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缤城,碧湖,正月十三。
夏兰溪清早起床,换好运动服和慢跑鞋,刚一下楼便察觉家里气氛不对。
夏太太坐在沙发上,握着手机一脸愁容,夏如海的书房门开着,唔唔嗯嗯似在讲电话。往日这个时间父母尚未起床,只有兰溪会在每天六点准时出门晨跑,她疑惑地瞟了眼母亲,夏太太划开手机递给她,她看着手机上的视频,环境像ktv包房,一个男子正冲另一个拳打脚踢,对方被打倒在地,那男子又抄起酒瓶砸在他头上,伴着一声惨呼和连续不断的哀鸣,打人者怒骂:“我tm让你看看这是谁的地盘?这是谁的天下?!”
兰溪看出这嚣张的男子赫然是她的未婚夫,凌氏集团的少主凌云。
夏太太直叹气,“网上传遍了,都上了热搜,这回麻烦了。”
“什么时候的事?”兰溪问。
夏太太说,“昨天夜里,在曾城。凌云现在公安局羁押,搞不好会判刑。”
“嚯!那婚也不用结了,挺好。”兰溪说完照例出门跑步。
夏兰溪和凌云这桩婚事连商业联姻都算不上,准确地说,应该叫“出于商业目的的结婚项目”。
兰溪的父亲夏如海是缤城著名的私募基金“盛夏资本”的主理人,近两年一直运作凌氏集团旗下的缤纷乐园项目,凌家出地,夏家筹钱,两家合作开发亚洲首座人工智能影视体验乐园。本来一切顺利,园区已投入兴建,二轮融资启动在即,上市套现也在计划之中,夏如海的工作却遇到不小的阻力。
凌氏是老牌家族企业,内部关系复杂,一直有传言说缤纷乐园是凌云个人发起的项目,并未得到集团支持,有中途夭折的风险。夏如海手里的投资人也不看好这个项目,毕竟凌家那块地荒废多年,眼看从核心区变成贫民窟,所谓缤纷乐园说不定只是凌氏甩包袱的手段,一旦套现失败,往后就是个无底洞。夏如海不是没考虑过这些风险,但凌云开的条件很诱人,他个人出资就占了总投资额的一半,盛夏只需帮忙筹来另一半,无论夏如海个人出资多少,凌云都给他三成股份。这是个秘密协定,对夏如海无异于空手套白狼,他知道凌云看中的是他无中生有、点石成金的本事,在资本市场煽风点火、铺张造势的确是他的能事,因此他提出让凌云娶了他的长女夏兰溪——不为别的,只为给投资人信心,也为上市后提升股民期待,好比地产商和银行家结亲,何愁房子卖不出去。
兰溪更清楚父亲的心思——让她嫁入凌家,若这桩生意成了,两家分利,这桩不成还有下一桩,攀上凌氏这棵大树,足够盛夏吃一辈子。夏如海早想把这女儿用作商业筹码,只是物色不到足够分量的门户,凌家上门合作无异于天赐良缘,他岂能满足于一锤子买卖,必然要永结同好、无限获利才死心。喜的是,他这提议一出,凌家立马接招,本来两家商定五月结婚,正预备年后公布婚讯,孰料正月还没出,凌云闹出这档子事,夏如海得知后一宿没睡,催着凌家拿出对策。
兰溪不疾不徐地跑了三公里,接到妹妹兰淙从英国发来的语音,一开腔便说凌云的事,果然坏事跑得比时差还快。兰淙一副忧心忡忡的腔调,兰溪好笑,“你着什么急?本来就是桩交易,大不了一拍两散,我高兴还来不及。”这话也是真的,兰溪一向不打算结婚,她对在缤城的少爷圈子里寻找爱人不抱希望,觉得他们要么轻浮,要么油滑,要么虚情假意,要么喜新厌旧……这些年追她的人不少,她知道他们追的其实是她的父亲,哦不,是她父亲经管的钱。夏家算不上大富之家,投资主理人说白了就像中介,远非真正的财主,但夏如海会炒作,几个平淡无奇的项目在他手里都包装成资本市场的爆款,对那些日趋没落的家族企业具有极大吸引力,夏兰溪也顺势成了炙手可热的待嫁名媛。
兰溪跑完五公里,呼吸着早晨清新的空气,心慢慢静下来。凌云如果被判刑,他们就不用结婚了,她松了口气,也知道这么想对不起凌云。其实她和他连熟人都算不上,总共见过五次面,每次不超过两小时,单独在一起只有两次,对他谈不上好感恶感,说白了是无感。这不是她的错,凌云对她也无感,她料定这场婚姻长不了,暗中打算缤纷乐园的项目一结,就找个理由和凌云离婚。但她同意结婚还有别的考虑:用这场婚姻证明她的价值,把父亲从远在美国的小三和两个私生子手中夺回来。夏如海不是常嫌夏太太生了两个女儿,不及小三一出手就是一双男儿?如今他偏偏要靠这个女儿赚大钱,兰溪母女三人多少年未曾这样扬眉吐气,既如此,这个婚结的也值了。兰溪想想亦可悲,二十五岁了,连场像样的恋爱都没谈过,这样玩忽地迈进婚姻,竟是为了填补这些年失去父亲的不甘、不满、不忿。
