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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1 章 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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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雨声烦,叫人难以安寝。【】

    雨珠子串连成线,不要命似的往下落着,雨水淌过月色、落过屋檐、流过窗棂,与窗牖上敲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步煜就是这样沉着脸走进来的,他将伞往门口一搁,望着比自己先前一步走进来的男人,面色不善。

    如若不是为了母亲,他才不会与这个碍眼的男人再有任何交际。

    更不会与他,共、处、一、室。

    少年咬了咬牙。

    相较于他的反应,步瞻的面色倒是很平淡。他既没有抵触这个与自己仅有着血缘关系的亲生儿子,更没有因为姜泠而刻意地去讨好他。男人步履轻缓,走到琳琅居的偏室,看着眼前这一面屏风,脱下身上那件素白的外衫。

    步煜不愿看他,背过身去。

    入寝之前,是要先脱衣服的。

    少年瞧着横在自己面前的窗牖,窗牖之外,是一片漆黑的雨帘。身前是淅淅沥沥的雨声,身后传来衣衫摩擦时的窸窣声响。就在此时,原本清冽的空气中忽然扑来一阵草药味儿,令原本面色不虞的步煜愈发蹙眉。

    这药草味道,正是从那个男人身上传来的。

    步煜虽是清瘦,但身体却被锻炼得很是康健,如今更是很少生病。而这种草药味道,他从前也在步瞻身上闻到过——那时还是在皇宫,他还是魏宫的太子殿下。

    每每与步瞻相逢,微风迎面,步煜便嗅到这样一阵苦涩的草药香。

    只不过那个时候,男人身上的草药味还没有这般浓烈。

    那时候的药味,总是被一种旃檀香气遮掩。如若不细闻,让人根本无法察觉。可如今,步煜站在那个男人身侧——对方身上依旧有着那一阵不冷不暖的旃檀香,这香气却怎么都压不住那些药草气息了。

    屋内只燃了一盏极暗的灯。

    步瞻已褪去外衫,于榻上躺下来。

    一不做二不休,既然是他将步瞻喊过来的,即便是万般不愿,步煜也能脱了衣服与他睡在同一张榻上。步瞻侧首瞧着,屋中那少年不情不愿地脱掉了身上那一件紫衫,紧接着,男孩子也掀开被子,躺了过来。

    床榻并不算大。

    二人极有默契,皆各自躺在床铺的两头,这使得两个人之间恰恰空出来一道可以容纳一人之身的空隙。步煜不愿看他,固执地背过身形去,可那两种香味掺杂的味道却经久不散,顺着夜色飘逸过来。

    步煜还记得,自己从前很讨厌步瞻身上的旃檀香。

    那个人,明明那样自私自大,明明那般心狠手辣,用的却是这般春风拂面的香料。步煜讨厌他,讨厌他的自私,更讨厌他的虚假与伪善。但如今,他闭着眼轻嗅着那道香气,却觉得似乎是草药的味道更加刺鼻。

    就在他出神之际,身后忽然传来幽幽一声:“还不睡?”

    步瞻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是一道风,一道虚无缥缈的、随时会从指间飞走的风。

    步煜腹诽。

    与你共睡在一张床上,能睡得着才怪。

    他不愿意理会步瞻,便索性装作听不着,装睡起来。

    他背对着男人,面前便是那一扇窗牖。窗牖紧紧阖着,窗帘却没有拉。微弱的月光照射进来,悄悄落在少年安静的眉睫之上。窗外阴雨连绵,看这势头,雨水并不甚大,却仿佛要下上整整一夜。步煜瞧着窗外的雨,看那些雨线乒乓落在窗面上,晶莹剔透的雨珠子顺着窗柩,不急不缓地往下流。

    他的心事缓缓,从瞳眸中,流淌到心底里。

    这是他第一次跟这个他本应称之为父亲的人睡在同一张床上。

    步煜内心深处,生起一阵很奇怪的异样感。

    他不愿意同那个男人说话,甚至不愿意同他有任何的、有关眼神的接触。步瞻安静地平躺着,步煜便面朝窗户侧卧着,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少年愣愣出神、久久缓不回任何神思之际,身后又突然传来一声。

    “雨停了。”

    步瞻道。

    步煜抬眼。

    果然停了。

    他原以为这场雨要下上一整夜的。

    寂静的夜色里,少年抬起光洁如玉的下颌。

    瞧着月色,瞧着天色。明日应当是有一个好天气。

    他从被窝里伸出右手,放在右脸下,轻轻压着枕头。

    步瞻知道他并没有睡着,声音缓缓的,划过着漫长空洞的夜。

    “还不睡,明日不必上早朝么?”

    步煜立马扬声:“我来得及。”

    步瞻笑了笑,“好。”

    少年的声音听起来,同他的面色一样不愉快。

    夜雨停了,步煜心头烦闷之绪却未有半分消减。先莫说步瞻回京之事,这些天前朝那些老顽固一个个折腾得他茶饭不思,就连是卞玉也无法安慰他、真正让他开心起来。

    他幽幽叹了口气。

    甫一叹息,他便闻身后男人问:“叹什么气,是在朝中遇见烦心事了么?”

