    “都说了,围棋这边新人都很可靠啦。”

    兹事体大,就连直哉都跑来听墙角。他虽然看不起非术师,但也很在乎自己能不能享受到这些人所创造出来的东西,尤其是他也学钢琴,就多问了几句:“阿字野今后再也无法举办演奏会了吗?”

    “说不定等到直哉君成为出色的咒术师时,就会有同样天才的钢琴新人崭露头角了。”

    阿镜如此回答:“阿字野虽然没办法继续弹琴,但总有一天他也会有学生啦。”

    对于这个回答,直哉并不算很满意。他比较期待那种“现在立刻马上”就能够解决问题的方案,最好是一个钢琴家倒下了,立刻就能有同水平甚至更高水平的钢琴家站起来,仿佛游戏里在刷新npc。

    然而现实不是游戏,生活中充斥着各种意外,就连他也被预言过会让远弱于自己的人用匕首捅了后心。

    心情明显不佳的小少爷在广缘上坐定。阿镜房间里人要少得多,也不会有随时送上点心来的仆役,不过他现在也没有吃东西的心情:“虽然你说过要重视弱者的力量,但我还是讨厌这些明明没本事却硬要活着的人。”

    “比如说?”

    “直彦。”

    “……那我大赞成。”

    “喂,我还以为你会在这种时候说教。”

    阿镜笑了一下:“人对世界的看法,往往取决于他们看到了什么样的东西。就像五条悟因为能看到更清晰的咒力,所以才能够进行更加缜密的咒力操作;我对一个人的评价不仅仅基于他的过去,还会参考这个人未来的所作所为……而在另一部分人看来,用「还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去评价别人,是很不公平的一件事。”

    直哉显得若有所思。

    “直哉君曾经听过阿字野壮介的钢琴声,所以能够理解失去了这样一位钢琴家是怎样的损失,但对别的人而言,这说不定只是无数起车祸当中的一起,没有多少本质性的不同。”

    “——就像你能理解甚尔有多强,但这栋建筑物里的其他人不能理解一样。”

    “喂,都说了不要用我来打比方。”

    甚尔抗议道。

    “所以你的意思是说,要尽可能去看更多东西。”

    直哉虽然年纪小,但并不笨,不如说他其实比很多常人都要聪明:“而认知的变化会导致看法的变化。”

    “就是这个意思,御三家出生的孩子大多数都接受家庭内部的教育,因为内部传承和典藏书籍就已经足够应付大多数祓除咒灵的作业,但这只是技巧和力量上的提升,跟眼界没什么关系。”

    阿镜点点头:“所以……这是我的个人建议,在学习完了禅院家能够教给你的东西之后,我建议你去读高专。”

    “高专?那不是培养平民咒术师的地方吗?”

    直哉显得很嫌弃。

    “国中时期足够你把家里的东西都学全,而且五条君说不定也要去高专。”

    “哈?”

    “当然,这只是个人建议,你不照做也没关系啦。”

    “能够看到未来的人突然这样刻意强调,反而让人觉得有点恶心。”

    …

    等到直哉离开之后,甚尔才开口询问:“那你呢?你也差不多该到这个年龄了吧。”

    “什么?”

    “我是说咒术高专。”

    “我去读这个又没有意义,知识性的东西都已经学过一遍,去给咒术界打工很没必要啦。”

    “你刚刚不是还给那家伙说……”

    “情报量不一样。直哉是不会主动去搜集信息的类型,如果一直待在同一个地方,只会一遍又一遍地巩固原本的价值观。”

    阿镜回答:“而且我是职业棋手,等国中毕业之后就可以继续下围棋了。”

    听上去规划很不错,唯一的问题就是,如果这家伙去下围棋的话,他作为保镖的工作就显得很没必要。甚尔不动声色地思考着自己是否有必要转岗,一边喝最近新买回来的柠檬茶,一边和孔时雨有一搭没一搭地发消息。

    孔时雨:“老天!那位镜小姐简直是座敷童子!有她的情报指导,存在我那里的那笔收入已经翻了五十倍不止!”

    而且这还是在有意收敛的情况之下:要不是为了防止赌场注意到,他需要经常辗转更换地方,一定会赚得只多不少。

    甚尔:“……”

    他觉得这很不对劲。

    甚尔:“你们两个什么时候私下里有联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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