兰溪回到家中,厨房已准备开餐,夏如海坐在餐桌旁,像安慰她似的说,“凌家一直在运作,过两天凌云就能出来,不会影响你们。”兰溪笑道,“你还敢把我嫁给那种暴力分子?”夏如海闷了几分钟,兀自念叨,“谁知道,平时看着温文尔雅,估计是真喝高了,不然不会。”兰溪不作声,就算她嫁过去天天挨打,父亲也未必在意,然而这是她自己的决定,怨不得谁。
吃完早饭,兰溪如常收拾东西去她位于嘉南道的工作室。她三年前从东京艺术大学毕业,学服装设计,回国后做了原创品牌夏慕,起初借助夏如海的关系,专为圈子里的小姐太太做些当季定制,规模不大,自给自足。但她最近想把夏慕推向大众市场,这样才能赚到足够的钱支撑她的事业和生活,她心底暗藏着一个理想,三十岁后离开缤城,脱离夏家,彻底掌握自己的人生,爱她想爱的人,过她想过的日子,从此谁也管不到她。可在此之前,她要先替母亲把夏如海夺回来,多占他一天是一天,绝不能便宜了半路吃现成的小三。
正月十五,深夜,缤城,云雾山庄。
凌绍康坐在书房,为儿子凌云的事愁眉不展,妻子唐丽钦穿着睡袍,倚在沙发上长吁短叹。她今天刚从曾城回来,见过凌云,也了解了案情。正月十二夜里,凌云和一伙朋友去曾城玩,和当地一家4s店的少主孙浩发生冲突,起因多半是女人。孙浩是本地人,不清楚凌家背景,一上来便出言不逊,两下动了手,凌云这边人多势众,孙浩想服软已来不及,凌云直接拿威士忌酒瓶把他开了瓢。这种事对这些长年在外玩儿的少爷本不罕见,花几个钱摆平便了,不料这回被人录下视频,当场传到网上,影响极其恶劣。
凌氏是缤城著名的文娱产业集团,自八十年代末经营影视、传媒行业和娱乐场所,纵便近年经营不善,资产也能排进业内前十。三年前,凌绍康卸任总裁,挂名董事长,把公司的实际管理权交到儿子凌云手中。凌云这几年被评为新秀企业家、缤城杰出青年,本就有很高的曝光率,现下出了这档子事,舆论热度始终降不下来。凌绍康百般周旋,托尽关系,想和孙家商议私了,把凌云保释出来,无奈网上无数双眼睛盯着,说凌云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还说凌家有□□背景,又把两年前凌云逼女网红堕胎一事翻出来,逼官方务必给出公正处置。
电话响起,凌绍康接听,嗯嗯应答两声,说了句“理解,有劳邹局”,便挂断。
“舆论压力太大,曾城警局只能立案,估计非判不可。”凌绍康说完,唐丽钦跳起来,“再拖几天不行吗?柏青一直在做孙家的工作,估计孙家过两天就能松口。”
陈柏青是唐丽钦表弟,多年来一直打理凌氏娱乐会所,长于处理各种社会关系。两年前一女网红为凌云怀胎七月,凌家不认,唐丽钦指使陈柏青带着一群有□□背景的人逼那女人引产,又对外宣布意外流产,那次的事让凌云形象大跌,但好歹息事宁人。
凌绍康说,“你告诉柏青不要激进,别留把柄在对方手里。我们现在很被动,凌云验毒呈阳性,这一条就够毁了他一生。邹局说吸毒的事可以不公开,但他打人的视频是铁证,正是扫黑除恶的时候,没人敢包庇他。”
唐丽钦无话可说,她今天才知道凌云吸毒,这可比打架严重得多,她一听如遭晴天霹雳。曾城警局的邹副局长和凌家有交情,能把染毒的事按下不提已属不易,按如今的形势,找到省里都没人敢担风险,难道儿子这次凶多吉少?
凌绍康长叹一声,“丽钦,不是我埋怨你,但你平时也太纵着凌云。就说网红那件事,花了五千万的封口费,五千万的公关费,把那孩子生下来养大都够了。结果你们说办就办,都不跟我打个招呼。”
唐丽钦自知那次的事办得唐突,但她当时不得不一意孤行,这次的情况则不同,凌云落在了警察手里,想找警界的关系只有仰赖凌绍康,她无力地问,“现在怎么办?”