    何止是烦心事。

    步煜知道那群老顽固不好对付,但也未曾想过,他们会有这般不好对付。他们思想陈旧迂腐,又似是有几l分瞧不起他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儿,随便拎一件极简单的事出来都能同步煜吵个好半天。即便是只瞧着他那一个背影,步瞻也能猜想到如今少年正经历着何等的事,他抿了抿唇,眼底闪过一抹宠溺的笑。

    “是他们在与你作对吗?”

    “……”

    “你是做了什么事情,让他们不满了么?”

    “……”

    少年依旧只给他留一个后背,不吱声。

    但步瞻知道,他还没有睡着。

    男人道:“你年纪轻,朝中那些臣子的年纪怕是能大上你好几l轮,先前又有你母亲一直在你身后垂帘听政,如今你单独处理政事、上手起来难免会有几l分力不从心,他们对你有些意见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那些臣子当中,也许会有人轻视你、不

    服你的旨令。但最重要的,你不能看不起你自己。”

    “你是这魏都的君主,是全天下的王。”

    “是所有魏国臣子必须跪拜仰望的君王。”

    说这些话时,步煜能感觉到,身后男人的语气明显加重了些。

    “步煜,你性情良善,若是真处在太平盛世,你将会是一名仁慈的君主。”

    太平盛世。

    闻言,少年终于忍不住,问道:“可如今的大魏,难道还不太平吗?”

    早在前几l年,一直对大魏虎视眈眈的西巫已降,再无外邦来犯,至于大魏疆土之内,更是无其他令步煜头疼困扰的纷争。听了步瞻的话,步煜十分不解——如今的大魏怎么就不是太平盛世了呢?

    “你既为人君,当居安思危。这天底下没有真正的太平盛世,不杀伐果断、心怀妇人之仁,则无法真正地守好这大魏河山。”

    听着这些话,步煜的脑海中忽尔闪过若干年之前,长明殿中那一个画面。

    年幼的自己拖着一把与自己身形差不多高的铁剑,晃晃悠悠地迈上宫殿。当他卖力地举起那把剑、逼问步瞻自己的母后身在何处时,身着龙袍的男人只说了一句话:

    ——你记住,你的母后已经死了。为人君者,当学会无情。

    步煜记起来,自己从前喜欢猫,养了许多小猫。

    知道有一次,宫里头出现一头看上去有些病恹恹的小白猫。

    小男孩登即动了恻隐之心,也想将其收养在青行宫。可宫人们却说,小猫身上染了很严重的病,那病的传染性很强,小猫治不好了。

    看着奄奄一息的小白猫,他还是不忍心将其抛弃,于是偷偷将它养在青行宫。

    没过多久,宫中其他原本健康的猫咪,一只接一只地染上类似的疾病,那年冬天,青行宫死了数十只小猫。

    ……

    幼年的冬风穿过窗牖,记忆呼啸着,拂面而来。

    步瞻同他讲,身为人君,要果敢、坚毅、杀伐果断。

    步煜沉默,不语。

    少年不知该如何去回应对方的话,只觉得面上莫名热得厉害。

    他侧过头,将身形往外翻了翻,觉得今夜与步瞻同睡在一张榻上,真是个天大的错误。

    近些天他本就睡不好觉,适才又听了那样一席话,现下却是怎么都睡不着了。听着少年辗转的翻身之声,步瞻摇头无奈笑了笑。

    男人假意闭上眼睛,思量少时,猜测道:“你今日耷拉着个脸,除了重新见到朕,可是还为了湘南水灾之事?”

    果不其然,一听到“湘南水灾”这四个字,正侧躺在床榻上的步煜下意识挺直了后背。

    步瞻沉吟:“因是地势原因,湘南水灾一直掌权者们的心腹大患。若是没有猜错,近日你应当与朝中不少臣子起了争执。”

    月色穿破浓黑的雾,落在少年清俊的面容上。

    步煜不知道对方想要说什么,却还是耐着性子,继续往下听着。

    “你与他们有所争执是不假,可你是否认真想过,他们与你有异见的并非是湘南水患之事,而是继水患之后、一大批难民涌入京都的问题。……”

    他的声音平静。

    说这些话时,步煜依旧没转过身,他像是对男人的话语不屑一顾,将被子朝上拉得更高了些。他明面上装作不愿听身后之人的言语,可步瞻侧目望过去,却见那被褥之下的、偷偷提溜着耳朵的少年。

    步瞻笑了笑,并没有揭穿。

    他刻意将言语放缓。

    夜雨声停,屋檐窗柩的滴水之声却仍未停歇。一滴滴晶莹剔透的水珠滑落在浓黑的夜色中,点点光影随着微风拂漫至素净轻盈的纱帐上。步煜的眼睫也被月色晃得微颤,少年屏息凝神,听着自身后传来的声息,第一次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宁静。

    月亮出来了。

    他掩去面上疲色。

    今夜兴许会做一个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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