凌绍康说,“抓紧请律师,争取轻判。我现在愁的是缤纷乐园,夏如海打了几次电话,说一旦项目孵化失败,凌氏是全责过失方,要求赔偿。”
唐丽钦怒道,“简直是落井下石!我们正是危难之际,他不帮忙就算了,还来上眼药!”
凌绍康皱着眉头,默默思忖。缤纷乐园的项目很复杂,那块地是凌氏拿了多年的闲置地,始终没
有余力开发,凌云找到盛夏资本联合运作,本为打造一个精品项目,为他接任董事长争取筹码。凌云做总裁已三年,凌绍康想把董事长之位也交给他,但在董事会一直通不过,说凌云年资太浅,尚未做出能服众的业绩。外人不知道的是,凌云从公司挪出了五成的个人资产,做了个空壳公司入股盛夏,他既是缤纷乐园的股东,又是被投资方,相当于借公司的鸡生自己的蛋,以便个人资产增值后回购凌氏更多股份,在董事会占绝对优势。这是凌绍康出的主意,虽是一招险棋,但做成了便能毕其功于一役,本来一切顺利,奈何祸起肘腋。
唐丽钦心慌的紧,儿子如今身陷囹圄,资产在外也岌岌可危,这次的事若不能妥善解决,只怕这一生营谋都要溃于蚁穴。看凌绍康的样子,也算为儿子使出浑身解数,只是孙家怎么这样顽固,开出两个亿的价码都不为所动,媒体的表现也蹊跷,花了多少钱找人删帖降温,热度就是下不来,难道凌云今年犯太岁,全天下都跟他做对?
又是一周过去,凌云的案子仍无转圜的余地。陈柏青回来报告,孙浩已被家人送到国外养伤,孙家坚持讨个公道,不断在网上更新案件进展,称倾家荡产也要看到凌云宣判,凌家雇的公关团队也束手无策。凌绍康叹道,“这事出在缤城还好办,偏是在曾城,鞭长莫及。”他交代陈柏青打点好曾城各方,莫让凌云遭罪,染毒的事务必绝对保密,开庭时千万不能露出马脚。唐丽钦在旁听着,已无计可施,经了这一周的煎熬,她明显露出老相,比以往任何时候更依赖凌绍康。
夏如海听说凌云出狱已无指望,不仅两家联姻的事泡汤,原本要给缤纷乐园增资的金主也都打退堂鼓,如今缤纷乐园丢个空架子在哪儿,招商都招不进来,前期投入岂不是打水漂?这些年他运作的案子从未砸在手里,本以为吃到块肥肉,却噎在了嗓子眼里,他心急如焚,给凌家下了最后通牒,若还不拿出缤纷乐园的解决方案,将根据融资协议正式向凌氏索赔。
凌绍康颓然道,“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绍康,还没到那一步,不要这样丧气!”
“那你说怎么办?”凌绍康说,“如今咱们赔钱,董事会说这是凌云个人过失,要以他的股权抵扣。就算以我的股权抵扣,我们俩在董事会的分量都要下降,公司都可能拱手让人。昨天我建议凌氏自筹资金把这个项目做完,董事会全票否决,连继云都不同意。”
唐继云是唐丽钦堂兄,在凌氏工作二十余年,过去十年间凌绍康身体不好,凌云又年少,唐继云多次代理公司总裁,是凌氏目前的第三大股东。如今唐继云作为自家人都不愿为外甥的过失买单,看来事情真的走投无路。
唐丽钦咬牙道,“实在不行,我把酒店卖掉,筹钱做成缤纷乐园!”
凌绍康知道唐丽钦真的急了,摇头道,“你要想,凌云投进缤纷乐园的钱是挪用来的,那个窟窿怎么补?咱们手头就剩下丽钦酒店,不能轻率。”
唐丽钦默然呆坐半晌,头脑冷静下来,“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不惜一切代价稳住夏家,让夏如海使出全力运作缤纷乐园,上市后资金回笼,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
“呵!”凌绍康冷哼一声,“谈何容易!夏如海前期那么出力,就是为了把女儿嫁过来,放长线钓大鱼。现在婚结不成,他还能为咱们使劲?何况上市后盈亏未定,他不如先把能要的钱要回
去,不讹咱们一笔都算仁义!”
唐丽钦微笑道,“我倒有个大胆的想法,咱们家除了凌云,不是还有个儿子?让他娶了夏小姐,给夏如海吃一颗定心丸,只要项目做成,皆大欢喜。”
凌绍康故作吃惊,示意唐丽钦把门关上,夫妻俩在书房内密议这一瞒天过海之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